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一)

本神仙在凡間逗留得久了,難免沾染上凡間的俗氣。

這不,才半夜本神仙肚子就鬧得慌,攪了好夢不說,我還得爬起來去尋茅房。

尋了半天,我徒然生出些感歎。這鳳府大歸大,但結構不合理啊。我在臥房內外尋了許久也不見有個茅房。

我又對臥房內的床榻下那個圓圓滾滾的壺用不大習慣,想來我在昆侖山時也不曾用過這樣東西。遂我出了院子,尋思著去別的地兒找找看。

一出了院子,我瞌睡就醒了些。待找到茅房回來之後,我卻碰上了個人。

這不是別人,是惡霸鳳熙。他衣裳整齊,錦袍華麗,正翩翩往外麵走。此時是半夜,他去外麵作甚?莫不是又要去與哪家閨女共赴巫山為非作歹?

我思忖了下,捏訣隱去了身形,跟在他後麵。

怎料惡霸沒去為非作歹,而是去了一條河邊。這條河正是前兩晚我與師父來過的,隻是眼下河裏已經沒有了滿河閃爍的白蓮燈,河岸邊兩邊飄滿了白色的濡•濕的燈紙。

大抵那些白蓮燈都被水淹沒了。

惡霸兀自走到一塊碩大的石頭邊,在石頭下麵掏了一會兒,竟拎出一個箱子來。他將箱子打開,裏麵卻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大仔細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反正與我料想中的一箱亮燦燦的金銀珠寶相差甚大。直到他拿起裏麵小小的一株,用筆在上麵寫寫畫畫之後,放進了河裏,我才看清楚了個大致。

不一會兒,河裏飄起了零零落落的白蓮燈。

原來前兩日那滿河的白蓮燈竟是他放下的。我實在想不到,惡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竟會做出如此細致的事情來。

待他將一整箱子的蓮燈都放入到河裏之後,站起身來,安安靜靜地望著河裏,嘴角掛著一抹溫溫淺淺的笑。

我總覺得,這惡霸一點都沒有惡霸該有的樣子。

他兀自站了一陣,轉身往回走了。

我看著河裏的蓮燈,猶豫了一下,還是施法撈了一個起來,穩穩地放在手裏。師父說這是缺德事,神仙做不得;但我私以為惡霸已經夠缺德了,就算我沒看,他的心願也不會實現的。

我細細端詳了下蓮燈,蓮心中央小心翼翼地寫著兩個字。

不知為何,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悟,覺得凡人十分複雜難懂。

(二)

河邊的風大了些亦涼了些。河裏的白蓮燈飄搖得很,隨波逐流很是脆弱。

我扭頭往回走,但不是回去鳳家。我去了岑員外家,忽然想看看鳳熙惡霸還有兩天就要過門的妻子。

他未過門的妻子怪異得很,好像很喜歡坐在鏡子前,輕輕摸著自己的肚子。我道是她肚子疼,可肚子疼沒她如此神色變幻莫測,一會淒楚一會溫柔的。

她榻上的枕邊,還整整齊齊疊放著一遝大紅的喜服。見她柔柔弱弱婉婉傷傷的模樣,我有些替她擔心,不曉得後天她嫁給惡霸之後日子會不會好過。

那惡霸定是見一個愛一個,風流成性。

惡霸未過門的妻子在鏡子前坐了一會兒,終於起身到了榻前,再坐下。

她伸出手指細致地描摹著喜服上麵的圖案,眼睛倏地就包滿了水花兒。她低啞著聲音,幽幽道:“我原以為,我原以為我可以與你白頭偕老。”

看過不少話本,我知曉凡人就喜歡說些花花哨哨的誓言,什麽白頭偕老什麽地老天荒,他們皆喜歡掛在嘴邊。

眼下這小姐還未過門就開始念叨了。即將取她的是個惡霸,她還敢說什麽白頭偕老;我聽了都覺得酸牙。

隻聽她又道:“你說過,你會回來娶我,我會穿著這身大紅的衣裳嫁給你。”

她手胡亂地擦了兩把眼角,露出個難看的笑來,又道:“可你為何要丟下我呢,你對我所說的一切誓言所做的一切承諾都是假的嗎,沈沐?”

