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一)
與師父對飲,我喝得多了些。
涼風習習。我與師父一人手裏捧著一個酒壇,清脆磕碰,然後滿壇的醇厚桃花釀順喉而下。
我突然有些領悟了話本裏所說,何為英雄兒女豪氣萬千何為對酒當歌人生疏懷。活了七萬多年,原來這般月下迷離繁華錦簇,酒比甘露與君獨幽,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酒,好生暢快。
我拎著酒壇,側頭看了看旁邊的師父,他正微仰著頭喝酒,眼眸細長如水氤氳,喉結細細滑動,幾滴晶瑩剔透的酒珠正順著他的嘴角,沿著下巴和脖子一路滑下,最終沒入黑色的衣襟裏。
師父,果真養眼得很。
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膽子也跟著壯了起來。此番坐在師父旁邊,我沒再覺得不妥,反而很坦然。
師父喝完酒,低下頭來側目瞧著我。他的嘴角還泛著瑩潤的酒漬。
他笑:“弦兒可是醉了?”
我打了一個酒嗝,亦跟著笑:“師父莫要小看徒兒,這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
師父輕笑兩聲,抬手淩空拎住一壇酒,遞到我麵前,問:“弦兒可要繼續?”
我看了他一眼,接過來打開,喝了一口,道:“自然是奉陪到底。”
師父也重新拿過一壇新的過來,打開仰頭灌了一口,伸出袖擺擦了擦嘴角,幽幽道:“弦兒隨為師在昆侖山修行已經七萬年了啊。七萬年,轉瞬即逝。”
月光皎皎,我心如鏡。我私以為我心如鏡,可見到師父那般有些恍然有些涼楚的神情,縱然是明鏡也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我抱著酒壇兀自與他的碰了一下,道:“整整七萬年,師父的大恩大德徒兒沒齒難忘。這壇酒徒兒敬師父,七萬年如一日地悉心教導徒兒,用心良苦。”
說罷,我悶頭大喝。
師父卻頓了頓,笑得有些無奈,道:“是用了心方才知良苦。真是難為了弦兒對為師的一片孝心。”
大抵是酒喝得多了,嚐盡了香甜美醉,師父的這番話卻讓我再也識不出滋味。師父終於明白了我對他老人家的孝心,我自然是歡天樂地喜不自勝。
歡天樂地喜不自勝,可恍恍惚惚間,為何心裏竟漫出一股慌亂。說不清究竟是在慌亂什麽。
我手捏緊了酒壇沿口,搖搖晃晃站起來,道:“嗝,師父明白就好,徒兒、徒兒要回去了。”
(二)
浮華,不過一場夢。
我的夢裏,桃花飛舞,爛漫得很。眯著眼,整個夜都浸著淺淺粉粉的光澤。
桃花樹下,一身黑衣的師父斜斜地倚著,青長的發絲隨著衣袂淡淡飄著,他低垂著眼簾,蔥白圓潤的指腹摩挲著酒壇,恍若隔世。
趕緊回去睡一覺,這就真的是夢了。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然酒喝得多了,走起路來連腳步都有些踉蹌虛浮。都說那酒不醉人,偏生我卻醉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師父麵前,勉強彎身向師父行了一個禮,道:“嗝,師父也早些回去吧。”
說罷我就看了看四周桃林,桃花灼灼,卻灼得我眼神愈加迷茫。
咦?我是從哪邊進來的?
來時怎麽沒注意,桃林裏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看這光景,莫說眼下我腦子漿糊不好使,就算我清醒著也不一定走得出去。
我胡亂·揉了揉眼,打算從麵前的師父身邊走過,獨自尋路。
可哪知,我腳下將將走了兩步,突然被邊上散亂的酒壇一絆,結果身體重心不穩給往前撲倒了下去。
這下好了,這一摔下去,定是毫無美感可言。我在師父眼裏的形象又將被顛覆一番,破壞殆盡。
然我隻顧著形象,卻忘記了此刻我麵前的不正是師父他那尊大佛!待我猛然清醒時,為時已晚了。
一時,清然的桃花香充斥著鼻息。
我愣了好久都回不過神來,不知該作何反應。眼下我竟毫不知羞地撲倒進師父的懷裏,動彈不得。
他輕輕搖了搖我的肩膀,低聲問:“弦兒,你怎麽樣,有沒有事?”
我一頓,僵硬地撐起身來,道:“沒、沒、沒事,就、就是一下沒站穩,冒犯了師父,徒兒罪過。”
說著我就奮力站起來,盡量離師父遠一些。大抵是怕他被我給冒犯了會很生氣,躲遠些總歸是好的。
可我將將一直起腰來,身體就忽然不可控製地往後仰了去。這一次,我是真沒站穩。我心裏暗惱,這一摔下去,必定四叉八仰。
這時我眼前倏地一陣暈頭轉向。恍惚間,一隻手拉住了我,往前一拽,頓時我便不再往後仰去,而是再一次向前撲倒!
