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新生

“她,很重要。”

沉默良久,落宏天隻能這樣給出答案。

“如何重要?”

“關係著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與我何幹?”冷傲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

落宏天微微寒了眼——這個男子,果如外界傳言那般,至冷至傲,不屑於世間的任何人,任何事。

除了,鐵紅霓。

可是鐵紅霓,已經香消玉隕,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更不可能為了兒子的幸福,相求於曾經的——

藍顏知己。

是的,是藍顏知己。

天下人皆知,鐵紅霓與君至傲,相逢於塞外遼闊草原,一見如故。

進而惺惺惜惺惺,彼此生了情意。

怎奈,怎奈大燕帝王的一次禦駕親征,竟生生掠奪了芳心。

無邊的沙湯上,年輕的燕煜翔,當著萬千士卒的麵,向鐵紅霓示愛。

紅顏女巾幗,終是沒能抵擋住年輕帝王火一樣的熱情。

為其征服,隨其入宮。

君至傲自是不服,在大軍凱旋的途中尋上燕煜翔,聲言挑戰,不想三番對陣,都被燕煜翔用智計所困。

那一番角逐,當年也曾驚了天動了地。

君至傲也是傲氣男兒,服輸,認敗,自此歸隱黎國雪寰山無極峰,二十年來,再不曾離開一步。

是至性至情的人啊,即便是敗了,也贏得天下人不盡的稱譽。

隻是,生生冷切了一顆心。

落宏天緊緊地蹙著眉頭。

作為一個殺手,他最擅長的,莫過於尋人弱點。

可是眼前這個人,讓他找不到絲毫弱點。

因為,能成為他弱點的人,已經故去了。

他便,再沒有任何弱點。

落宏天無聲地歎了口氣,目光靜靜落到橫躺於地麵的女子身上——

殷玉瑤,這是不是你的命?是不是他的運?

縱使我有心,隻怕也——

“何況,她已經是個死人。”頭上,冷湛的聲音再度傳來,寒得透心,寒得徹骨。

“我聽說,”落宏天吸足一口長氣,“在雪魔君至傲的眼中,沒有生,也沒有死。”

君至傲一聲輕咦,從冰峰上冉冉飛下。

這個男人身上,有他認同的氣質。

所以,他可以為之一顧。

“雖死,猶生。”

淡淡掠過殷玉瑤冰冷的麵龐,君至傲吐出四個字。

“要如何,可以求得她的生?”

君至傲沒有回答,隻是抬頭看天。

落宏天亦抬頭看天。

高遠的天空。

渺渺也,茫茫也。

一無所有也。

“九日之後,二十八星宿將齊現夜空,”徐徐地,君至傲開口,一字一句道來,“倘若,你夠心誠,便待到那時,再來求我。”

“如何心誠?”

“問你自己。”

“我能等,可是,她不能。”

“她若不能,便是命數,便是造化。”君至傲言罷,再次騰身而起,沿著那陡峭的冰壁攀緣直上,轉瞬間便隱沒了蹤跡。

好一個“心誠”,好一個命數造化。

落宏天垂了眸子,半晌,筆直地跪向雪地之中。

他跪的,不是君至傲,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他答應了自己。

要救這個女人。

傾其所有地去救。

九天九夜。

這至寒之地中的九天九夜,他沒有絲毫把握。

但,必須要做。

一定要做。

因為,做了之後,他才能——

問心無愧。

即使殷玉瑤死了,即使他,亦死了。

即使他們的死亡,這個世界上無人在意。

他還是拿定了主意。

暮色深重。

飛雪茫茫。

天地間一片肅殺。

女子僵冷的麵容上,開始結出薄薄冰淩,層層疊加,最後,將她整個人都裹了起來。像是一件透明的水晶外衣,也像是一具自然賦予的冰棺。

雪花,愈發地密集了。覆蓋了落宏天烏黑的發頂、挺直的肩膀、修長的雙臂,最後,將他壘成一個雪人。

唯有那雙眼,始終是明亮的,筆直地注視著前方,沒有絲毫的偏移……

澄明天光,由明到暗,由暗到明,轉轉換換,九個來回。

終於,那璀璨的二十八個星宿,在湛湛蒼穹中,齊放光芒。

砰——

雪人炸裂,落宏天慢慢站起了身。

“君——”

隻一字,那白發白眉白衣的男子,已然現身。

“落宏天,你知道麽?”

“什麽?”

