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
(一)
身後魑辰又幽幽問了一聲:“老實說我就那麽讓你厭煩麽。”
當初在鬼界相處了一百來年,我與他親近得很,何來厭煩之說。遂我搖頭否認道:“沒有,沒有厭煩。”
“那彌淺,你先過來”,他忽然道,“你過來我就相信你。”
我頓了頓,還是轉身走近了去。
魑辰淡淡笑開,忽而伸手捉住了我的手,道:“你還是這麽好騙。”
我忙甩開他,驚道:“喂你想作甚?”我四下望了望,又道,“你快放開我,萬一讓人看見了如何是好!”
哪曉得他非但不放,手上反而一使力,便又將我圈進了他的懷裏。
隻聽他下巴摩挲著我的頭頂,笑道:“叫他人瞧去了又如何,就算是叫你師父瞧去了我亦不怕。”
他不怕我怕。如今我已罪責加身了,若要再被師父看到我這副模樣,如何了得!
我費力掙脫可惜掙脫不得,便有些氣悶道:“你又不是我師父的徒弟你當然不怕!我哪敢跟你比,你是鬼君大人,高高在上能怕得了誰!”
魑辰一愣,隨後鬆了手。我趕緊跳離了他。
見他神色怔然,我一時又有些不忍,便又道:“我、我是說,你抱得我太緊,我、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卻突然道:“彌淺,我抱著你,你怕是唯獨不想你師父見到罷。”他說得清清淡淡,聽在我耳中卻響若驚雷。
我心一下慌了去,猛抬頭,對上他那雙半眯的雙眸,幽深而安靜。我胡亂擺弄著衣角,道:“你、你在胡說些……”
魑辰打斷我,又道:“將將回廊那邊,你對堯司說的我都聽到了。”他安靜了一會,又道,“彌淺,你隻告訴我,你在回廊那裏所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驀地師父的身影又竄進了我的腦海裏。我想說那些不是真的,奈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愣神之際,他又擁我入懷,在我耳邊輕輕歎道:“七萬年前你已經吃過一次虧,這次也仍不打算回頭麽。硬是要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才罷休是不是?天庭神仙沒有一個好東西,彌淺你竟不懂麽。”
“七萬年前,堯司早我一步先遇上了你,我可以怪時機不對沒能讓你愛上我;那麽如今呢,我總應該是先你師父遇上你的罷,你卻還是沒愛上我,這又是什麽道理?”
“鬼界有什麽不好,我可以寵你到無法無天。你每日想戲弄多少鬼差皆隨你,你想遣散多少宮婢我便讓你遣散,你想與我爭寢殿想與我爭膳食,我皆讓你便是……彌淺你說,這樣有何不好?奈何你我在一起隻有短短一百年的時間?那一百年,卻讓我回味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
(二)
風緩緩拂過我的麵頰,我怔愣地看著池子裏的漣漪。
池子邊上,又隻剩下我一人。
將將在我耳邊的輕歎聲如自始不存在一般,經風一吹便都什麽都沒有了。我身邊,哪裏還有一個人影。
甚少有時候,我心裏覺得苦。微微發苦。
還記得七萬年前,天庭的神使往鬼界送喜帖時道,仙界司醫神君與蝴蝶仙子要成仙婚了,他倆的三世姻緣總算修成正果。那時,我隻覺自己的世界瞬時崩塌一片天昏地暗。
我請求魑辰帶我一起去天庭,向他保證隻是去喝喜酒絕不鬧事。
他蹙緊了眉頭看了我一眼,緊緊將我撈進懷裏,低沉著邪魅的聲音道:“過了這次,彌淺便將我鬼宮裏所有宮婢都遣散了去罷,有彌淺在,鬼君哪裏還需宮婢。一個皆不要。”
鬼界鬼君,生得妖嬈邪魅無邊,但性格卻陰晴不定忽暗忽明。但凡三界提及他皆要懼上三兩分。他尤為喜愛去人間勾出美麗女子的魂魄,帶到鬼界做宮婢。能讓鬼君為我遣散所有宮婢,我真真是受寵若驚。
我本打算,上天去參加完堯司的仙婚之後,回來便與他說“好”。
隻是,一直沒有那個機會。也不會再有那個機會。
“弦兒。”有一道清清淺淺的聲音將我喚回了神。
我側頭一看,師父正站在不遠處,一身黑衣飄飄。
今日,所有人皆似預謀好了一般,一個一個一遍一遍地在我麵前晃蕩。
我就站在原地,望著他,道了聲“師父”。不曉得再一次看見師父心裏是個什麽心境,總覺得此刻我還未被師父趕下山去,很慶幸。還能再一次見到他,亦是很慶幸。
師父動了動眉頭,淡淡道:“今日壽會已罷,弦兒出來太久,為師怕弦兒迷路便出了尋一尋。”
我心尖泛酸,嘴上卻笑道:“徒兒謝過師父。”
他微微皺著雙眉,轉身道:“走罷,回去罷。”
“師父”,我忙喚了一聲,道,“徒兒有罪……”我說著便雙腿往地上跪了去。
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及了。師父那般神情,怕真的是要舍棄我了。
我還未跪得下去,師父身形一移,突然移到我麵前,托住了我身體的重量。他道:“弦兒有什麽要與為師說的,待回去昆侖山再說罷。”
也不管我如何想,師父捏了一個決便將我拉上他的祥雲,帶著我一道出了西海,往昆侖山回去。
(三)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一會到了昆侖山後該如何與師父請罪。若我還能繼續呆在昆侖山繼續做師父的徒弟那該有多好。
師父站在我邊上,卻是一直安靜著,一句話也不曾多說。
然而我們還未到得了昆侖山,我也還未來得及與師父請罪,半路便出了變故。
遠遠地,我與師父便瞧見二師兄尚瑱一路火急火燎地飛過來。他見了師父二話不說便跪在了祥雲上。
我從未見過二師兄一見師父便跪下的。昆侖山上諸位師兄雖是拜在師父門下,但他們不說我也曉得,個個皆是來曆不凡身份不俗。
以往師兄與師父問安也僅僅是作揖,還沒有如此這般行大禮。一時我胸中沉悶了起來,隱隱騰起一股不妙的感覺。
定是出事了。
師父未先讓二師兄起來,而是倏地凝著眉,一張麵容上肅色極重,道:“瑱兒不等為師回去便兀自前來,出了何事?”
