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寅時。大地還在沉睡,月光早已經沒了蹤影。

零靜靜地坐在岩洞內,靠著一旁的岩石上。目光眺望著遠處暗黑色的森林,背後的冰泉麵上飄著白皚皚的冷霧。

“很美的景色。”驀地,背後傳來柳輕非輕輕的一句。

沒有轉過頭,更沒有回話,零就這樣靜靜地靠坐著,臉上有著道不清的表情,似沉思,又帶點迷惘。

柳輕非身子一躍,坐在了零的身旁,一雙修長的腿懸在岩洞外,在懸崖邊上一下一下地踢動著。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互不對望。

偶爾吹來一陣冬日的寒風,浮動起兩人皆未束起的長發,伴著森林中不知名的蟲兒聲,氣氛安謐美好。這一刻,唯美至極。

流火的小獸顱蹭了蹭零的纖手,在零的撫弄下享受地躺在了她的懷中,一雙幽綠的獸瞳一瞬不瞬地與隔壁的柳輕非對望。一人一獸在“拋物線”事件後第一次目線交接,頗有眼神廝殺的意味。

忽地,零的一句問話打破了靈境寧靜,“要怎麽做,你才願意為我解蠱?”

她的一張俏臉始終沒有轉過去望柳輕非,目光仍然流連於那遠方的漆黑中,仿佛在那其中能給她什麽答案。

柳輕非扭頭靜靜地望著零,“把你和上官婉兒的故事告訴我。”

沉默了一陣,零終於把視線投在隔壁的妖媚男子身上,麵無表情地問道:“為什麽你對這件事偏生這麽執著?”

柳輕非狀似隨意地甩著腿,目光轉移到遠處隱約的光影中,語氣輕鬆地說道:“我的師父曾經說過這個世間奇幻之事層出不窮,充滿著樂趣。我在這世間遊戲了幾年,見過各類有趣的事,倒是從來沒有遇著這西域傳聞的‘借屍還魂’。”

說罷,他回頭與零對視,一雙透亮的眼睛閃爍著無比的異彩,“你有著上官婉兒的身子,但是性格行為判若兩人,隻要你詳細告予我這件趣事,我便為你解蠱。”

“趣事?”零冷笑了一聲,“對你來說,人世算什麽?”

柳輕非微微一笑,“人世不過是一場遊戲。”

零安靜地凝視著眼前的男子,傾城美貌,不羈笑容,仿佛這世間於他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棋子一般,僅為他提供樂趣與消遣。她以為這樣的狂人在現代已經是超乎平常人的異類存在,想不到在「落後」的古朝也有這樣怪異性子的人。

慢慢轉過頭,她又把目光重新又投注在那微微透著紅光的天際遠方,話語飄渺:“我隻能告訴你,婉兒沒有死。”

沉寂了好一陣,柳輕非側著腦袋,青絲順著他寬闊的肩膀垂了下來,畫麵魅惑至極,“這樣吧,我們做項交易……你不需要透露你與上官婉兒的秘密,但是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為你解蠱。如何?”

“……我的故事?”零不以為然。當殺手有五年了,殺手以前的生活,她還記得多少?連她自己也未必清楚,“為什麽?”

沒有在意佳人的冷淡,柳輕非笑意不減:“我的魅影堂能夠查到這世間所有的消息,但是我知道,唯獨你,他們窮盡這一生也可能無從下手。”

眼神迷離,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靜地坐著。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山影,她的意識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柳輕非也並無催促,就這樣坐在零的身旁。直到那朝陽慢慢從地平線升起,天際就像染血般一片潮紅。

“我十一歲那年進了孤兒院,十三歲被殺手組織培養,用了三年的時間,我學會了各種殺人的技巧。十六歲那年我接了第一個任務,在一個富商的書房中用左輪手槍打破他的腦袋,而那天是他兒子的五歲生日。”

