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話:痛得還不夠

餓著肚子在房間裏發了半個時辰的呆,身後的門終於響了。

“他們出去逛夜市了,過來吃飯吧。”凝時端著幾碟小菜進來,放在她麵前。

千秋暖怏怏不快地接過筷子,撥了撥碗裏的飯,抬頭剛要說話,凝時豎起手掌:“別跟我說什麽不想吃,這兒沒有別人,不用矯情給我看。”

千秋暖笑了,夾了一筷子青筍喂進嘴裏,吃兩口飯,又夾一筷子白切肉。

雖然猜得到蕭此變化的原因,但真在客棧裏見到曇落的時候,她還是沒辦法裝作沒事兒似的坐下和他們一起吃飯,隻好謊稱不舒服回房間裏來生悶氣。

凝時起身去開窗透氣,歎氣道:“從離開雙英山你就一直這樣子,成日悶悶不樂,又無所作為,思賦教給你的道理又全忘光了麽?”

千秋暖別別扭扭地嘟囔了一句:“你又什麽都知道了。”

凝時莞爾,手把窗框探頭看街上熱鬧的人流:“你的顧慮我當然是明白的,既然知道不行,為何不懸崖勒馬,偏要放任自己情緒低迷。你若不想見他們,我們走就是了,何苦折磨自己。”

“人生在世,順心的事太少,有時上天有定數你掙紮亦是無用,但過程卻是可以選擇的,如果獨木橋太難走,何妨換走陽關道?”

千秋暖停下筷子,有氣無力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鬱悶些什麽,大概就是所謂的庸人自擾吧。”說著自嘲地笑了笑,繼續吃菜。

“你知道,隻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白發的預言師頭也不回,幽幽地道,“換做我是你,也不會願意承認,人之常情,當不會有人蠢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我麵前你不用遮遮掩掩,心裏想什麽就是什麽,我不會取笑你的。”

樓下街道上傳來熱鬧的鑼鼓聲,不知是碰上了什麽節日,全城一片張燈結彩,歡笑聲浪潮般不斷湧進窗戶來。

“今天是什麽日子,外麵好熱鬧。”別人的快樂將自己襯托得好像一個不解風情的傻子,千秋暖草草扒了些飯菜下肚就吃不下了,抹抹嘴問。

凝時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民間流傳今日是慧土大帝的誕辰,但凡求婚嫁,求子嗣的,都會到神廟中叩拜虛璃的神像,祈求心想事成。”

千秋暖驚訝地張大了嘴,凝時打趣地問:“你要不要也去拜拜?”

她趕緊搖頭:“這種傻事我才不幹呢。嗯……我想出去逛逛,一個人去,行嗎?”

凝時微笑頷首:“去就是,說不定能碰上意中人。”

千秋暖哭笑不得,端著自己吃剩的飯菜下樓去了。

一出客棧大門就遇上遊行的隊伍,大家自發手舉花枝,口中念誦著讚美的話語,祈禱著人丁興旺,愛情美滿。有四五歲的小孩兜售鮮花,千秋暖撿了一支梔子花,一摸身上,發現銀票全都給了蕭此,就剩一個銅板,尷尬得不知該掏出來還是把花退回去。

“十文?”身旁有人數了十文錢遞給賣花的小孩。

千秋暖訝然轉頭,卻是扛著僧棍的玖真,後者收好錢袋,見她盯著自己,又局促不安起來:“陛下?”

真是的,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麽,辨陽永遠不可能在自己缺錢的時候出現了。千秋暖搖搖頭,問:“你不在寺裏待著,跑大街上來做什麽?”

玖真指著不遠處的城門答道:“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外地人前來參拜陛下,弟子是奉命出來引路的。”

千秋暖玩著手裏的梔子花,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道:“那你去忙吧。”

玖真卻不走,有些奇怪地問:“陛下遇到了何事,怎和往日不太一樣了?”

“何處不一樣?”她忍俊不禁,“難得不調戲你,不習慣?”玖真登時大窘,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弟子知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走走就當贖罪了。”

玖真表情古怪:“這……陛下,這麽做會不會欠妥?弟子是出家人,同陛下走在一塊兒,恐遭人非議。”被她陰惻惻地瞪了一眼過來,趕忙又低頭認錯:“是,弟子遵命。陛下想去何處逛?”

千秋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亂走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玖真隻好緊跟在一旁,防著路過的人撞到她。

在兩人身後十數步遠處,蕭此正在陪曇落挑選鮮花,曇落撿了一支新鮮的鳳凰花,轉身笑著問:“好看嗎?”蕭此卻沒聽見似的,若有所思地看著逐漸淹沒在人群中的那一高一矮的身影。

曇落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沒有發現什麽,於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蕭此公子?”

蕭此這才回過神來,抱歉地道:“姑娘說什麽?抱歉,剛才沒在意。”

曇落笑了,故意道:“公子可是見著了心上人,曇落喚了幾聲才見回魂。曇落是問這鳳凰花可好看,”說著將挑好的一支遞了過去,“這鳳凰花開得如火絢爛,與公子十分相襯,公子以為呢?”

