第七話:一別後,魂魄不曾入夢來(一)
院子裏池塘邊的青蛙一大早便開始聒噪,擾人清夢,韓如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時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五年前宣平帝南巡江陵,自己救駕有功被封為禦前帶刀侍衛,自那時起就不再是自知堂的弟子,而是朝廷命官。他揉著太陽穴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又看了看自己熟悉的臥房,不情願地承認方才隻不過是一枕黃粱。
夢中,韓如詡感覺自己隻有六七歲,還處於不時被欺負的年紀,有一雙溫暖的手摟著自己的肩,那感覺猶如躺在搖籃中,寧靜而安心。
已經十七年過去了。師娘被人咒死十七年,自己以及眾師兄弟乃至師父都一直在試圖找到凶手,可是均沒有結果。大濟重立國本以來便嚴禁人們研讀巫蠱相關書籍,對於信佛之人也管束諸多,似乎是在害怕著什麽,因此凶手即使還活著,也必定如衛檀衣那樣該換門麵另謀生路了。
……為何會想到他?
韓如詡懊惱地掀了被子,下床更衣。
木符還和往常一樣掛在胸前,沒有任何異狀。通過它真的能找到凶手嗎?已經過了許多天,韓如詡還是舉棋不定。
……不,比起木符是否殘留著凶手的信息,那人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更加令人懷疑吧?也許他隻是千方百計想要將木符騙到手,自己又欠了他一大筆錢,如果他執意不還,就算是上了公堂自己也是理虧。還是不能交給他,至少要等銀子還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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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來到掬月齋的客人都發現,店中多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店主不在時她總是麵帶微笑為客人煮茶,陪客人閑聊。男人們自然更加頻繁地登門,家中的妻妾都不禁感歎,這年頭的聲色交易越做越隱蔽,男人的心早就關不住了。
如此的閑言碎語也沒少傳到衛檀衣的耳朵裏,他隻是付之一笑:“當真是心中有佛,萬物皆有佛性,心中汙穢,眼裏便容不得潔淨。”
這天韓如詡登門,不巧衛檀衣又出門去了,隻有淬思在逗鸚鵡,聽到腳步聲,竟和鸚鵡同拍地說道:“歡迎!”
“你家主人呢?”由於淬思每次提到衛檀衣都一律稱呼“主人”,韓如詡也幹脆這麽發問。
“主人到周大人府上去了。”淬思回答著,向多寶格走去。
韓如詡喊住她:“不用備茶了,既然他不在那我晚些時候再來。”
“有什麽話需要轉達的嗎?”
“不用,我親自對他說。”
淬思笑得很甜,和衛檀衣那完全是敷衍或者嘲弄的笑不同,韓如詡覺得自己對付狡猾的狐狸還行,對付這種甜蜜的毒藥就不怎麽拿手,所以並不想過多地接觸這個來曆不明的少女。
韓如詡走後不久衛檀衣就滿麵春風地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問:“他來過?”
“嗯,說是晚些時候再過來。”淬思如實回答。
衛檀衣唇角上揚:“我倒要看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話畢,從袖中拿出一隻小瓶子,在淬思眼前晃了晃。
淬思問:“在周大人府上發現的?”
“嗯,一個小丫頭,和周家的少爺有染,後來少爺要娶親嫌她礙事兒就給殺了,”衛檀衣將瓶子放在茶案上,“隻是纏著我哭訴了一番就罷了,倒也挺可憐。”
淬思低了低頭:“做婢女的命就如此,她也知道自己爭不過那些千金小姐,配不上闊家少爺吧?”
衛檀衣負手而立:“倘若所有感情都講求門當戶對,世間也就少了許多美麗的故事。”忽然問道:“若是你你會如何做?”
