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江寧

三月底,總算進了江寧地界,還有一天,就能到江寧城了,李丹若悄悄起來,裹了灰白麻布鬥篷,出了船艙,左右看了看,坐到主桅下,仰頭看著滿天星輝。

薑彥明見是李丹若,忙熄了燈,穿了鬥篷出來,李丹若聽到動靜,忙轉回頭看,薑彥明離李丹若不遠坐下,低聲問道:“睡不著?”

“嗯,你還沒睡?”

“看會兒書。”

李丹若沒接話,雙手抱著膝,著迷的看著岸上青瓦粉牆在星光下靜謐的剪影,輕輕歎了口氣,這裏,是她從前的家鄉,她愛過無數年,恨過無數年。

薑彥明順著她的目光,看著岸上低聲笑道:“江南與京城氣象不同,看這景象,倒象一幅水墨畫兒,京城宏大壯闊,這裏清秀柔美,物產富饒,極宜於居家,咱們要是能在江寧長居下去就好了……也不知道你住不住的習慣。”

“嗯,”李丹若似是而非的應了一聲,低低的讚歎道:“比畫兒好看。”薑彥明轉頭看著她,也不再說話,隻陪她看著星輝下岸邊的風景屋舍。

過了好半天,李丹若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仿佛要把什麽過往甩開,轉頭看著薑彥明問道:“你來過江寧?”

“沒有,姑母回來過一回,我常聽她說,她極喜歡江寧。”薑彥明解釋道,李丹若慢慢‘噢’了一聲,薑彥明接著解釋道:“你也知道,薑家如今分了三支,其實這三支也就是從曾祖時候才分的,”薑彥明頓了下,接著說道:“這些都是姑母給我講的古話兒,曾祖那時候,天下還亂著,長房曾祖帶著幼弟跟了當時的晉王,後來晉王戰敗,曾祖也被俘斬首,臨死前留了遺言,他的子孫,三代之內不得入仕為官。”

“這也是為了他們好。”李丹若接了一句,薑彥明看著李丹若笑道:“你一聽就能明白這深意,可有人不明白,咱們祖上從長房附了晉王起,就遷居到京城,一心讀書,不問誰王誰寇,新朝立後,祖父進士及第,直做到太子侍讀,參知政事,這中間,三房倒還好,長房進京尋過好些回,想求個進身,都被祖父拒了,怕生出是非來。”

李丹若皺了皺眉頭,看著薑彥明,薑彥明低頭看著她苦笑道:“咱們這麽回來,就怕萬一。”李丹若看著河裏的粼粼波光,想了想笑道:“也不怕了,不過刁難幾句,又能怎麽?”

“嗯,我也是這麽想,也不是什麽大事,咱們……”薑彥明看著岸邊,停了片刻才接著說道:“在江寧隻怕也耽誤不了幾年,大伯父他們是遇赦不赦,可太婆她們不是,我離京前特意尋盧郎中問過這事,太婆她們這麽輕的發落,隻要遇赦,必是能赦免的,朝廷的赦免又勤,運氣好,不過一兩年就有大赦,若是那樣,咱們隻怕就得趕緊啟程返回京城,隻有回到京城,才好謀劃大伯父他們的事,總不能讓他們老死在流放地。”

“嗯,”李丹若不舍的看著岸邊,有些低落的答應了一聲,薑彥明仔細看著她,低聲問道:“你喜歡這裏?”

“嗯,”

“那等這事了了,咱們兩個到江寧來住著?”

李丹若轉頭看著薑彥明,薑彥明接著道:“我知道你性子恬淡,我也從來沒想過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你要是喜歡這裏,等家裏的事了了,咱們就搬到江寧來住著,買幾畝田我去打點,若還有餘暇,再教幾個學生,夏天咱們泛舟湖上,秋天登高遠眺,到冬天擁爐夜話,春天咱們到處看花看柳去,還可以走的遠些,蘇杭都離江寧不遠,你說,好不好?”