“你要死了。”

“我知道。”落宏天麵色不改,坦然點頭。

“很好。”君至傲也不多言,從他身旁掠過,一掌拍出,震碎落宏天身前的白地。

無數細碎的冰晶飛起,露出其中那麵容安靜的女子。

已經,精雕玉琢,宛然若生。

落宏天驚呆了。

他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原來這世界上,果真有一種良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後悔麽?”君至傲淡淡地掃他一眼。

落宏天沒有答話,隻是定定地看著殷玉瑤。

這雪,這冰,還有昨夜頭頂齊現的二十八星宿,以及君至傲方才拍出的那一掌——

“多謝前輩。”驀地,他抬起了頭,衝著君至傲深深一躬,將三支紅色的鐵筒,恭恭敬敬遞到君至傲麵前,“待她醒來,請前輩燃放其中一支焰火,再將其餘兩支交予她,到時,必有人在穀口接應。”

君至傲接過,頷首,靜默地看著落宏天一步步遠去。

是個真男人。

他欣賞。

亦隻是欣賞。

他早已沒了心,更不會動情。

俯首,冷漠地看著雪地中睫毛輕顫的少女,君至傲陡然出手,封住她全身穴道,然後沉默地立於一旁,直到天色再次完全沉黑,方才出手解除對她的限製。

輕輕地,殷玉瑤睜開了眼。

入目,是一張比寒冰還要冷冽的臉。

除了那對漆黑的琉璃眼珠,什麽都是白的。

“你是——”她困惑地眨眨眼,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往四周看去。

一望無涯,遍地冰雪。

揚起手,君至傲放出了第一支焰火,然後將其餘兩支塞到殷玉瑤手中:“你,可以走了。”

“走?”殷玉瑤惑色滿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異樣,當即低頭看去——

修長白皙的雙手,光滑-潤潔的肌膚,哪裏還是之前那個,被烈火燒灼得麵目全非的女子?

她好了?

就那麽神奇地好了?

可能嗎?

這是真實,還是夢境?

驀地抬手,殷玉瑤狠狠一把掐住自己的胳膊,然後“啊”地大叫出聲——是真的,的確是真的。

她重生了。

新生了。

可以回去找她的煌曦了。

摸了摸懷中那猶自有些潮潤的卷軸,殷玉瑤激動地流下了眼淚,然後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要感謝天,她要感謝地,她要感謝落宏天,以及眼前這個,讓她活過來的男人。

從此以後,她,殷玉瑤,絕不再輕言死亡。

因為活著,是一件太美好的事。

她要為了煌曦活著,為了心中那個秘密活著,為了天下千千萬萬的人活著。

她重生了。

她成長了。

她聽到了來自九霄雲上的聲音。

很響亮的聲音。

君至傲眸中掠過一絲微瀾。

鐵紅霓的兒媳?未來大燕的王妃?抑或皇後?

他有些信了。

“你的男人,是誰?”突兀地,君至傲開了口。

“我的男人?”殷玉瑤聞言一僵——如此直接的問話方式,她還真是不習慣。

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傲然地抬起下頷:“燕煌曦,他叫:燕——煌——曦。”

“燕——煌曦?”君至傲有些困難地重複了一遍——雖然時過多年,但每每提及那個紮在他心上的姓氏,還是讓他微微地有些不舒服。

“他愛你?”

“當然。”

“那他為什麽不自己來?”

殷玉瑤默然——是啊,記得昏迷之前,她明明是跟煌曦在一起的,可是為什麽現在——

“他沒有來嗎?”

“沒有。”

“那,”看著麵前的男子,殷玉瑤眸中閃過一絲遲疑,“帶我來的人,是誰?”

“飛雪盟夜尊,落宏天。”

落宏天?原來是落宏天,那煌曦呢?

殷玉瑤高高地皺起了眉——他是回去了?還是因為別的事,再次選擇離開?

“你還沒回答我。”君至傲追問。

“我不知道。”殷玉瑤坦然地答,“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在這裏,不過,我很肯定,即使他人不在這裏,心,亦在這裏。”

殷玉瑤說罷,抬起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君至傲眯起了眼眸。

心在這裏。

好簡單的四個字。

好熟悉的四個字。

二十年前,他曾經聽過,卻是出於一個男人之口。

大燕帝王之口。

最後的最後,他負手站在他的麵前,滿眸的泰然,滿眸的堅定,他說:“君至傲,知道你為何會輸麽?因為她的心,在我這裏。”

“哈哈哈哈!”忽然間,君至傲仰天大笑。

踏著遍地飛雪,揚長而去。

他困了自己二十年,在這無極峰上守了二十年,就是想知道,那一場驚天破地的角逐,他到底,敗在了哪裏。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二十年,卻是滄海一瞬間。

他懂了。

他終於懂了。

也釋放了自己。

他才隻有四十二歲,如果他可以活得長久一些,未來的人生,還會很精彩很精彩。

“喂——!”殷玉瑤茫然了,看著那男子迢迢遠去的背影,縱聲大喊。

回應她的,卻隻有那漫天繚亂的飛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