頓了頓,零的表情有了些迷茫,“你知道赤著腳在雪地狂奔的感覺嗎……沒有任何武器,沒有多餘的衣服,我就被丟在一座雪山裏,熬過了三天三夜……”

“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未知的野獸,是人心……你有沒有見過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像豬一樣被困在一所房子裏,麵對著各色的武器,被吩咐到隻有殺了其他人才有資格活下來……那一年,我每夜都在噩夢中度過……”

沒有插話,更沒有詢問什麽叫做「左輪手槍」,柳輕非收回了那雙在懸崖上回蕩的腿,直挺著腰腹盤坐著,轉過身靜靜地看著那個臉上露出各色不若平常淡漠神情的人兒。

零的嘴唇幹裂著,額頭漸漸滲出幾滴冷汗。她以為,那些不堪的回憶早已在多年的殺手生涯裏被麻木忘卻了,卻不想這一霎,記憶如同潮水般向她湧來:“我是個棄兒,跟著街上流浪的人生活,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八歲那年我被一個走路東倒西歪的男人帶了回家,我本以為從此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

“但是,我的養父是一個酒鬼……你知道什麽是酒鬼麽?就是那種每日無酒不歡的人,喝得爛醉後就會拿起屋裏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養女,最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而那個養女卻不能哭喊一聲,因為那樣隻會換來更殘酷的對待……”

“我的養母說我是個禍害,她詛咒養父把我帶了回來,她說我是個沒有人要的賤種,在她家隻會拖累她……她每日都會和不同的男人出去,有時候在養父多日不歸醉酒在外的時候也會把男人帶回來,我被她鎖在衣櫃裏,就聽著那些不堪的言語聲……但是,我感激他們,因為在我流落街頭的時候,是他們給了我遮風擋雨的屋簷,我真的感激他們……”

“有一次,她帶回來的男人把我按在了床上,她撞見後,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並且和那個男人一起把我綁了起來……我好像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對,很久了……我到街道的垃圾桶翻找過期的麵包,運氣不好的時候,我會暈倒在垃圾桶旁口吐白沫,等我醒來之後,我才發現,我竟然還沒有死去……”

忽然,柳輕非身子前傾,用力地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他不知道他心中升起的這股情緒是怎麽回事,他甚至聽不懂零的話語中提到的好些語詞……但是,這一刻,他就是知道,她需要一個擁抱。

零似乎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她的思緒已經深深地沉浸在過往中。

如同沒有靈魂的留聲機一般,她語氣清淡地訴說著那些故事:“十一歲那一年,我被養母鎖在了衣櫃裏,就在養母和她的男友在床上打滾的時候,養父回來了……後來,屋子裏似乎來了好多人,他們拿著刀,我聽到養母和養父淒厲的尖叫……等了好久,我才撬開了衣櫃一角腐爛的木框逃了出來,那時候我看見滿滿一屋子的鮮血和躺在床上、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死去的養父母……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竟然覺得輕鬆了……”

緊擁著零,柳輕非輕輕地說了一句:“不要再說了。”

他的師父是一個絕世奇人,自幼他便活得愉快輕鬆。一身的絕世武功加上天賦異稟的思維,他輕易地便創下了殺手樓。

他不知道自己組織內的殺手有著怎樣的經曆,但是他就是知道,這世間無人及得眼前這女子淒苦。這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女子?竟有這樣的女子……

第一次,柳輕非竟嚐到心痛的感覺。從前即使麵對各色悲慘的世人,他總能笑說這不過是老天爺的一場遊戲。世人的生死離愁,他無心裝載。

但是麵對這個淡然道出這些他從未想過的事件,柳輕非驚詫的發現,自己的心似乎一直隱隱揪痛著,他竟有一種想要殺掉那些給予她痛苦記憶的人,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緩緩回過頭,零臉色蒼白,嘴唇無一點血色,呆呆地望著這個抱著自己的男子,她似乎又看見了當年上官婉兒掛在臉上的一行清淚,看到了那一張真心關切她心痛她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