我緩過神來,卻發現師父再一次接住了我,手若有若無地扣著我的後腰,讓我再也爬不起來。我頭埋在他的胸前,腦子嗡嗡作響,空蕩蕩的一片。
(三)
他問:“七萬年了,弦兒為何如此怕師父。”
師父的懷抱很舒服,淡淡的暖暖的,我突然不想起來了,嘴裏悶悶道:“我沒有怕師父,凡是講究尊卑禮節,這樣才能表現出我對師父的敬愛。”
師父扣著我腰的力道重了些,他嘴裏卻輕聲歎道,說不出的落寞:“原來是敬愛啊。弦兒一直叫我師父師父的,怕是連師父的真名都忘記了罷。”
我不自覺地雙手拽緊了師父的衣襟。
師父那樣說,我的心裏卻是翻江倒海複雜得很。我知道師父溫和,七萬年來我一直看著他下巴上麵一點的清清淡淡的笑,心裏很舒坦。
曾經一度,見到那樣的笑時,我是恍惚了好一陣的,隨之便是鄙視。我私以為,師父身為三界叱吒風雲的戰神,若隨便見了哪個都是那一副淡淡的笑的話,真真毫無威信可言。
那時我心裏的戰神,應該是不苟言笑的,隨時板著一副僵屍臉。任誰見了都嚇得屁股尿流。
可隨著日子久了,我卻覺得,若是沒有那樣輕輕淺淺的笑,沒有那樣斯文如小白臉一樣的氣息,那三界戰神亦如普通上神一般也就不是一個傳奇了,也就不再為眾大小神仙所津津樂道了。
眼下,師父那樣的語氣,卻讓我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窒息疼痛。大抵是身為他的徒弟的緣故,我不想聽到師父歎息,我不想看到師父的落寞無奈的樣子,無論如何都不想。
我臉貼著師父的胸膛,深呼吸了好幾下,才能讓腦子不再那麽悶。我手抓著師父的衣襟,手心裏卻是浸了一層薄薄的汗,待我放開手時,師父的衣襟上顯出深深的褶皺。
心裏翻騰而來的情感,我不知道該如何壓抑。張了張嘴,許久,我才沙啞著聲音低低道:“我記得的,記得的。”
師父的身體一頓。
我緩緩念出聲來:“卿華,我記得的,卿華。”
師父身體忽然有些顫抖,手臂緊緊環上了我的腰,呢喃:“你將將喚我什麽?”
“卿華,卿華。”我喚多少遍都可以,唯獨不想再看見師父哀寞的神色,不想再聽見師父的一聲歎息。
忽然心裏酸澀無比,眼淚怎麽止都止不住。
我隻想見師父,下巴上方,那一抹輕輕淺淺的笑。
(四)
清晨,桃林裏染上了薄薄的水霧。地上鋪滿了粉粉的桃花。
我醒來時,懷裏抱得滿滿的。心想,定是昨夜抱著桃樹做了一個美美的夢,這不,桃樹都被我給捂熱了。
話說,我也委實不爭氣了些。
我與大師兄從人間回來後,他將這桃林交與我打理,這是件好事。怎知昨夜我太歡喜,竟鬼使神差地一個人跑來了桃林,還喝光了大師兄偷偷藏的兩壇酒。
雖說我是幫大師兄解決了一個麻煩,可我自己卻到現在還有些暈乎乎的。
然當我坐起身來,看清四周尤其是我身下的景象時,猛然驚覺事情似乎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
身下,有人一身黑衣散亂,墨發糾纏,絲絲淩落在鋪地的桃花上。他前襟微敞,大片春光凝瀉。
此刻他那張絕代風華的臉上,正睡眼惺忪,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膚色白皙有光澤,唇色紅潤無邊,還有全身上下一派淩亂不堪,儼然就是一朵被千樹萬樹梨花壓榨的嬌嫩海棠!
我經不住全身哆嗦,驚悚地大叫一聲:“啊——師師師師師父!”
怎麽會這樣!我怎會壓著師父!完了完了,昨夜他什麽時辰來的怎麽跑到我下麵了,見他被我欺淩成這般模樣,我就是死都難辭其咎啊!
師父絲毫不如我驚慌,反而懶懶地淡定地坐起來,兩指揉了揉太陽穴,舒氣道:“弦兒擾到為師清靜了。”
見師父如此氣度,我不禁一邊抹老淚一邊暗歎,師父果然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處變不驚能屈能伸。
我卻是無論如何都學不來師父那份氣量的。眼下我忙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師父饒命,徒兒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師父聲音婉轉好聽得很,魅然道:“弦兒何錯之有。”
我一聳。咦,難道師父他老人家認為我沒錯嗎?將將我從他身上爬起來時見他沒什麽反應,難道他沒看見是我欺辱了他一晚上?
此番如此對待師父,估計這心裏最不好受的就是我了。誰讓我心地善良又為人正直,我實在是覺得對不住師父得很,我居然敢對師父做出這般犯上作亂的事來,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但轉念一想,豹子膽我不記得有吃過,酒卻是喝了些。估計是酒膽。
眼下,見師父他老人家淡然著,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我這個做徒弟的也萬萬不會笨到往刀口上撞。
於是我心裏來回輾轉了好一陣,才道:“師父昨夜定是被鬼壓身了,才會是如今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徒兒惶恐,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到。”
話一說完,我差點就抽了。每每一麵對師父,我就十分不會說話,此次說師父狼狽不堪,我真是嫌自個活得太長了。
哪知師父沉吟了下,卻緩緩笑道:“我的弦兒明明是小神仙,何時變成鬼了?”
“啊?……師父,徒兒不想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