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
(一)
我回去自個房間,裏麵雖不如師父房裏樣樣都是嶄新嶄新的,但起碼還算幹淨。忙活了大半天下來,我也是乏得厲害,昨夜本來就沒怎麽歇息過。
遂我跑到榻上,睡了一覺。
待醒來時才發現,我這一覺,竟將天色都給睡暗了下來。
我連忙起身,往外麵走去。也不知我睡的這半天師父怎麽樣了,有沒有餓了吃點東西。師父不比得我,這凡間人雜物俗的,他定是適應不了的。
怎知我將將一打開門,便愣住了。
師父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托著一個盤子,長長的墨發染了一肩,正半垂著眼簾站在門口,嘴角輕輕揚起,淡淡的笑。
他晃住了我的心神。就像縛魂索一般,將我緊緊縛住,動彈不得。
師父兀自進了我的屋,揚手一揮,屋裏的燈火便燃了起來,照亮了一方狹小的角落。他將手上托盤裏的一碟桃花糕與一壺酒放於桌上,道:“為師試了幾樣其他的吃食,還是午間弦兒要的這些比較合口。”
師父他是特意來給我送吃的麽……我回過神來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頓覺惶恐不已。
我盯著那碟桃花糕,訥訥道:“師父想折煞徒兒。”
師父不以為意道:“吃吧,神仙活得久,也折煞不到哪裏去。”
我端起桃花糕進自己懷裏,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桃花糕。師父說得有幾分道理。可我總覺得師父這般做委實不妥,他對我這個徒弟有些好過頭了。
雖然我是昆侖山最小的弟子,師父疼愛我那是一萬個應該,但做師父的再如何疼愛徒弟,也萬萬不會給徒弟送食端酒的。
遂我邊吃著桃花糕邊問:“師父為何要對徒兒這般好?”
師父直勾勾地看著我,道:“弦兒竟不知道?”
那深深沉沉的神情,害得我驚慌失措地咽了咽嘴裏的桃花糕,沒咽得下去,胡亂道:“徒兒愚鈍。”
每每師父有這個表情,我就會很慌張。我很怕自己一下把持不住就要問師父為何這般看我,像是我做錯了什麽一般但又委實想不出自己哪裏錯了。
師父的言行玄機奧妙得很,不是我能夠輕易揣測得出的。
他沉吟了一會兒,才兀自笑著道:“自然是因為弦兒是為師的弟子。”
聽了師父的話,我真真是才下心頭又上喉頭,梗得我無語凝咽。
我捶了捶胸口,桃花糕堵在了喉頭十分難受。都怪師父故能玄虛,我還以為自他口中要說出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師父添了一杯茶水與我,道:“慢點。”
他這話……仿佛是因為我吃得太快而被噎住了一樣。這讓我十分抑鬱。
罷了,師父出了房門,道:“弦兒,夜來了。”
夜來了,惡鬼也就來了。我領悟師父的意思,簡單收拾了下自己,跟著師父一同出了客棧。
(二)
這大街,晚上凡人還未散去,一派熱鬧的光景。街邊掛著兩排紅燈籠,熏得街道嫣紅嫣紅的,好不喜慶。
師父他不是說要出門捉鬼麽……奈何一出門,淨往人多的地方鑽。我十分害怕他被來來往往的凡人給磕碰到,一路上彎著胳膊護著他;見有凡人撞上來了便慌忙捏個決將凡人給彈開。
我給累得腰酸背痛的,師父他倒是享受得很。
師父邊走邊悠閑道:“這凡間夜裏也該如此熱鬧麽。”
我道:“聽說城裏有個惡霸少爺要娶親了,提前先熱鬧一番。師父,我們不是去捉鬼麽,來這裏瞎湊個什麽熱鬧?”
師父揚了揚嘴角,徑自往前走。
我咬了咬牙,這舌頭怎的如此禍害,心裏一不順暢就要亂說胡話。我十分惱怒自己,在心頭狠抽了幾下自己,繼續趕上師父為他老人家護駕,邊解釋道:“師、師父,徒兒的意思是,這惡鬼不會往人多的地方湊,我們去別的地方尋吧。”
師父停了下來,手指一動,便散去了我苦心在他身上結的隱形的晶盾,還拂下我兩隻護著他的手臂,道:“入鄉隨俗,弦兒莫要太拘謹了。”
這如何能入鄉隨得了俗。我不護著,若要是哪個天殺的凡人覬覦師父的樣貌,專門往師父身上懷裏撞,那豈不是罪過大了。
“師父還是小心的好,凡間氣息繁雜,當心給濁了身。”我繼續捏訣在師父身上結盾,他散多少我結多少,就是不能讓凡人再給占了更大的便宜去。
師父見我堅持不懈,也就任由我去。他在前麵淺淺出聲道:“在凡間你一個姑娘護著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怕教閑人瞧見了說閑話去。”
我道:“凡人的閑話厲害得很,師父我們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
師父一頓,繼而笑道:“弦兒說得甚有道理。”
燈影下,我有些晃神。我看見師父的側臉,半揚著清淺的嘴角。他不喜抬眼驚奇地看四周,始終半低著眼簾,那一彎狹長的眼梢裏,仿佛世間萬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我走在師父的側麵,隱隱聞到淡淡的桃花香。
能與師父這般並肩而行,是我這個做徒弟的幾千萬年修來的福分。若回到昆侖山,定不能再如此逾矩。也虧得師父大量,幾次三番容忍我對他的冒犯。
這麽想著,我忽然覺得能走在師父身邊是一件十分難求又有福氣的事情。
(三)
很快,我們來到一條河邊。河岸吹著淡淡的風,將幾株風華楊柳卷得十分妖嬈。
大抵是時辰漸漸晚了,這裏已經沒有了多少凡人。但河裏,卻飄著一盞盞漂亮的白蓮燈,微弱純淨的光在燈裏一閃一閃的,煞是好看。
師父看著蓮燈笑問我:“弦兒不是說惡霸要娶親麽,城裏的百姓不是該敢怒不敢言,會歡喜得如此慶賀?”
