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五
(一)
堯司不答話而是愣愣地看著我。
我壯著肥膽問:“你莫不是不相信?”
堯司仍舊是不答話。
我便道:“好罷,今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說罷我一鼓作氣雙手拽住了師父的衣襟稍稍用力往下一拉,使得師父彎了彎身。
我踮了踮腳抬起頭,看見師父那削挺的下巴和微微揚起的唇角,咬咬牙閉上雙目湊過頭去,唇便在師父的側臉上輕輕觸了一下。
而後我又回過頭來,抬眼看著堯司道:“這回你信……”
空空的回廊上,除了我與師父一個人都沒有。堯司早已不見蹤跡。清風拂過,卷起地上些許的綠藻。好不淩亂。
隻聽師父清清然道:“司醫神君早已經離去了。”
經風一吹這回腦子算是漸漸清醒了。我將將說了啥來著……做了啥來著……我、我對師父如何、如何了來著……
我的心上人名字、名字就叫卿華……我仰起臉,唇在師父的側臉上碰了一下……我、我……我還能再幹點其他驚天動地的蠢事來麽……
我頭都快垂到了地上,伸手狠心猛力地掐了好幾把自個的大腿,雙目噙著老淚……我這是哪裏來的肥膽吃飽了撐著、活久了歪膩了要對師父以下犯上啊!竟敢往師父身上欺辱占便宜!
師父他老人家若是因此而動怒,趕下昆侖山是小,隻怕到時候我是連個體麵的死法都沒有啊!
我不敢看師父,隻雙目巴望著他的下巴,兩眼汪汪道:“師父,我……”眼下不請罪,我怕我不久便會以死謝罪了。
不想師父卻忽然打斷了我,道:“走罷弦兒,龍王的壽會該是要開始了。”說著他便走在了我前麵。
我怔愣了下,隨即回過神來,抹了抹兩把老淚跟了上去。
還是師父有遠見。這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師父如何都不好在這裏對我發作叫外人見了看笑話。有何事應該待龍王壽日過後回到昆侖山再一筆一筆計較。
那便待今日為龍王祝完壽回到昆侖山後再請罪罷,反正遲早是逃不過。我摸了摸小心肝,有一下沒一下跳得很是懨懨沒有生氣。
(二)
到了龍宮大殿後,老龍王親自下座來迎師父,將師父帶去上席,我自然亦跟著沾了光坐了上席。
今日十分熱鬧,整個大殿皆坐滿了各路仙家賓客。看來龍王的人緣做得甚好。隻是那些賓客仍舊有意無意地往我與師父身上瞟,瞟了過後有些還要不著痕跡地交頭接耳私語一番。
瞟罷瞟罷,縱然我生得美豔動人隻要過了今日,他們怕是再想瞟也瞟不到了。遂我無力去計較那些目光,且隨他們去罷。
而師父被這樣上瞧下瞧的,不曉得會不會不舒服。
入座後我偷偷望了師父一眼,見他正嘴角含笑和龍王寒暄,看起來心情很是舒暢很是平易近人。
……不光如此,整個壽會下來他都一直挑著嘴角,淺淺的笑掛在唇邊讓他整個人光芒陣陣十分晃眼。
師父的笑看得我連提筷子的氣力都沒有。他定是已經思索好了該如何罰我。
一頓珍饈佳肴,在我的提心吊膽恍恍惚惚中便過去了。其間我隻草草扒了兩口米飯,看見桌上的珍奇海鮮,愣是提不上胃口。
我幽怨地瞅了瞅師父,談笑間、仰頭飲酒間,那個氣度那個興致,看似尤佳。見他這般放得開,倒是極為少見。難道一想起要懲罰我這個徒弟就讓他精神抖擻心情美麗麽。
後來抑鬱之際,我索性不吃了,欲起身出大殿去透透氣。我與師父說起時,他隻側了側眼珠,道了聲“去罷,弦兒莫要迷路了就是”,然後便繼續與龍王喝酒。
龍王怪異得很,睨著我笑了兩聲,與師父道:“神君果然好福氣。”
師父嘴角弧度大了些,道:“龍王過獎了。”
從側門出去時,我不禁回頭再看了師父一眼,這一眼卻是看得我很不放心。師父他一杯一杯地喝著酒,竟不見消停。
還記得上回與師父一道去蓬萊仙島時,師父亦是這般與其他仙家喝酒,後來喝得大醉還在蓬萊島睡了好一陣。
醉酒傷身醉酒傷身,師父他竟不知曉麽。
遂我又自側門走了回來,厚著臉皮走到師父身邊。
師父神色略顯驚訝,道:“弦兒何故回來,不去外麵透氣了?”
我囁喏了半天,才半清不楚地道了聲:“徒兒還未向師父請罪師父倒先喝醉了,委實沒、沒這個道理。況且、況且……”
“況且什麽。”師父挑了挑眉,抬眼靜靜地看著我,問。
我嘴巴又開始犯鈍,哆了一會哆不出來,幹脆道:“況且沒什麽。”況且醉酒傷身醉酒傷身,我硬是說不出口。
這回不等師父答話我便匆匆自側門出去了。我難免對自己生出些恨鐵不成鋼的憤慨來,如今自己都快要顧不上了還要去管師父醉酒不醉酒;他醉酒不是更好嗎,說不定能忘了回廊上的那件破事……
出了側門眼睛沒看路,迎頭就撞上了一根水晶柱,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又憤懣地踢了它兩腳,還是我疼。
唔,我這天下第一傻當得很稱職。
(三)
這水晶宮的後園子大得很,回廊千轉百繞的,地麵鋪的海藻很是生機勃勃。
我獨自寂寞地繞了數十條回廊,顯然沒繞回原地。不過這倒讓我心裏舒了一口氣,我迷路了迷路了,就不用早些回去。
走著走著不曉得走了多久,我看見了一個大池塘。先不說龍宮裏養著個大池塘如何紮眼,眼下那個大池塘邊上卻是坐了一個小娃。
見小團子兩隻小腿在池塘上方一晃一蕩的,我的心亦跟著一晃一蕩的。他要是一不小心給晃蕩下去了該如何辦?
