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你我相隔甚遠

(一)

女子竟是衝著百裏落塵而來,一到跟前就衝著他笑著抱了抱拳,幹脆道:“臣女葉凝見過太子殿下。”

葉凝?朝中大將軍葉放之女,難怪帶著一股男子氣。傾瑟神情安然,沒打算說話,就算這葉凝女將軍刻意忽視她這個太子妃,她也絲毫沒在意不欲計較。

百裏落塵卻不願隨了傾瑟的意,而是冷著一張俊臉有板有眼輕挑挑道:“今晨天氣好,本宮與愛妃在園子裏賞花,遇上葉小姐甚巧。隻是為何葉小姐隻見了本宮行禮,卻不給本宮的愛妃行禮,莫不是沒將這當朝太子妃放在眼裏?”

葉凝一愣,方才那抹自信出挑的笑霎時僵硬在了白嫩的臉蛋上。她沒料到百裏落塵會如是說,原以為這太子會如外邊所傳言的那般,失足落水之後變得癡傻,不想今日一見卻應了她爹的猜想,果真不像是個傻子。

這些日子葉凝往宮中來往甚為頻繁,一來是為滿朝鬧得風風雨雨的太子納側妃一事周旋,因為皇帝有意讓她入宮為太子側妃;而另一方麵,她自己又想親自試探一番,當朝太子百裏落塵究竟是不是癡傻得無藥可救。

方才遠遠地看見百裏落塵,葉凝心下權衡了一會兒,才直直過這邊來給百裏落塵行個禮道個安。

隻是他身邊的傾瑟,葉凝卻頗為不屑。大抵她以為,自己與那些養在深閨中的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多少不一樣,即使眼前這位是當朝太子妃,她也沒把傾瑟看進眼裏。

隻可惜,傾瑟未找葉凝茬兒,百裏落塵倒先找起來了。

傾瑟顯然也沒料到百裏落塵會這麽說,側過頭去看他,隻看得見他俊逸非凡的側臉,鳳目微眯睥睨著葉凝,唇角若有若無地翹了起來。

見葉凝又抱拳向傾瑟行禮,麵皮上的表情過分僵硬了些。傾瑟是個疼惜後輩的神仙,葉凝禮還未行得下去就被她單手托住了,道:“太子殿下隻是跟葉小姐開個玩笑,葉小姐無須多禮。”

葉凝悶著道了聲:“謝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後來百裏落塵問,今日過大年,為何葉凝還要往宮中跑?不是該在家與家人團圓麽?

葉凝大大方方地笑了笑,道是進宮來給長輩拜個年。她口中的長輩,無疑是皇帝和皇後。

臨走前,葉凝還特意讓身後兩隻小婢給了傾瑟一打年糕,說是她親手所製,想拿給太子也嚐一嚐。傾瑟嘴角一挑,挑出一個幹淨的笑來,當當然地接受了。

隻是,人走了老遠之後,傾瑟方才回過神來細細打量著百裏落塵。那神情,帶著明晃晃的探究。

將將百裏落塵那席話說得口齒清晰思路明確,不大符合他的風格。

百裏落塵憋了老久,見傾瑟還瞧著自己,忍不住跺了跺腳,嘟囔道:“錦瑟~~人家還不是看她見了你不行禮一點禮貌都沒有,我忍不住了才說了她兩句~~我們繼續賞花罷~~”

傾瑟揚了揚手裏的那打年糕,扭身往回走,道:“乖,來我們不賞花了,我們回去煮年糕。”

“可是、可是我才吃了一碗湯圓,吃不下了。不如錦瑟你拿去喂魚罷。”他看著傾瑟的背影,抽了抽嘴角兩步跟上,甚為無奈道。人家送什麽她還真敢拿回去煮什麽吃什麽。

“現在吃不下中午還可以吃,還有晚上。”

“……”

(二)