“韓大人不在,主人就要取笑淬思。”少女笑嘻嘻地不肯回答。
“怎麽會,你和他又不一樣。”
衛檀衣說著,轉身朝後院走去,不忘叮囑:“管好那小畜生,就算上門來的是一頭豬,隻要有銀子,都給我叫歡迎。”
“是。”淬思笑出聲來。先前光祿寺卿周永泰派了幾個人來請衛檀衣過去,態度高傲得不可一世,鸚鵡也像是會看人,張口就來“滾出去”。和畜生計較的自然也隻能是畜生,周永泰聽了手下人附耳告知的這段插曲後,臉色一直很難看,卻也不好發作。
衛檀衣又是個得了便宜後哪還管你心情如何的人,收了周家婢女的冤魂便揚長而去,以周永泰凡事隻圖跟風的個性,今後恐怕都很難再光顧掬月齋。
“對了淬思,你有沒有感覺到近來有何不對勁?”換了一身衣服回到店裏的衛檀衣進門就問。
淬思略一思考,搖搖頭:“主人指的是什麽?”
衛檀衣虛起眼:“強烈的怨念和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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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說些什麽,京城裏最近一片太平,哪有你說的什麽冤案重刑。”
韓如詡不耐煩地揮手,攆蒼蠅一般。
衛檀衣卻緊追不舍:“我敢說有就一定有,如果韓大人堅持說沒有,隻能證明你失職!”
“你!”當著十來個屬下的麵,韓如詡有種被人抽了一耳光的感覺,停下腳步怒視他,“那你說,死人在哪裏?說不出來別怪我以誣陷朝廷命官的罪名把你送進牢裏!”
衛檀衣張了張口,卻又神色黯然:“我不知道。”
韓如詡差點沒氣炸了,大喊一聲:“別理這個瘋子,走!”帶著一幹侍衛繼續巡街。
“看來果然是一場饕宴……”衛檀衣望著他們走遠,嘴角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
交班以後韓如詡回到家中,卻是坐立難安。白天雖然在街上理直氣壯地反駁了衛檀衣的謬論,在他心底,還是免不了擔心京城裏是否真的發生了不得了的凶殺案,畢竟能讓那家夥低頭向自己求教的,一定不是小事。
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真的發生了衛檀衣所說的其悲堪比滅門的凶殺案,又怎麽會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到大理寺?
果然,自己嘴上說那人的話不可信,還是忍不住順著他的思路去了。
韓如詡解下佩刀,想想又帶上,飯也沒吃就又出門去。
把京城裏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都再巡視一遍,如此一來再是隱秘的案子也能被發現了吧?這麽想,韓如詡施展輕功躍上房頭,揀著最快的路徑朝城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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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時,一抹時隱時現的黑影乘著夜風,烏雲一般飄向了皇宮。
值此時,宮燈盡滅,肩扛嬪妃的太監正飛快奔跑著,將肩上的人送回寢宮,除了巡邏的大內侍衛和值夜的宮女太監,禁宮之中再見不到其他人。
黑影悄悄落在儀鳳殿的琉璃瓦上,無聲無息,隻略作一停留,便又深入到花園之中。儀鳳殿乃是皇後寢宮,當今皇後雖不得寵,卻也與宣平帝和和睦睦,近來又傳說皇後生了第十一位皇子,宣平帝龍顏大悅,賞賜了不少好東西。
“繡女死而錦緞出,百工亡後宮宇起,真是可憐……”衛檀衣望了望那間飄散著誘人氣息的房間,遺憾地搖了搖頭,貓著腰在花木間穿行。
越來越近,近得已經觸手可及般,衛檀衣停下了腳步,撥開麵前茂密的迎春花枝條,一口圓圓的井豁然呈現。“原來如此,”他手撫上井緣,輕聲歎,“難怪恨意如此強烈,竟然能傳到距此地半座城遠的永寧坊來。”
仿佛回應他的歎息,井中傳出嗚咽之聲,淒慘不可名狀。
衛檀衣朝井中伸出手:“來,到我這裏來。”
井深不可測,幽幽的黑暗就如同滿溢的井水,一隻蒼白透明的手從黑水之中探出,握住了衛檀衣向下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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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長恨歌》,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