我想了想,覺得不怎麽放心,遂慢步踱了過去。
才走兩步小團子耳朵機靈得便很聽見了我,聳著腦袋回頭望了我一眼,先是一愣隨後又一歎,道:“你是今日的客人罷。”
他語氣說不出的老成。
我“嗯”了一聲,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細細端詳了下小團子,他著一身小小的湖綠袍子,頭頂冒出兩隻小角還未長得開,像是龍角;頭發也毛茸茸的十分可愛。
小團子歪著腦袋瞅我。他那隻腦袋亦是團團圓的甚為討喜。隨即他又伸出小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池塘邊上甩擺。
我抽了抽眼皮,這才明白過來。這分明是隻幼·齒小龍。
我問道:“前廳那麽熱鬧,你為何獨自一人坐在這裏?”
小團子又是一歎:“你懂什麽,我好寂寞啊。”
我抽了抽額角,問:“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寂寞。”
小團子幽怨地看了看我,道:“就是大人才不懂小孩的寂寞,就好似天上的昴日星君不懂卯夜星君的黑。”
我沉吟著點點頭,這娃說得有那麽幾分道理。遂我再問:“那你為何要寂寞?”
小團子哆了一口,道:“你說,大人過個壽奈何如此麻煩!又是請親又是宴客的!”
我道:“這是自然,過壽是見歡喜的事情,當然要慶賀了。”
小團子幽幽道:“你也道過壽是件歡喜的事情,那我前不久才過了個周歲,我的周歲就不如今日這般熱鬧,爺爺連東海南海北海的小太子都未曾宴請過來。”
原來這家夥才滿周歲。
我道:“那是因為你還小。”
小團子便又開始一波一波地歎氣,道:“噯,都說我小都說我小,你們大人就是不懂情趣,所以才寂寞得很啊。”
我看了看團子一動一動的小龍角,還有小臉上嫩嫩的肉肉,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個剛過周歲的小屁孩這就曉得什麽是寂寞了?
(四)
我籲了一口氣,道:“說白了你不就少個伴玩耍麽,如何都及不得我寂寞。”
小團子側頭望我,粉嘟嘟的臉蛋著實可愛,他問:“那你如何寂寞了?”
我霎時想起了師父,心裏頭驀然堵得慌,憂傷地看著小團子道:“你不曉得,我犯了大錯即將會被師父趕下山去,也就是逐出師門。到時沒吃沒喝沒去處,不僅寂寞還很淒慘。”
小團子吃驚地“啊”了一聲,緊張問:“你師父為何要趕你下山?”
我摸摸鼻子,迷糊道:“總之是犯了驚天動地的大錯,惹怒了師父。”我好意思說我欺辱了師父占了師父的便宜麽。
小團子似抱穩了沙鍋要問到個低,道:“那你到底犯了什麽錯?以往不論我犯了天大的錯頂多是被揍一番,還從未被趕出龍宮過。如此一說來,你確實比我淒慘了許多。”
我忽然覺得這隻小團子難應付得緊。他腦袋瓜子轉得機靈說話亦有板有眼的,還專勒住我刻意避開的問題不放。
正待我思量著如何回答,這時忽然後麵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我:“唉喲我的小龍孫太子噯,您竟跑到這裏來了,害得老奴好找!小太子快快隨老奴回去用午膳罷,飯食已經配好了。”
小團子一聽,身子倏地抖了抖,隨即聾拉下小臉來。
想不到啊,這小家夥居然是龍太子!他口中的爺爺莫不就是今日過壽的龍王!這太子的日子理應是舒適滋潤的才是,他還不樂意還歎著寂寞!
我沉鬱著一張老臉循著話語聲轉過頭去想看看來人,不想待看清楚時卻霎時僵愣住了。
有那麽一刻我是頓悟了過來,小團子念叨著寂寞也不是沒兩分道理的。
隻見衝小團子走過來的——哦不,是爬過來——是一隻魷魚,一隻老巴巴皺兮兮的中老年母魷魚!
我私以為,能照顧太子的如何都應該是一隻貌美如花的小宮婢才對,奈何是一隻老魷魚!
小團子寂寞地自池沿爬起來,又寂寞地拍了拍屁股,與我眼巴巴道:“不說了,我先去食飯了。”
我幹笑著擺了擺手,道:“去罷去罷,多食一些便不怎麽寂寞了。”
小團子深沉地點了點頭,道:“那我就多食些試試。”說著他便拉起老魷魚的一根觸須離去了,那背影頗有些雄糾糾氣昂昂的意味。
大抵他是聽進了我的話,誓要與飯食做幾番激烈的抗爭。我縮了縮脖子,小團子莫要吃壞了肚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