傾瑟第二回見到葉凝,是在三月,桃花開後。

宮裏舉辦了一場宮宴,傾瑟與百裏落塵皆應邀入座。宮宴上,傾瑟原以為葉凝比起一般的官家小姐更似一位幹練的女將軍,但葉凝卻也化身為千嬌百媚的官家小姐,一曲曼舞舞得身比花絮柔腰若迎風柳,驚煞四座。

能來參加宮宴的人不多,相府莫仲懷一家,將軍葉放一家,還有就是皇族百裏一家。宰相莫仲懷一直悶頭喝酒,時而搖頭歎息。

傾瑟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宰相爹托大哥莫蘭樞來過東宮幾次,皆是打聽她有無子息,還催過許多回讓傾瑟不論用什麽辦法,快快懷上孩子。

且莫說傾瑟是神仙,哪能與凡人有孩子,況且這孩子還真不能生。若是有了孩子,即使日後百裏落塵登基了,為均衡朝中勢力納了這樣那樣的側妃,那宰相家仍舊是會憑著孩子而略勝一籌。

此次宮宴的目的,再明顯不過。

一舞罷後,皇帝跳過所有人,直截了當地問傾瑟:“錦瑟覺得葉將軍之女葉凝,這舞跳得如何?”

傾瑟微微一笑,道:“回父皇,葉凝妹妹舞跳得十分好,錦瑟亦十分喜歡。往後葉凝妹妹來東宮與錦瑟作伴,錦瑟還企望著能從中學得幾分舞姿呢。”

皇帝開懷大笑,他不得不承認,傾瑟委實是個識大體的兒媳,倒給皇家鋪了一截大台階。

葉凝卻似不大領情,隻若有若無地揚了揚下巴,十足的鄙夷和不屑。

隻有太子,嘴角噙著一抹冷冰冰的笑,執酒杯的手骨節青白。

宮宴結束後,皇帝下旨,封葉將軍之女葉凝為東宮側妃,五月十五與太子百裏落塵完婚。

當日,百裏落塵撇下了傾瑟,一人先回去了東宮。傾瑟大方自在,先與葉將軍一家寒暄之後,再與自己宰相家寒暄了一陣。

宰相莫仲懷看著傾瑟,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兩歎,然後甩袖離開。也隻有相府裏的大娘、親娘,紅著眼對傾瑟一個勁兒的噓寒問暖,直暗歎傾瑟命苦。她嫁入東宮明明一年都還未到,太子就要納側妃了。但皇家本就性薄,誰都奈何不得。

回到東宮之後,傾瑟連問都未問一下百裏落塵去哪兒了,徑直就回房眯了一個瞌睡。宮宴上喝了幾杯酒,有些乏了。

翠翠跟在身邊,皺著秀眉,想說又說不得,隻得幹著急一陣之後退了出去。皇帝已然將聖旨傳到了東宮,東宮上下老少皆知道,太子殿下要納側妃一事。

(三)

傾瑟躺在榻上,瞠著雙目直愣愣地盯著上方暖色的絨帳。

她想,太子馬上要納妃了,是不是該從這間屋子裏搬出去了。是該讓百裏落塵住側妃那裏還是讓他搬回東宮的主園子去?

原本太子太子妃是各有一所園子的,隻可惜自傾瑟嫁進東宮以來,太子就賴進了這裏,主園子都空了好久了。改明兒,她得叫下人進主園子去收拾收拾。

還是讓太子搬回主園子裏比較好。若是和側妃住在一起,以後定還會有其他妾妃進這東宮來,這樣莫不是太子還得屈尊與每位妾妃都同居一段時間?傾瑟來回思忖,這樣不好。

想著想著,傾瑟漸漸闔上雙目,睡了過去。連夢裏她也在對自己說,不要急不要急,日後太子殿下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妾妃,皇家子息會一派繁榮。其實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急什麽。

