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
(一)
我萬萬想不到,時隔七萬年,我竟還能再一次踏入瑤池。瑤池裏有脫水的芙蕖花,氤氳的霧氣,茫茫霧氣中若隱若現一角涼亭,幾縷薄紗隨風飄了飄。
那瑤池,不就是當初瑤畫落水堯司與我決絕的地方麽。
如今,瑤畫卻來邀我去那裏。我半點也不曉得她存的是什麽心思。
今日一大早,昆侖山竟出奇地來了兩名仙婢,裙擺輕搖貌美如花。想我們昆侖山還沒哪個小仙小婢敢如此大膽,沒經師父允許便擅自闖了進來。
兩名仙婢自報了家門,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倆是瑤畫座下的婢女。我不得不說,瑤畫仙子想來是常年居於天庭安享時日慣了,不清楚我師父不喜仙家進擾還偏偏不打聲招呼便遣人往昆侖山上使。今日趁師父不在山上,遣來的兩名仙婢比她更沒眼色,跟著一副清高孤冷的模樣,倒像是我霸占了她們的地頭一般。
仙婢遞上她們蝶羽宮的柬帖,道是瑤畫仙子想邀我入天庭一聚。大抵是她們覺得我好欺負罷,擺足了臉色給我看。
我沒與她們多置閑氣,大大方方地接下了柬帖。
隻是不想沛衣師兄恰好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見了小仙婢冷著一張冰霜臉。我從未想過他會站在我這一頭,一直以來我們一見麵哪次不是唇舌激戰沒停歇過。頭一回,沛衣師兄差點讓我淚流滿麵。
隻聽沛衣師兄不緊不緩道:“我道是何人如此大膽不經通傳便隨意進出我昆侖仙境,不想卻是瑤畫仙子座下的婢女。想來那瑤畫仙子生得美豔無雙應是知分寸識大體的仙子,奈何養出的小婢女竟是如此一副不知尊卑不守禮數的德行。”
沛衣師兄站在我邊上,繼續道:“如何說我小師妹亦是受了四道天雷名列仙籍,不知與你們高出了多大一截,你們見了她難道就不應喚一聲仙子麽。瑤畫仙子亦不過爾爾,倒是敢遣爾等不吭一聲便上山來,竟不怕被司戰神君知曉亂了神君的清靜,委實膽大。”
……沛衣師兄那張嘴生得忒厲害,唇紅齒白地說得兩名小仙婢差點跪地上了。回頭他還與我道了句:“平日裏小師妹與師兄們狠聲狠話從不客氣,如今見了外人小師妹倒客氣起來了。”他看了看我手裏的柬帖,臨走時又道了聲:“小師妹不想去便不去。”
看著沛衣師兄的背影,那一刻我心裏感慨了。他與我作對了那麽多年,如今還算有點良心。
兩名小仙婢來時高昂著頭,回去時卻是聾拉著的,看得我著實解氣。
但解氣歸解氣,瑤畫我總歸是要去會一會。
(二)
我去到瑤池時瑤畫已經在那裏了。她一身粉衣融入到涼亭中飄飛的薄紗裏,時時刻刻都顯得楚楚迷人。
我將將踏上涼亭,瑤畫背對著我便道:“來了。”
我見她坐在最外邊的長椅上,笑了笑道:“嗯,是來了。仙子如此靠外坐,竟不怕一會兒再掉下去麽。”
瑤畫身體怔了怔,隨即淡淡道:“我會小心的。”
我跟著坐了下來,看著池上迷蒙的水汽,問:“說罷,叫我來此是為何。”
瑤畫靜默了半晌才幽幽道:“七萬年前……是我先對不住你。”
我側頭道:“你哪裏對不住我了。”
瑤畫未答,卻道:“上次他自鬼界回來之後便一直渾渾噩噩憔悴不堪,想必他是在鬼界遇上你了罷。他什麽錯都沒有,你就放過他罷。”
我想了想,還是老實道:“仙子怕是誤會了,在鬼界之前神君便日日往我昆侖山跑,仙子莫不是不知曉?神君自鬼界回來的事情應是與我沒多大幹係。”