我心頭抽了抽。沈沐,是誰?要娶她的人不是叫鳳熙麽?

未過門的妻子虛軟地扶在榻上,眼裏的水花滴滴答答地滴在喜服上,現出了深深的水痕。她道:“明明、明明我們的孩子還未來得及叫你一聲爹啊……”

屋裏斷斷續續地傳出她抽抽搭搭的嗚咽聲。

我離開了岑員外家,一個人走在了無人跡的街上,腦子裏卻不斷湧現出一個故事。

一個開始下凡來在茶樓裏聽來的故事。

書生與小姐兩情相悅。書生進京趕考,卻遭陷害慘死;小姐悲痛欲絕卻絕然另嫁他人。那個他人亦是一個惡霸。

當時我以為,那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在話本上也很難找得到如此出乎常情的故事;因為話本裏的故事大抵都是書生與小姐最終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的。

我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月色清透得很。

(三)

第二天夜裏,惡霸鳳熙繼續往河邊去了,我亦繼續跟在他後邊。

他放完所有的白蓮燈之後,站在河岸依舊淺笑。白蓮燈裏的小蠟燭在河麵上映起粼粼的波光。

他張嘴輕輕吐了兩個字。看口型,與他燈上寫的應該一致。

我對他十分歎息。他雖對我做出過惡霸的事來,可他到底還是沒學會如何做一隻惡霸,竟叫我輕易看出了馬腳。

鳳熙又吹了一陣涼風,才欲離開。

恰恰此時,河岸出現了一個人。

我看見那枯瘦如柴的身影,心裏不由得一陣緊縮。那人不是凡人書生是哪個!這半夜裏跑到這裏來,隻怕是他身體裏的惡鬼在作祟。

我忙靠近了鳳熙一些。

凡人書生見了鳳熙一點一不驚訝,反而溫和笑道:“真巧,鳳熙公子莫不是又夜裏來放燈了。”

鳳熙對他抱拳道:“杜兄又該笑話鳳某了。”

聽聞此言,我總算漸漸理清了頭緒。聽這口氣,原來凡人書生竟一早就與惡霸鳳熙熟識。那惡霸鳳熙會被鬼息襲身便不足為奇了。

鳳熙看著凡人書生,皺了皺眉頭,憂色道:“杜兄身體可是有不適?為何才一小段日子不見,杜兄竟清瘦得這般厲害?”

凡人書生擺擺手,道:“鳳熙公子多慮了,杜某身體好得很。”

鳳熙多看了凡人書生兩眼,籲了口氣,道:“那便好。杜兄家裏人可還好,若還有什麽難處,盡管告知,我能幫的都會幫。以後……不如你的那些書畫都賣與我罷。”

我心裏跳得厲害了些。這惡霸鳳熙,不是頂惡的惡霸嗎,他怎麽不將凡人書生給狠揍一頓然後推下河,反而要幫他買他的書畫!

眼下的凡人書生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小哥啊。奈何惡鬼附在他身上,我身為神仙卻動手不得,隻能等著惡鬼自凡人書生身體裏出來了再擒住它。

凡人書生聽鳳熙那般說,隻眯了眯眼,繼而正對著河麵。他幽幽道:“城裏人皆說鳳熙公子要風要雨猖狂得很,為何卻對杜某如此照顧。”

鳳熙揚了揚唇,看著漂浮的一盞蓮燈,笑道:“求個隨性而已。”

凡人書生轉過頭來看著鳳熙,忽而那眼神直勾勾地發冷,問道:“那鳳熙公子明日娶得岑笑小姐,如花美眷在懷,亦是求個隨性麽?”

鳳熙溫溫道:“世人怎麽說那便怎麽是罷。”

凡人書生臉色變了一變,道:“她為何要嫁給你?”

