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一)

啊呀,回到昆侖山就是好啊,尤其是看到山上的一幫妖孽師兄個個端端正正地站著迎接我,我就覺得全身通體舒暢。

向來我與眾師兄們情誼深厚,他們怎麽還對我如此謙卑有禮。大抵是幾天不見,太想念我了罷。

我腳還站在祥雲上未落地,就見妖孽師兄們恭恭敬敬地彎身作揖,整齊劃一道了聲:“恭迎師父。”

……我差點忘了原來旁邊還站了個師父,一時我倍感心傷。

我不忍心就這樣師兄們眼裏見不到我,遂我往師父的前邊站了站,道:“師兄~~~小師妹回來了~~~”

十一位師兄,抖了一抖,抬起麵皮來,神色各異。

還是沛衣師兄爽快,率先出聲道:“小師妹你還不快下來,你看看你占了師父的大半個雲頭,師父都被你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不曉得後來我是怎麽下祥雲去的,隻顧著在心頭將沛衣糞球的祖上神祗三世都問候了十萬八千遍。

直到午間我還很鬱卒,坐在屋外的門檻上,思索著我到底是哪裏與沛衣糞球犯衝了,一直沒停歇過。

屋內響起眾師兄興奮滿足的扒飯聲,比豬吃食還要響亮三分。

還是大師兄最有良心,端著個碗來門口探我,跟我一起坐在門檻上。他猛刨了兩口飯含糊不清地問:“小師妹你怎麽不進去食飯,是不是許久沒與師兄們相處生分了?”

見著師兄那模樣,我不光鬱卒,連著胃口都跟著一齊倒幹淨了。但麵上我不能那麽說,遂我道:“哪裏哪裏,小師妹初自人間回來有些不適應罷了。”

大師兄擱下一隻空碗,打了一個飽嗝,歎道:“原來小師妹去人間享福享到樂不思蜀了。”

那廝,我又有些矜持不住想揍他了。我沉住氣,道:“怕是這段時間師父不在山上,師兄們也將近無法無天了罷。”

大師兄咄了句:“瞧小師妹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與師父不在山上,師兄們尤其是大師兄還是十分掛念你們的。”

他這話說得我眉頭一抽。

大師兄又念悠悠道:“小師妹你還記得不記得,臨下山時你說過大師兄喜歡什麽你就帶什麽上山來著……”

也難為大師兄要捧著飯碗和和氣氣與我一道坐在門檻上了。原來他還掛記我這小師妹給他從人間帶手信。我說的玩笑話也虧得他還當了真。

我麵皮抖了兩抖,看著大師兄道:“大師兄,我不記得了。”

大師兄拉長了臉,幽怨地看了我兩眼,然後兀自端起地上那隻空碗,寂寞地進屋了。

(二)

我捂著羞澀的肚子,十分悲憤地想,今日中午師父為何不來與眾師兄一起用食。若是師父在,師兄們哪裏還囂張得起來,師父見我蹲坐在門口也定會叫我一同進去用食。

現在好了,師兄們個個吃飽飯足後飄飄然走了。沛衣糞球最後一個走出飯廳,看見門檻上坐著的我,露出一個和藹的笑來,兩隻眼睛通透雪亮,道:“小師妹不進屋用膳,師兄們唯恐中午剩下飯菜不好將就,便都吃了,吃得十分飽。”

我曉得沛衣糞球是在故意刺激我,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注意修養和氣度。這幫妖孽廢渣渣,我是再清楚不過。他們在師父麵前舉止皆文雅得很,連吃個飯也隻吃七分飽。可師父不在,在我這個小師妹麵前,又是另一副光景。就跟難民進城,開倉放糧差不了多少。

於是我笑吟吟道:“瞧沛衣師兄說得跟個八百年沒沾過飯食似的。如今師父回來了,師兄們若是與師父一同用膳怕是又要自己委屈自己吃個七分飽便停了,委實是淒慘了些。呔,也罷,這頓權當是小師妹故意讓與你們的。”