瑤畫涼忽而颼颼地望了我一眼,道:“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頷了頷首,甚為有修養微微笑道:“怕也怕仙子小瞧了自己。”
瑤畫麵皮變了變顏色,我又道:“仙子勿要擔心,七萬年前仙子已與神君成了仙婚,他無論如何都逃脫不得。說到底彌淺不過是個第三者,哪能與仙子比擬。況且仙子看上的不過是個捏藥丸的,彌淺年少眼瞎,而今哪還能再瞎再稀罕。”
一番話對著瑤畫脫口而出我是說不出的通體舒暢。她一向高高在上,可看上的東西偏偏是我不稀罕的,如何想心裏如何圓滿。我自然亦是有成人之美,瑤畫與堯司天造地設我又何須再去插一腳,瑤畫聽我這般說她應是高興感激我才對。
然她似乎沒有感激之意,反倒一雙美麗的眼睛眯了眯,自縫隙裏狠辣辣地瞪了我一眼,聲音尖細了些,道:“七萬年前我與他仙婚,若不是你與那鬼界的小妖女從中作梗,我們早已是夫妻!”
她與堯司成不成夫妻我不管也早已經不關我的事,但她居然敢說泠染是小妖女。
我手緊緊捏成拳,隻聽瑤畫忽而清高地笑了笑,又道:“彌淺你不承認也罷,你口中將神君說得如此不堪,七萬年前還不是一顆心隨著神君轉,誰又說得清楚你如今心裏怎麽想。若當初真是對神君一心一意用情至深豈是能說不稀罕就不稀罕的,還是說你當初隻是玩玩而已。若真是隨便玩玩,那你現在便差不多放手了罷,不要再糾纏他團團轉。”
我不得不承認,許久不曾揍人,眼下手又癢得我牙疼。
她還真能說,七萬年前我搶不過她,我大度不再跟她搶,如今她卻連我當初的真心都磨滅得一幹二淨。我縱然是再窩囊再沒誌氣沒骨氣,我也不再跟她客氣。
(三)
我定定地上前了兩步,靠得瑤畫很近。她顯然是沒反應過來,愣了愣道:“你想幹什麽。”
我湊過臉去細細凝視著她,輕聲問:“你將將說誰是鬼界的小妖女?”
瑤畫緩了一緩麵色恢複如常,道:“自然是與你一道的那個小妖女。”
我眯著眼著實氣昏了頭,沉道:“你是孤陋寡聞還是怎麽的,竟沒人告訴過你你口中的小妖女是鬼界鬼君的妹妹鬼界有一無二的公主麽。你算哪根蔥,敢說她是妖女?”
瑤畫渾身一顫,道:“你......”
我再湊近了些,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我,我如何?若鬼界的公主也算得上是一隻妖女,那也是一隻比你這天庭第一美仙子還要美豔尊貴許多的妖女。你不就是一隻花裏胡哨的蝴蝶麽,有什麽本事在這裏唧唧歪歪的。邀我來這瑤池想在我身上下功夫,七萬年前的手段你使過一次如何不再使一次,你那神君指不定就歸順你了。”
“還有,當初我對神君一心一意用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如今我說放下那是我肚量大拿得起放得下不與你一般計較,你應該感激我才是。想我在昆侖山上隨司戰神君修行七萬年,司戰神君論容貌論尊卑皆比堯司高了一截,堯司不過爾爾。你說到底是誰在糾纏誰?”
我一口氣道完直起身來,見瑤畫臉色卡白。她身子被我擠得向外靠了靠。我又道:“你若有膽量不妨再跳這一次瑤池罷,讓堯司再記恨我一次,反正我無所謂。”
“彌淺~~~~”
“弦兒。”
忽然,我背後冷不防傳來兩道聲音,嚇得我渾身一個顫栗。
我僵愣愣地轉過頭去一看,見泠染正站在亭子外一雙鳳目水花閃閃,還有師父嘴角噙著一抹明媚的笑!