二師兄安靜了半晌,頭也未抬,道:“回師父,是大師兄……”
還不待二師兄說完,我便驚道:“是不是大師兄曆劫歸來升為上神了?”難怪二師兄如此謹慎,昆侖山出了上神也算是仙界的大事。
二師兄卻憂心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是大師兄下凡曆劫不成,觸犯了天條,如今正被押往天界。”
一時我若五雷轟頂一片茫然。
大師兄……不是升為了上神而是觸犯了天條……
我身體輕飄飄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
“弦兒!”一聲急喝將我喚回心神。我猛然發現自己身體不知何時竟掉下了祥雲,眼下正急速往下落!
突然腰上一緊,有人抱住了我。我抬眼,看見師父正緊繃著一張臉抿著唇。他抱著我一直飛身落在了地麵。
身後二師兄趕來,急急道:“小師妹,你有沒有事?”
我茫然地搖搖頭,腦子裏忽然晃出大師兄的麵皮來,我又跑到二師兄麵前,拉著他焦躁地問:“二師兄你將將說什麽?你騙我的對不對,大師兄、大師兄他如何了?為何要被抓起來?!”
二師兄未回答我,而是徑直又向師父跪了下去,埋著頭道:“剛不久天君遣了神使來昆侖山,道大師兄借下界曆劫之名在凡間結妻生子動了凡心,還私改凡人天命,觸犯天條。天君讓師父上天庭一趟。”
師父麵上淡然轉身欲走,道:“回去罷,為師這便去天庭。”我有些心疼,明明他雙眉都蹙得緊了在眉心糾成結,明明他很擔心卻如此沉著似什麽也未發生過。
“師父!”二師兄叫住了他。
師父停了背影,隻聽二師兄頓了頓,又道:“徒兒知曉此次大師兄犯下大錯,若師父……若師父肯在天君麵前……”
“為師自有分寸。”說罷他便離去。
就在他要自我身邊走過時,我倏地眼眶泛酸了起來,不曉得哪裏來的勇氣,抓住了師父的袖角。
“弦兒?”師父有些驚詫地看著我。
我對上他那雙細長的眼睛,輕聲道:“讓我與你一起去好麽。”我想與師父一同去天庭,我想見見大師兄,還有,我想與他在一起。
(四)
師父未多說一個字,而是眉頭倏地展開,笑著與我道:“好。”
他帶著我一同上了天庭,一同見了天君。
七萬年不見,老天君一如既往地老,但很精神,那雙眼睛銳利而有光彩。他幾經探究地望了望我。
我想,大抵他也是覺得我有些眼熟罷。
第一回,我看見師父在天君麵前跪了下來,卻是與大師兄求情。我亦跟著跪了下來。
後來天君隻歎了一聲道,身為仙神不可眷戀凡塵不可與凡人動了私心。而今大師兄假借下凡曆劫之名而與凡人女子苟合,屬罪上加罪。但念在師父一片苦心,大師兄又仙緣奇佳,若能勸得大師兄回頭是岸,可免得剔除仙骨之罪罰。
但若是大師兄執意不悔,那便革除仙籍剔除仙骨,永世不得升仙,亦永世不得再與那凡人相聚團圓。
師父起身謝過天君。
仙界的規矩鐵定,自古以來神仙可與神仙動情,凡人可與凡人動情,但惟獨神仙不可與凡人動情。這些天條大師兄你竟不知曉麽!
出了淩霄大殿,我與師父去了天庭的仙牢。關押大師兄的地方。
值守仙牢的天兵見了我與師父,皆讓開了道。想必是早已領受了天君的旨意。
師父站在外麵許久,與我輕聲道:“弦兒進去罷,為師在外麵等你。”
我驚道:“師父?!你不與我一齊進去麽?”他留給我的,就隻有一抹黑色修長的背影,清清淡淡的。
我轉身欲進仙牢,師父在後麵忽然出了聲:“弦兒。”
我停了下來,道:“是,師父。”
“將將天君的話弦兒聽清楚了罷,弦兒聰明,該曉得如何做。你大師兄他終是有此一劫。”
“是,師父。”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往裏去。天君說若能勸得大師兄回頭是岸痛悔前塵,就能免去剔除仙骨之罪罰。我怎會不曉得。
隻是天君亦說,大師兄執迷不悔,甘願受那剔除仙骨之苦,做一個普通凡人。
仙牢裏邊有一座四麵高中間低的石台,仙氣繚繞。
石台之上,有一張簡單的石桌,大師兄正一襲白衣傾城,發絲鬆散隻在發梢鬆鬆綰了一個結,他手執瑩潤碧瓷壺斟出屢屢香茶,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