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一)
鳳熙兀自坐在桌前喝了兩壺酒,整個屋裏酒香四溢。良久他才垂著眼簾,輕幽幽道:“你,自己揭開蓋頭罷,我怕,我這般做不大好。”
新娘子動了動,終於緩緩揭下了蓋頭。
鳳熙又道:“從今日起,便如當初約定好的你在鳳家住下,有我在,你跟孩子都會好好的,不會受丁點委屈。”
坐在我旁邊的沈沐忽然重重顫了顫,喃喃道:“他……他知道笑兒有了孩子?!”
新娘子動了動唇,終是淡淡問道:“你為何要娶我?明知我肚子裏已有他人的孩子。”或許,她也讀不懂這眼前之人。
鳳熙卻笑了笑,道:“女子麽,總歸是要個名聲。”
新娘子怔住了。
鳳熙站起來,往外走去,道:“累了你就上床歇息罷,今夜、今夜我便去別處睡。”
屋裏的紅燭芯裏,一滴燭液滾落在了燭台上。
沈沐忽然跟著站了起來,緊緊握著雙拳,看不清神色;他跟著出去了。我忙起身跟在他後麵。
這個當口,我不存點戒心不行。雖說他現在很可憐,但萬一不慎被他跑了,該可憐的便是我了。
我總算在河邊又追上了沈沐。他正愣愣地坐在一塊草叢裏的石頭上,看著河岸邊來來回回往河裏放白蓮燈的鳳熙。
惡霸鳳熙不是說歇息去了麽,連一身喜服都未來得及褪下便又跑來這河邊放燈了。
沈沐輕聲道:“初遇笑兒時,我不知曉她愛白蓮燈,但他卻知曉。想來初初他慌亂離開之際塞與我的那盞白蓮燈亦如他現在放的這些,一盞一盞都是自己親手做的罷。那時,我與笑兒暗地裏在一起了,他一風流倜儻的有錢少爺在城裏的名聲卻越發臭名昭著。”
我聽得雲裏霧裏的,隻覺裏麵的關係錯綜複雜得很。
沈沐籲了口氣,又道:“是我占了屬於他的白蓮燈。”
這句話我算是聽明白了。我看著河岸不消一刻便飄滿了的燈,心歎真的白蓮燈也隻有那麽一盞。
忽然沈沐像是受了刺激一般,轉過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我,道:“沈沐罪孽深重執迷不悟;現今才算明了何為真執著何為真付出,可惜先前沈沐一直愚鈍。”
說著他便在我身前跪了下來,又道:“你是神仙,沈沐離開之前唯有最後一個心願,求神仙再幫幫沈沐!”
我捏捏鼻梁,心裏莫名生出一股子憂傷來。
(二)
應了沈沐的要求,本神仙又跑回了鳳家的洞房裏。新娘子還在,隻是和衣一躺在榻上就開始垂淚。
她喜歡摸自己的肚子。
我踱身走進榻邊,捏了個決聚起仙光挨上她的太陽穴。
新娘子做了個夢。
夢裏繁華的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一排排嫣紅的燈籠將街道映照得十分喜慶。城裏的護城河邊,花燈簇擁,花開似錦。
她手裏拿著下午有人送過來的信,一路去到了河邊。信上說今夜花燈會河上會放她最喜愛的白蓮燈。
河麵上飄起了各種各樣的花燈,絢爛美麗。她微微揚了揚唇,心道,花燈斑斕,還是白蓮最美。
此時身後響起了一聲輕喚。
“笑兒。”
她轉過頭去,卻見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手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盞白蓮燈,燈裏的蠟燭在夜裏照亮了他那俊逸的半邊臉。
那位公子她記得,前幾天救過她,卻也占了她的便宜。
她眯起眼,半玩味半笑道:“公子亦愛白蓮?”
公子將白蓮燈放入河裏,道:“最愛。”
她看見白蓮燈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很是漂亮。笑兒。
於是她看著河麵,笑彎了眉眼,問:“你叫什麽?”
公子亦輕輕淺笑:“鳳熙。”他又明知故問,“小姐呢?”