他倆何時來的?莫不是……莫不是將將我欺負蝴蝶的境況被他倆給看、看見了罷……這讓我如何保存顏麵,他們定是會覺得我恃強淩弱不厚道了……
一時我鬱卒得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我聾拉著腦袋沒了精神,問:“你們、倆來作甚。”
泠染眼疾手快當下向我飛撲過來,鼻子還趁機在我肩頭蹭了兩把,嚎道:“彌淺不容易啊,你總算開竅了~~~你不曉得你將將為我說話時,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最英勇無敵的彌淺!我還擔心你若再遇上這個不安好心的女人還會受欺負,還好還好長誌氣了~~~”
哪曉得泠染力氣這般大,往我身上一衝我腳下就不穩,往後倒退了些。
倒退了些倒不打緊……打緊的是後背磕碰到了一樣東西,隨之“噗通”一聲東西落水了。
我與泠染雙雙麵皮僵成石板。瑤畫……瑤畫她落水了?!
(四)
時隔七萬年花蝴蝶還是不會遊泳。不曉得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因果循環環環相扣。
當初她自己落水賴在我頭上,這次她落水好說歹說我也碰了她一下,心裏頭著實平衡了。我對著池子歎了口氣,伸手將裙擺撈起拴在腰上,爬上長椅欲往水裏跳。
雖說蝴蝶是個神仙,是個不會水的神仙,看著解氣是解氣,但也總不能看著蝴蝶在水裏被掩壞罷。
泠染卻忽然拉住了我,驚道:“彌淺你這是作甚,莫不是還想救她罷,指不定這次她又耍的什麽戲法,死不去的。”
我道:“她好歹也是天庭第一美仙子,弄壞了我可賠不起。”
泠染依舊不放手,嘟囔道:“你怎的就是死腦筋!”
我看著蝴蝶在水裏掙了兩下,於心不忍。我本不欲打算與她以牙還牙,頂多出口窩囊氣便算了。將她推下水見死不救忒慘烈了些,不是我的作為。
遂我勸泠染道:“先將她弄上來再說罷,在水裏淹過氣了就不好了。”
泠染不屑地瞥了水池兩眼,還是放開了。
可泠染才一放開,我手臂便又被捉住了,害得我想跳亦跳不下去。我急道:“泠染,你看水裏沒氣泡了,蝴蝶她要沉了!你快放開我!”
“彌淺。”
拉住我的人不是泠染。我回頭一看,心尖莫名一抖,竟是堯司。
堯司幽幽地看著水裏,道:“我來罷,彌淺想下水怕是早已忘了可以施仙法罷。”說著他便站在水池上方,手指捏了個仙訣,一陣仙光閃耀便將瑤畫撈了起來抱在懷裏。
走過我身邊之際,他一句話也未說。
我心裏沉甸甸的,沉得發痛,忽而覺得若就這麽錯過了我會遺憾。遂我叫住了他:“堯司。”
師父始終靠在亭子外的一根水晶柱子便,一言不發安靜地看著我。
堯司停了下來。
我道:“你從未信過我是不是?”
堯司靜了一會,道:“這次彌淺說什麽我便信,不再懷疑。”
我輕輕舒了口氣,咧開嘴道:“這次你的蝴蝶真是我推下去的,我一時看不慣她就一腳將她踹了下去。”
堯司身體頓了頓,抱著蝴蝶走了。
邊上泠染幽幽問我:“彌淺你為何那般說。”
其實我也不曉得。總覺得那般說心裏會舒坦一些。
這時師父才緩緩進入到亭子裏來,先伸手觸了觸我的頭,隨之道:“弦兒都說為師比司醫神君好,日後便好好呆在昆侖山不去理會這些往事了,今日就當是一個了結罷。”
我揚起頭,見師父半眯著眼對我溫潤地笑。
我亦跟著笑了起來。對,今日算是個了結,我與瑤畫,我與堯司。前塵不過雲煙,他們不再與我有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