鳳熙身體一震,抬眼看著凡人書生。

“是你強迫她了對不對,她是絕對不可能會嫁給你的!”隻見凡人書生的臉色越變越差,由慘白幻成了暗青,最終那張臉竟扭曲得厲害。隻有一雙黑白太過分明的骨碌碌的眼死死地盯著鳳熙。

惡鬼看似不會放過鳳熙了。我忙準備好,待它一出凡人書生的身體便將它給擒住。

鳳熙顯然被嚇得不輕,臉色卡白。他後退了兩步,故作鎮定地問:“杜兄,你、你這是怎麽了?”

凡人書生靠前了兩步,冷幽幽道:“她愛的人不是你,她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現在我就殺了你!”

說罷,一團黑氣立馬從凡人書生身體裏躥出,要往鳳熙身上侵去。

本神仙瞅準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我翻手念決結出一張晶盾,穩穩地立在了鳳熙惡霸的麵前,替他當下了迎麵而來的一團黑氣。

(四)

黑氣沒能近得了鳳熙惡霸的身,而是在本神仙的晶盾上撞了一撞,隨後又縮了回來。

我現出仙身,與黑氣凜然道:“爾等小小惡鬼,還不快束手就擒!”

一旁的鳳熙瞠著雙目,早已愣得說不出話來。他麵前的本神仙施法結的仙盾仙光閃閃的。但這讓本神仙見了十分憂心。

本神仙的仙法隻能結一麵晶盾,往他身上一擋,本神仙麵前就空蕩蕩了。這怎能不讓我憂心。

一團黑氣退了退,隨即化成了人形。

那是一個斯文書生的模樣,眉清目秀的。隻是他的臉色白裏透青,眼神也暗淡無光。

鳳熙先驚叫出了聲:“沈沐?!”

不想此鬼便是沈沐。他從那個凡人書生身體裏一出,凡人書生兩腿一蹬,兩眼一翻,就一頭栽在了地上。

我移身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鬆了口氣。書生的氣息雖微乎其微,但總比沒有的好。

沈沐不罷休,想再一次靠近鳳熙。怎料他的爪子將將一碰上本神仙的晶盾就青煙直冒。他不由得轉過頭來瞪著我,生出一股惡狠狠的意味。

他叫道:“你為何要阻止我殺了他!他搶走了我的笑兒!”

我道:“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你本應隨鬼差離去這人間,去鬼界入輪回,可你卻強留在人間吸取凡人的精氣來保存自己。你差點害人性命,到底知不知錯?”

沈沐看了看地上躺著的凡人書生,眼神抖了下。看來還有回轉的餘地,他也不完全是泯滅了良知。

鳳熙動了動唇,卻道:“她不是你的笑兒。這世上隻要是本公子想得到的,那便是本公子的。”

沈沐臉色立即變得扭曲了起來,吼道:“都是你!是你強迫她的!”

鳳熙惡霸不會察言觀色,讓我甚為頭疼。眼下他被我的仙盾護得結結實實的,什麽都不用操心,隻管呈口頭之氣;待他將惡鬼給挑撥起來了,這吃虧的可是我。

我忙和氣與惡鬼道:“你已是一縷幽魂,何故與一個凡人置氣。你有此癡念皆是因你的紅塵而起,就算惡霸沒娶你那笑兒,你與她一人一鬼能在一起嗎,你隻會害了她。”

大抵是我說得太有道理,惡鬼沈沐一言不發地直勾勾瞪著我。

我便又道:“況且你早已死去,那些塵世之事與你有何幹係?就算現在惡霸明日不娶新娘子,她日後也會嫁作他人婦,怎麽算都算不到你的頭上,你何苦要自己束縛自己。那笑兒,不可能會是你的。”

本神仙向來能說會道,此次又說得這般清楚無誤,惡鬼沈沐聽了定能參悟。到時不用本神仙出手他便會低頭認錯,然後乖乖去鬼界投胎。

可哪知惡鬼沈沐實在是覺悟太低太低。他非但沒有頓悟,沒有感激本神仙,反而愈加惡狠狠地瞪著我,隨即向我撲過來,嘴裏咆哮道:“你這個妖人,淨在這裏胡說八道!我就是做鬼也不會善罷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