“笑兒。”
半夜驚醒,新娘子坐起身來,眼窩裏還淌著淚痕,嘴裏不住地呢喃:“鳳熙,鳳熙。”說罷她便提起裙擺往屋外跑了去。
我有些暈,看著新娘子跌跌撞撞的背影,心裏不知為何卻有一絲開心。
我腳步踉蹌了下,身後忽然有人輕輕托住了我的手臂;鼻尖飄來一陣淡淡的桃花香。
隻聽身後師父低聲道:“換人紅塵是一件極費仙力之事,她竟值得弦兒如此做。”
我老實道:“徒兒也不知道,隻是覺得他們有些可憐。”
師父輕輕淺淺笑道:“為師的弦兒委實心善。隻是不曉得被司命星君知道弦兒私下改了他辛苦布置的凡人命格,他會不會來昆侖山找為師理論。”
我當下雙腿顫顫,望著師父真誠而可憐道:“師父~~徒兒知錯了~~~”
(三)
鳳熙站在河邊,對著滿河星星點點的白蓮燈,神情迷茫而寂寞。涼風習習吹翻了他大紅的衣擺。
他暗啞著聲音低低道:“笑兒,我的笑兒。如今我不知已經放了多少盞白蓮燈了,亦不知寫了多少個心願了。可是笑兒,何時才能成真。”
恍惚之際,身後一聲如白蓮一般淡淡安靜的輕喚:“鳳熙。”
鳳熙身體狠狠地顫了一顫。
我與師父陪著沈沐看著那兩抹紅彤彤的遙相輝映的身影,心裏有些圓滿,除了這沈沐。我看著黯然神傷的沈沐,道:“至今日,你那笑兒便真真正正地忘了你。莫不是你現在後悔了罷。”
沈沐兩隻黑白分明的眼裏流下兩行水漬,道:“多謝兩位神仙,替沈沐了結了心願。笑兒安好,便什麽都好,沈沐哪兒來的後悔。”
如是一說,沈沐身上原本的黑氣竟緩緩散了去。大抵他是放下了執念。
師父抬手施了個仙法,往地下拋去,與沈沐道:“那本君現在就遣人來送你入鬼界罷。凡塵眷戀,不過一世輪回便忘了。”
果然師父一出馬就是不一樣。連施個仙法也仙氣十足。不消一刻,暗夜裏便緩緩走出兩抹人影,像鬼魅一般。
都是自地下爬上來的,不像鬼魅像什麽。
隻是,走在前麵的那個大搖大擺好不體麵;而走在後麵的那個縮手縮腳低頭勾背手裏還拿著一截不粗不細的鐵索,每走一步就響兩聲。
我聽得骨頭都發寒,心道,地下爬起來的就是不一樣。
人還未走近,輕飄飄的聲音倒是先鑽進了耳朵:“啊呀,我倒是哪路神仙在人間替本君先治住了惡鬼。想來東華帝君也忒有麵子,竟請得動昆侖山的司戰神君來捉一隻小小的鬼,讓本君委實受寵若驚啊~~~~”
師父的身體繃了一下。
定是那不知禮的家夥惹得師父不順暢了。他一個“啊”字就能歎半天,我著實沒聽出個受寵若驚的味道來。
我大義凜然地擋在了師父前麵,道:“師父莫惱,此人對師父不敬,徒兒一會兒替您收拾他。”
師父側過身來反將我撂他側後麵了,輕輕笑了聲,道:“此人怕是弦兒收拾不來。”他對著那人又道,“一隻小小的鬼,卻也勞煩鬼君親自來了。”
(四)
看清來人的麵容,他一身衣裳紅得十分紮眼,衝師父抬手笑道:“神君別來無恙罷。”那笑,我總覺得寒森森的,邪氣得很。
聽了師父那聲“鬼君”,我總算是明白師父為何說我收拾不來這人。原來這人竟是鬼界的司主鬼君!
聽八卦的大師兄說,鬼界司主鬼君長得一張妖顏,喜著大紅衣袍,而且脾氣怪異,三界任誰都得憚他三分。
大師兄這話,果然不假。此人長得十分妖冶,膚色是晶瑩得有些透明的,唇是精致得十分紅潤飽滿的,那雙鳳眼是滿含風韻的。不曉得他比天庭那些鶯鶯燕燕的小仙女耐看到哪裏去了。
隻是……他一不成親二不衝喜的,著一身大紅衣袍,陰陽怪氣的。想來陰森森的鬼界還養出這麽朵兒嬌豔豔的紅花兒,也不容易啊。
此刻不光我驚詫連連,沈沐也是呆在一旁愣愣的。
妖人鬼君伸出食指往沈沐額心一點,輕輕嬌笑道:“小鬼莫怕,本君一向愛惜遊魂。”噯噯,我搓了搓手臂,好多雞皮疙瘩。
淡淡的紅光將沈沐包裹起來。那紅光如師父的仙光一般仙氣十足。鬼君的仙階與那東華抽風貨差不多高,隻不過一個管鬼界一個管人界。
紅光散後,沈沐變得如一般鬼魄的模樣,神情呆滯無情無欲。
妖人鬼君身後躡躡趄趄站出個人影來,將手裏的鐵索往沈沐身上套去。他戰戰兢兢地問:“鬼、鬼君,此鬼要如何打發?”瞧他的活計,大抵是個鬼差。
這妖人鬼君到底幹了些什麽,竟把他嚇成這樣。小鬼差本就模樣生得不討喜,再配上一副萬分可憐的樣子,任誰見了心裏都忍不住要倒抽兩口涼氣。
妖人鬼君扒了扒下巴,思忖道:“去十八層地獄合適不合適……”
這……這也忒狠了點兒!
他轉過頭來,又道:“神君你覺得如何?”他話雖在問師父,可那雙閃閃的鳳目卻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當下心裏寒磣磣了一片。這妖人想幹啥?我與他素未謀麵無冤無仇噯!
師父適時地往我身前擋了擋,與妖人鬼君道:“此乃鬼界之事,本君不便插手。”
鬼君再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與身邊的鬼差道:“那就將他帶去十八層地獄罷。”
鬼差領命:“是。”
這這這妖人怎的如此殘酷狠心!沈沐雖在人間滯留了些時日,但他還未曾犯出不可彌補的大錯來,是萬萬不應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分明是這妖人濫用死刑!
見鬼差要將沈沐拉走了,我忙站出來著急喊了聲:“喂!”
師父皺了皺眉頭,輕聲斥道:“弦兒,莫要無禮。”
鬼君歪了歪身子,挑著眼梢,看著我十分閑適道:“神君的小徒弟有話要說?”
……他是八卦界的無敵先鋒麽。竟、竟知曉我是司戰神君的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