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一)
天色亮了些,河裏的白蓮燈燈芯裏的小蠟燭早已燃盡了去。一盞一盞,白淨得很。
惡鬼沈沐被師父的仙法鎮住,跪在地上動彈不得。
師父道:“此事便到此為止了,為師現在便讓鬼界的鬼差前來拿他罷。”
我看了看師父,河裏閃爍著的粼粼水光映在師父那雙細長的眼裏,萬物失輝。他身上鍍著一層淡淡的仙光,十分溫和。
沈沐低垂著頭,不語。
我看著他搖頭歎了口氣,與師父道:“師父,且過了今日罷。”
地上的沈沐震了震。
師父挑挑眉頭,我權當他老人家是默許了。
我又與沈沐道:“做人你尚且不能長久,若要與你那笑兒做了對鬼夫妻,又哪能長久。你以為那鬼界的輪回道是擺著好看的麽。”
沈沐抬起頭來,看著我,目光閃爍了下。
我問他道:“你一縷幽魂雖執著,可也險些害了凡人,待你去了鬼界怕是免不了一番苦頭。你怕可不怕?”
沈沐靜默了半晌,才道:“沈沐自知罪孽深重,不怕入十八層地獄。怕隻怕,見不得笑兒安好。”
岑笑,笑兒。
我看著滿河的白蓮燈,道:“初初在茶樓裏聽你說書,說得挺好。”
沈沐怔怔地看著我,道:“你知道?”
我道:“隻是,最終那小姐嫁的,怕不是個惡霸。她怕也沒有負了死去的良人。”
他灼然地問:“什麽意思?”
我指了指河裏的燈,道:“你附身在凡人書生的身體裏,早就與惡霸有所接觸,你竟會不知道?你竟會不知道這滿河的白蓮燈他是為誰而放?”
沈沐半垂下頭,神色不明。半晌他才幽幽道:“在這城裏,隻要是鳳家少爺鳳熙看得上眼的,他便會收歸自己囊中。他憑著自己有一副好皮囊,當街戲弄女子,強搶他人妻子,不知有多少回。那樣的人,如何配得上笑兒。”
我忽然想起上次偷偷跑到惡霸院子裏瞧惡霸的小女娃。她連同她的那些姐姐們,大抵真是被惡霸搶回來的。
(二)
我與師父帶著沈沐去了岑員外家。
岑員外家到處掛著大紅大紅的錦花,府裏上上下下裝點得格外喜慶。丫頭小夥們端盤的端盤、抬禮的抬禮,全亂作一團。
我們去了岑笑小姐的閨房。
丫頭們都將新娘子打扮麻利了。她著了一身紅彤彤的衣裳又坐在鏡子前,臉上施了脂粉紅妝,看起來比平日要矜貴些。
“笑兒……”沈沐一陣失神,眼眶倏地濕潤了。
我及時拉住了他,不讓他靠前。且看這滿目的大紅,瑞氣得很,先不說他一隻惡鬼上去吉利不吉利,光是這成親的瑞氣就得傷得他半條鬼命。
岑笑低下眼簾,伸手拿起桌上的桃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著自己柔順的長發。她嘴角掛著淡淡的清麗的笑,濃密的眼睫毛上卻卷著晶晶的水花,兀自道:“沈沐,今日我便要嫁給別人了。”
我身旁的沈沐重重地顫了顫。
“你黃泉之下會怪我罷”,她雙肩有些瑟瑟,又道,“明明,我該嫁的人是你。那時,你與我道,待你入京趕考高中之日,便是回來與我相守之時。哪怎知,你這一去卻再也沒回來。”
“笑兒,笑兒,對不起……對不起……”沈沐哭得一塌糊塗。
我抬頭看了看他,本想安慰兩句,卻找不到話說。我眼神不慎瞟到他身側站著的師父,卻見他正也低掩著眉目安靜地看著我。
我慌張收回眼。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心裏竟感到無比慶幸。沒有人與我黃泉碧落陰陽相隔,沒有人與我肝腸寸斷思念不得。看看沈沐便知,那不是一件便宜事,怕是十分痛苦。
滴滴答答的淚晶落在梳妝鏡前。岑笑道:“你竟一去再也沒回來,卻叫我肚子裏的孩子如何叫你一聲爹。”
沈沐倏地瞠大了雙目。
“笑、笑兒,你……你將將說什麽?”
沈沐掙紮著想再靠近,我欲拉下他,師父卻忽然擋下了我的手,道:“隨他去罷。”
沈沐一次次走過去,卻被岑笑那一身大紅的瑞氣給一次次彈了回來,撞在牆頭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笑兒,你再說一次,你再與我說一次。”沈沐不罷休,每一次靠近都能欣喜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最終,他身體透明得厲害,魂魄已經十分虛弱。但他總算能夠走到岑笑的跟前。
“我們、我們的孩子……”他伸手欲去碰岑笑的肚子。
我大驚,趕緊跑上前去將他給拎了回來。他這一碰,自己非得被瑞氣給折騰得魂飛魄散不可。
(三)
人間吉時一到,岑笑小姐便被擁簇著上了同樣紅彤彤的花轎。
沈沐看著她出去的背影,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怎奈此時天色已大亮,沒有我與師父護著,他是出去不得。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我與師父麵前,不住地磕頭,嘴裏含糊不清道:“神仙大慈大悲神仙大慈大悲,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幫幫沈沐!”