身體裏隱隱有股焦躁,讓她一遍一遍的夢靨。

傾瑟夢見了初初下凡來時眼睜睜看著原太子妃在自己麵前將自己給戳死時的光景,一下給嚇醒了過來。原先她未覺得此事有多離譜,人死魂離對於她幽冥境司主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是,將將在夢裏,她卻由始自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無力感。傾瑟坐起身來,伸手撫了一把額上的薄汗,胸腔裏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蕩。

外邊的天色已然昏暗,這時突然門響了一下,傾瑟抬眼看去,隻見有人拎著酒瓶踉踉蹌蹌地推門進屋來。

聞得滿屋子的酒氣,傾瑟的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她翻身下榻點上了燈。

卻見百裏落塵雙頰緋紅,趴在桌子上,手裏還不斷晃悠著酒瓶往嘴巴裏送。傾瑟移開了他的酒瓶,問:“怎的喝這麽多酒?”

百裏落塵側頭認真地打量了傾瑟半晌,隨即竟突然似著了魔一般,湊過身來就將傾瑟打橫抱起,往床榻那邊去。

傾瑟眉頭蹙得深了些:“你幹什麽。”她胸間的回蕩越發地顯得空洞而醒神。

百裏落塵將她扔在榻上,欺身將她壓在了身下。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傾瑟的眉目,呢喃著問:“錦瑟,你愛我麽?”

(四)

愛?什麽是愛……傾瑟知曉人間的**男女情愛,但如何才算愛?她愛他麽?傾瑟十分篤定地想,她身為神仙疼愛凡人實屬應當,但若要涉及**,那便是子虛烏有。

秉著但凡傻子皆有一顆敏感脆弱的心這個道理,傾瑟未答。

百裏落塵遂自言自語道:“不愛的罷,我曉得你一直都是不愛我的。不然你為何不願為我生個孩子,為何至今不與我圓房,為何還要允許我納側妃?你嫌棄我是個傻子,還是我本身在你麵前就是一個傻子?”

傾瑟禁不住伸手撫上了百裏落塵那如流蘇一般順滑的長發,長發散在自己身上,滑進自己的頸窩子裏,有些癢。她任由百裏落塵壓在自己身上,將百裏落塵的頭輕輕摁著貼近自己的肩窩裏,道:“哪會嫌棄你傻。今日納側妃一事,不是很好麽,等日後做了皇帝,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百裏落塵打斷了她:“錦瑟,以往你說,你隻要真心對翠翠好,那翠翠必會對你十倍百倍的好。那現在,若我真心對你好,你會不會十倍百倍地對我好?”

傾瑟愣了愣,道:“韶言忘記了我跟你說過的關於人心的話了嗎,君臣不一樣,君不可隨意對一個臣好,亦不可隨意對每一位臣都好。你是君,我是臣。”

百裏落塵忽然抬起頭,桌上搖曳的燭火映照進他的鳳目裏,熠熠生輝。他對傾瑟霸氣十足道:“那從今往後,本太子隻對你一人好,他日登基,我為帝你為後,後宮三千佳麗本太子滴露不沾滴露不灑,隻寵你一人隻要你一人,你願是不願?”

傾瑟手僵硬在百裏落塵的發間,身子動彈不得。她隻聽得到心窩子裏,一段一段似城牆一樣轟塌崩潰的聲音。

不容傾瑟遲疑,百裏落塵薄涼的唇就欺壓上傾瑟的唇瓣,輾轉反側。罷後他壓抑著沙啞的嗓音,再問:“回答我,願是不願。”

傾瑟手握成拳,安安靜靜地放於榻上。半晌,她方才抬起眼簾,正視著百裏落塵,看進他的眼底,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不願。”

一代英明的帝王,怎麽能將愛係於一人之身。她要百裏落塵成為一代英明的帝王,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上亦說,他會成為百裏國英明的帝王。

百裏落塵動了動唇,隨即雙目染笑,那笑意卻令人乍寒。他安安靜靜,起身離榻,負著雙手背對著傾瑟,一字一句清傲無雙道:“好,很好。莫蘭卿,總有一日,你會哭著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