火焰般的鳳凰花靜靜躺在她白玉般的手中,蕭此心不在焉地付了錢:“姑娘覺得喜歡就好。”

曇落笑而不語,已經猜到他心事的大概,又道:“我們再到那邊逛逛可好?”指著千秋暖離去的方向。

蕭此不知她是故意還是無心,隻能點頭:“走罷。”

千秋暖和玖真在前,蕭此和曇落在後,前後間隔不過十步遠。

“思賦叔叔說得雖然有道理,可是有些人的相逢,原本就隻是為了別離,憑主觀去努力,或許可以延長相聚的時間,但仍然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千秋暖一路走一路揪梔子花的花瓣,與原本水嫩的花朵已經被她撕得麵目全非。

玖真看那花慘不忍睹,又不敢勸阻,隻好順著她的話答:“人生不過短短百餘年,相聚的時間越長,留下的回憶也就越多,怎能說毫無益處。”

千秋暖無奈地扔了光禿禿的花枝:“那是人,你知道我不是人、”驚覺自扇了一耳光,連忙呸一聲,糾正道,“我不是凡人,終有一天要重回神界,如果有些事有些人放不開,會痛苦很久,說不定哪天又想不開自殺了。”

玖真沉思了片刻,又道:“陛下若真的放不開,大可將人帶回神界。”

千秋暖苦笑起來:“問題根本不在這裏。”

身後十數步,蕭此聽得一頭霧水,又不好問身旁的曇落,自己是陪她來逛夜市的,心不在焉也就算了,哪能淨想著別的事。正滿腹疑惑,又聽千秋暖長歎道:“就好比當初,你我同屬神界,壽命等長,地位相當,但最後還是不能在一起,就算轉世重生再來又能如何,我再將你帶回神界,難道就能改寫未來嗎?”

蕭此恍惚如遭雷擊,內心咆哮——她果然還是對玖真舊情難忘!

曇落疑道:“蕭此公子?怎的表情這麽難看?”

“那陛下打算如何做?”

“誰知道呢?曾經有位哲人告訴一個放不開過去的年輕人,過去就像手中的一杯滾水,你若放不開,隻是因為痛得不夠。也許我該想辦法讓自己死心,那樣就沒事了。”

蕭此莫名地一肚子火,直想衝上去把玖真按倒了海扁一頓,拳頭握得嘎吱響,整個人殺氣側漏。

曇落:“?”

蕭此猛然醒悟過來身邊還有人,不能太失態,趕緊道:“那邊好像很熱鬧,我們到那邊去看看。”不由分說地推著曇落拐到了另一條街上去。

麒麟大道上千秋暖還在漫無目的地亂逛,淨尊慧土神廟的大門遙遙可見,如潮的人流正往那個方向匯集,無數對愛情懷有憧憬的人即將去朝拜她,而她卻無人可朝拜。

“喜歡上一個不懂感情的人是個悲劇,這個人好容易開竅,愛上的卻是別人,這也是個悲劇,就算我們最終兩情相悅,還有個因愛生恨的人虎視眈眈,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別說我根本就不被允許愛上任何人……靠!這簡直就是個俄羅斯套娃式的悲劇!”

千秋暖抓狂了,簡直想掀了路邊的烤羊肉串攤子:“這什麽破事兒啊!老娘的人生好不容易洗牌重置,為什麽還是個剩女命!去他媽的穿越……”

玖真想笑又不敢笑,抿了抿嘴,謹慎地開口:“陛下,弟子覺得……有些事或許沒有陛下想的那麽糟糕,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陛下還未親口問過他,怎知道他一定……”話還沒說完,千秋暖跳上路邊的台階,一掌拍在他肩上,堅定地道:“我決定了,反正都是悲劇,我還是繼續喜歡你算了,至少不用擔心你看上別人。”

玖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躲開她的手:“弟、弟子還得巡夜,就不陪陛下了……”忙不迭地逃了。

此時街上的熱鬧勁兒已經基本過去了,稀稀落落的人踩著一地凋謝的花,打更的梆子聲宣告著已過子夜,一年一度祈禱愛情的日子過去了。

“反正都是得不到的,也沒差了。”千秋暖望著逐漸冷清下來的街道,喃喃自語道。

就著剛才踏腳的台階坐了下來,盯著滿街狼藉出神。

對麵的一條巷子口,蕭此停下來買了些點心給曇落做宵夜,隔著街道似乎看見了她孤零零地坐著,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去理會。

她還是喜歡玖真……嗯,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本就是前世的戀人,名正言順,總好過和自己走得太近引起炙燕的妒忌,再被牽連一次。現在這樣就挺好的,早就該這樣了。

千秋暖百無聊賴地坐著發呆,他也在對麵默默地看得發呆,直到曇落等了許久不見人找過來,才懊喪地發現自己又把美人撂在一邊了。

“去啊。”曇落看了一眼街對麵,輕輕推了他一下。

蕭此不解:“去何處?”曇落努努嘴,他會意,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管她,又不是小孩子,她有自己的打算。”

曇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當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去啊,你不去我去。”

蕭此趕忙攔住她,想了想,道:“她在等人。”曇落又看了一眼對麵,麵上顯出難過的神色:“看著她,我就想起自己剛被賣到樓裏時的樣子,不知道誰會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誰都可以,隻有自己不可以。蕭此將宵夜遞給她:“人各有命,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