師父麵色沉穩道:“你可知曉你亂了鬼界和人間息數,理應前往鬼界受罰?”
沈沐涕泗橫流,道:“我知曉,我知曉。神仙若肯幫我,讓沈沐再多看她片刻,那沈沐便知足,再不幹傷天害理之事。”
“師父~~~”看著他那樣子,我著實是於心不忍,遂看向師父問他意見。
師父不動聲色地變出一把小黑傘來,與沈沐道:“進去罷。”
遂沈沐藏身與小黑傘中,我拎著它與師父一同頂著日頭,隨大紅的花轎跟了過去,一直跟到了鳳家。
鳳熙騎在一匹乖順的棗紅馬上,胸前掛著朵大紅花,嘴角噙著春風得意的笑,倒是顯足了風頭。
但見過他一次笑,兩次笑,我卻覺得這次他笑得尤為真心實意。
在鳳家拜過堂之後,新娘子被送去了洞房。
我手裏的黑傘動了動,我與師父便跟著過了洞房去。半路上,經過了一個院子。院子裏一顆大樹下,一抹淡紫色的嬌小的身影坐在那裏瑟縮著肩膀,一抽一搭的。
那顆大樹,我還有印象。夜晚會有青青亮亮的螢火盤繞著飛;樹下會有一群女子起舞追逐,時不時回蕩著幾聲清脆的嬌聲笑語。
可如今,整個院子裏皆房門緊閉,除了樹下坐著的那個,再無多餘的人影。這光景與幾天前的夜裏,相差甚遠,竟有些寂寞。
我心裏唏噓。到底還是惡霸的手腕高,今日成親若被客人見到太多鶯鶯燕燕的總歸不太好。也不曉得他將那些嬌豔豔的女子藏到何處了。
呔!那些女子大好的青春都頹敗在了一隻惡霸手上。
師父在我邊上,忽然出聲道:“如今她們各有歸處,弦兒不必傷懷。隻是可惜了那一樹的螢火。”
我多少有些驚詫,抬頭問師父:“師父如何得知?”
師父嘴角彎了彎,不語。
我忽然覺得,師父就算身為上神,亦容易八卦。
(四)
鳳熙與新娘子的洞房裏,一片滿目的紅,十分喜慶。
我將小黑傘撐開,任沈沐寂寞地坐在房梁上,雙目失神地盯著喜床邊上安靜地坐著的新娘子岑笑。這一坐便是一整天。
他一下笑一下哭的,像個瘋鬼。
師父早已飄去了大堂那邊,說是想看看人間成親要怎麽個熱鬧法。大抵他是見慣了仙界的仙婚,沒見過人間的凡人成親罷。
隻有我,十分大度地跟著沈沐坐著房梁上,聽他苦訴。
他腫著兩顆眼泡子,聲音沙啞道:“三年前,那晚是城裏的煙花燈會,街上、河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連城裏最才華橫溢溫婉清雅的岑笑小姐也去了。我一直不知曉,她為何會回過頭來,為何會一眼就看見了我,然後對我展顏一笑。”
我安慰道:“凡是總有因果。”
他苦笑一聲,道:“是啊,直到將將我方才看透,想明白了過來。鳳熙說我欠他一盞白蓮燈,不錯,我果真欠他。那時笑兒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裏的那盞白蓮燈。”
此時,洞房的門開了。
我與沈沐齊齊看去,見鳳熙正一身紅裝踏了進來。那腳步,頗有些小心翼翼。
沈沐的眼神閃爍了下,沒在撲過去要與他拚命,那眼神裏倒像隱忍了不少東西。
桌上大紅的兩支蠟燭,燭火搖曳了下。蠟燭旁邊,放著一隻係著小紅花的秤杆。鳳熙站在桌前靜默了陣,方才拿起秤杆。
我看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若他挑開了新娘子的喜帕,再與新娘子喝了交杯酒,那新娘子便真是他的妻了。
秤杆輕輕碰到了喜帕的稍末,喜帕緩緩往上抬。然隻抬了一半,將將才露出新娘子那精致纖細的下巴,喜帕又緩緩落下去了。
鳳熙垂下手,秤杆無力地擱在他手裏。他走到桌前,順手拈起酒壺為自己添了一壺酒。他仰頭喝酒之際,幾滴酒水順著脖子滑進衣襟裏,落寞得很。
城裏人皆說,鳳府惡霸少爺鳳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惡事幹得劈劈啪啪響,乃城裏頂惡的惡霸。
我當真不曉得是他鳳熙誆騙了世人還是世人誆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