沛衣師兄兩眼不再通透雪亮,而是甩甩衣袍哼了一聲,走了。他那一聲哼,似在說:餓死你餓死你餓死你。

其實我有些後悔,不該隻顧著照顧沛衣糞球的祖宗三代而沒去用飯,該吃飽了再好好照顧。噯。

說起來師父也沒來食飯,不知他老人家的肚子有沒有我的羞澀。我起身孤獨地四下晃了晃,晃去了師父的書房。

我隻是來看看師父他羞澀不羞澀。師父尊貴無比,餓不得。

然我才隻走到師父的房門口還未敲門,裏麵便傳出一道懶懶的聲音:“進來罷。”

我推門恭敬道了聲“師父”。

師父嗯了一聲,道:“弦兒,過來。”他的桌幾上擺了幾個碟子還有一壺酒。倒是我多慮了,師父逍遙得很,哪能餓得著。

我乖順地走了過去,不敢往師父的桌幾上望。那是師父的,我望也望不來。隻聽師父又道:“弦兒還未用食,坐下罷。”

師父果然料事如神神機妙算。

但我再餓如何也不能與師父搶吃的,我道:“師父,徒兒不敢。”

師父似笑非笑道:“弦兒不先看看這桌上是什麽吃的?”

我本就不挑食。師父如此說,我便抬頭先巴望了他一眼,再往桌幾上巴望過去。這一望,牙槽都潮了。

師父挑挑細長的眼,道:“弦兒最喜歡的桃花糕。”

桌幾靠著細窗,幾死陽光漏了進來,照在玲瓏細致的酒壺上閃閃發亮,照在師父幾縷散下的頭發上亦閃閃發亮。

我像中了邪一般,竟安靜坐了下來。待回過神來時,桌幾上就隻剩下空空的盤子,我悔恨不已。

(三)

夜裏一向喜睡的我,失眠了。

不知為何,一閉上眼,腦子裏就浮現出中午將過,師父坐在桌幾邊陽光照透了他的發絲的模樣。

我腦子中風了不是,不能這般臆想師父,那是對師父的大不敬。

我憂傷地自榻上爬了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圈不盡興,又去院子裏跺了幾圈還是不盡興。後來我幹脆乘著月色往後山桃林裏去了。

桃林裏安靜,我好些天不去不曉得裏麵如何了。大師兄將桃林交與我打理,我自然應該時時過去瞧上一瞧。

可惜,我還未行至桃林深處便悻悻然回來了。

桃林深處的一株桃樹下,斜坐著一抹瑞氣千條仙氣十足的仙影,不是師父是哪個。他手裏拈著一隻酒壺,鬆散的衣擺在地上鋪展開來,還沾上些許桃花瓣。

這副光景讓我見了,怕是我回去一整晚都得念靜心經了。

然回來時,我又看見了一抹影,坐在屋外的門檻上。他對著黑夜明月,寂寞地歎了口氣。這口氣歎得我無比辛酸,都是同道中人。

我走過去與他同坐,道:“大師兄亦失眠了?”

大師兄幽測測地望了我一眼,道:“小師妹剛自桃林裏回來罷。”

我矜持地笑了笑,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大師兄。小師妹剛回得昆侖山來,那片桃林也是歸我打理,心想著不知桃林裏有無生出雜草雜樹,便過去看了看。”見大師兄麵皮有些皺,我便好心又問了句,“不知大師兄這些日子那茅房可有給你添什麽堵?若添堵也屬正常的,刷著刷著就習慣了。”

大師兄麵皮更皺了些,道:“小師妹說得在理。隻是今夜師父在桃林,怕是小師妹去到桃林亦沒空理個雜草雜樹的罷。”

我心境十分淡然,道:“不愧是大師兄,事事都知曉個一清二楚。師父確實在裏麵,我沒去唐突便回來了。但大師兄莫急,日後小師妹天天去桃林吹吹清風理順花樹;噯,那茅房也得擺脫大師兄要刷得更勤快些才是。”