我一時也納悶。白天婦人明明是那樣跟我說的,當時她的表情豈是敢怒不敢言那般簡單,簡直是見誰就要咬誰。
但這些燈,委實不像是為了慶賀惡霸娶親而放的啊,莫非……我道:“徒兒聽說惡霸家很有錢。”
“嗯?跟這有什麽關係?”
我認真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有錢,什麽蓮燈不能放?
師父輕輕笑出了聲,閑閑道:“這話若是被鬼界的人聽去了,非得找上昆侖山理論不可。”
我忙捂住嘴,道:“師父,徒兒嘴笨。”
師父又道:“這河裏的蓮燈,都是凡人為了實現心願而放的。”
我問:“難道他們都要把心願寫在燈上麽?”我想去抓一個上來瞧瞧,看看凡人都有些什麽心願。
可師父卻忽然止住了我。他道:“弦兒切不可做有損仙德之事。這燈裏載著凡人的願景,自是不願他人窺了去。”
我有些訕訕然,師父說得極是。師父活得久,又經曆了不少,是要比我有閱曆。
師父在河邊站了有一陣,才道了聲:“走罷。”
我趕緊跟上,問:“師父,我們要去哪兒捉鬼?”
師父反問我:“那弦兒先說說,前兩日有無察覺到鬼息?”
鬼息……是個什麽玩意兒?我沒聽過那是什麽東西,更甭說何從探起了。但麵子上,我不能說我什麽都不知道。遂我道:“回師父,這兩日徒兒不曾感應到有鬼息。東華帝君不是說惡鬼為禍人間麽,怎麽徒兒也不曾聽說人間有凡人死於非命或是鬧得人心惶惶的。”
師父道:“惡鬼,乃人之將死時起了執念,魂魄離身後不願赴鬼界轉世,而是躲避了鬼差而獨自飄搖於人世。凡擾亂了鬼界與人間的息數之魂的,皆為惡鬼。這類魂魄因執念太深,遲早要做出錯事來。”
經師父一解說,我心裏開朗了不少。原來惡鬼不一定要作惡,也有可能將要作惡;那不趕緊將其捉住怕是要出亂子。
我問師父:“那師父可探到鬼息了?”
師父挑著眉梢,看著我。我料想,師父那般神通廣大,要找出個惡鬼定不是什麽難事。
可師父在挑過眉梢之後,卻與我道:“為師亦不曾。”
這話噯,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師父捏了個仙訣,讓我倆齊齊隱去仙身,道:“走吧,弦兒先與為師四處看看。若惡鬼能進了凡人的身體,擠兌身體裏本身的魂魄,那是隱沒了鬼息的,縱然是神仙也察覺不出來。”
說罷,師父便帶著我四處晃悠而去。
(四)
天邊漸漸露出了白,我與師父才回到客棧。
這滿城晃悠了一圈,竟費去好幾個時辰。甭說惡鬼,空蕩蕩的街上凡人散去後倒是有些個酒鬼。
途中,我們路過了鳳府。街上百姓都暗地裏唾棄的惡霸府。
都說那惡霸鳳熙在城裏為非作歹無惡不為,一時我十分好奇,惡霸鳳熙究竟是惡到何種人人共憤的地步。
師父嘴上不說,我看得明白,他多少也是有些好奇的。我將將對他一說惡霸鳳熙,他便拽著我往鳳府裏麵去了。
鳳府裏麵委實大得不得了,但卻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奢靡淫·逸。府裏清水池塘,回廊輾轉,皆不如外麵傳言的那麽華貴金燦燦。
回廊轉角,幾盞昏黃的燈火,倒是映襯得整個府邸生出一股神秘感來。
我問一旁的師父道:“師父你覺得怎麽樣?這鳳府是不是詭異得很?”
師父淡淡笑道:“倒不似你打聽來的傳言那般。”
我十分窘然,師父是在說傳言不對還是在說我打聽得不對?
後來,我們在鳳府裏麵的一座院落外停了下來。裏麵隱隱傳出了女子的聲音,聽起來興奮又歡快。
惡霸鳳熙,當街強搶民女;如今這院落裏有女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子被搶來金屋藏嬌在了這裏。
待我與師父齊齊進了院落之後,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