大師兄不語,又寂寞地歎了口氣。

許久他才道:“小師妹這性子,怕是除了師父沒有哪個能治得住你了。”

大師兄說的大抵有一大半是真話,我隻尊敬我師父。我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

大師兄忽而一笑,眉間何時含了一股滄桑,道:“也真是苦了師父了,他辛辛苦苦培養小師妹七萬年,竟到如今還未開竅。”

我疑惑道:“開竅?開什麽竅?莫不是指我修成上神這件事?大師兄放心,我早晚有一日會修成上神的,師父他老人家也一定見得到。”也對,能讓眾師兄與師父憂心我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我七萬年也隻修成一個不成什麽樣子的小神仙。

現在看看眾師兄們,個個都仙法高深。若他們能曆了最後一劫,便能立馬飛升成為上神。

大師兄一愣,淡淡笑道:“嗯,但願如此。不知師父與小師妹在人間過得可順?”

我道:“順得很。”

大師兄垂下眼簾,聲音飄忽不定,道:“日後小師妹也該多注意些,師父很講究,若小師妹與師父在一道能多打點便多打點一些。”

“那是自然。”

他又道:“師父不喜用太繁雜的飯食,你六師兄每每做菜都特別留心。師父喝茶不喜太濃,喝酒隻喝桃花酒,還有師父的書房要時時整理幹淨,書房清早要開一扇細窗……”

大師兄綿綿不絕地說,我一字不漏地聽。原來我對師父的了解竟這般少,虧我嘴上時常道敬他仰他。

大師兄交代完了,笑著問我一句:“這些小師妹可都記清楚了?”

我心一沉,問:“大師兄你莫不是要去了?”他分明就是像交代臨別遺言一般。

大師兄一怒,道:“小師妹你淨想些什麽!”

(四)

一下子知曉了師父的許多習慣,心裏驀地踏實了下來。我揣著大師兄的細致交代回去記在心裏,竟睡得一夜安然。

到第二日清晨我肚子有些不爭氣,掙紮著到底是先去六師兄那裏食早飯好還是先去師父那裏問早安好。

後來我決定去六師兄那裏先食早飯。橫豎我想餓著肚子也問不好安。

在半路上,我遇上了眾師兄,從二師兄到十一師兄,一個不少;穿戴得正正式式整整齊齊。大師兄昨夜睡得遲,估計還未起身罷。

眾師兄們神色有些難看,麵容有些憔悴。也不曉得是季節原因還是如何,看來師兄們晚上也都睡不好覺。

我走上前去,正經做了個揖,道:“師兄們早,師父現下已經起身了,師兄們快去問安罷。”心想待他們去問安回來,我也就將將吃飽。

沛衣師兄麵色憂然,道:“小師妹,平日裏你與大師兄走得最近。如今大師兄要走了,你卻不去看看?”

我心尖一抖,問:“走?走去哪兒?”

有師兄道:“大師兄此刻在師父那裏,你自己去問問他罷。”

我聽不清是哪個師兄在說,便抬腿往師父那邊跑去了。我忽然想起昨夜大師兄與我交代的種種,原來他竟是早就預謀好了的想要離開昆侖山?!全部師兄都曉得,他就是存心將我悶在鼓裏!

這昆侖山他呆得好好的,這是要往哪兒去?

我心裏急,步子也就跑得急了些。待跑到師父書房門前了,氣喘得厲害,但也幸好正看見大師兄自師父書房裏出來。

大師兄一身白衣輕裝,平日裏束著的頭發散放了下來,有幾分飄逸。原來不細看我還沒發覺,大師兄比我高出好一截,身材纖長柔美。

昆侖山的妖孽師兄們個個長得都十分耐看,大師兄首當其衝。

大師兄見了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幹笑兩聲。

我道:“大師兄莫不是現在想讓小師妹進去給師父請安,你好背著我偷偷溜走罷?”

大師兄眯起眼笑得十分諂媚,道:“小師妹,快進去給師父請安吧。”

平日裏我說想揍大師兄想得手癢牙癢,但都未曾真下得去手過。這一次,我便真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