薑彥明期待的看著李丹若,李丹若眼睫抖動了幾下,垂下去沒有說話,這是她要的生活,可是……

“丹若,從前是我為人不謹,你的話,這些天我時時想起,”薑彥明有些艱難的接著說道:“往後,我不會再傷你的心,你放心。”李丹若抬頭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說道:“讓我想想。”

隔天午後,船在江寧碼頭停下,頭一天就趕到薑家大宅報信的張旺引著兩人往船上上來,兩人中,頭前一個三十四五歲,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留著兩絡胡子,一件紫醬色織錦緞長衫,腰間係著根黑玉帶,陰沉著臉,看著倒很有幾分威嚴,看年紀,這個應該是長房嫡長孫,如今的管家人薑彥武了,後麵一個二十五六歲年紀,背著手搖著折扇,一件翠綠的織錦緞長衫,沒係腰帶,長衫飄飄忽忽的,很有幾分公子哥兒的派頭,李丹若倒一時辨不出是哪個。

李丹若隔著簾子看著兩人裝束,微微皺了皺眉頭,都是沒出五服的,明知有喪事,還穿成這樣,看來,昨天擔心的事,倒沒白擔心。

兩人進了船艙,李丹若悄悄隱在簾後,仔細聽著前麵的動靜。

“老太太安好。”聽聲音應該是年長的薑彥武,

“大郎安好,一恍又好些年沒見麵了,這是三郎吧,長這麽大了。”程老太太溫和的應道,

“啊?哈!難為老太太還記得三郎,真是難得,啊?難得,我還記得老太太當年,真是威風八麵……”還是薑彥武的聲音,

“大哥這些話,等回到家裏再敘吧。”是薑彥明的聲音,跟著薑彥明的話的,是一聲譏諷的輕笑,應該是三郎薑彥斌:“回哪個家?是你們想回就能回的?”

“老太太,前兒接了信兒,我就稟報了父親,這是大事,父親也拿不定主意,也隻好開祠堂請大家夥兒議一議,這事也不好議,昨晚上總算議定下來,我們薑家詩書傳家,奉公守法,斷沒有違逆不法之徒!族裏議下了,此等不肖子孫,不得入薑家祖墳,薑家,也不認這樣的子孫,這話,少不得我親自過來傳一趟,還請老太太見諒。”薑彥武的聲音透著極度的痛快和得意。

“原來薑家還有這規矩,我倒是頭一回聽說,照這麽說,不知道令曾祖要如何自處?”薑彥明答的極快,

“你!”薑彥武的聲音裏透著怒氣:“敢汙辱先祖,我對你不客氣!哼,族裏已經議下了,爺親自過來通傳一聲,這就是天大的臉麵,別給臉不要臉!”

“明哥兒,算了。”程老太太聲音平和淡然:“既是這樣,也不過就是個另立門戶,他們在城南,我們就到城北買宅買地安置就是,墳地買大些,回頭把你祖父也遷過來吧。”薑彥明恭敬答應了。薑彥武一聲冷哼,一陣腳步聲遠,想是拂袖而去了。

李丹若從簾後轉出來,程老太太示意她坐到竹榻上,歎了口氣道:“一路上我就擔心這個,唉!”

“我和五郎也想到了。”李丹若低聲道:“既是這樣,得趕緊去城北尋處合適的宅子,咱們先安頓下來,把棺木在城外找家寺院寄了,正好做幾天水陸道場,趁這功夫,再看著買幾畝地。”

“好,你和五哥兒商量著去辦,不急,也不過多在船上住幾天。”程老太太拍著李丹若的手溫和道。

“那我和張旺這就去看宅子。”薑彥明站起來道,見李丹若點頭應了,出去叫了張旺,下船往城北找經紀行看宅院去了。

連看了兩三天,薑彥明看好了兩處宅院,接了李丹若一起過去定奪。

頭一處是一間五進的宅院,很闊朗,還有處不小的園子,可房屋卻有些舊了,李丹若仔細看著房屋各處,若要住人,不油漆修整怕是不行,第二處是一處三進院子,極緊湊,院子密密蓋的都是屋子,隻有中間一個不大的院子,可裏裏外外都很新,說是剛修成沒兩年,主人家就被接到福州老家去了。

李丹若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指著垂花門東邊幾間高大的廂房道:“難得這裏有幾間大廂房,回頭讓人把那堵牆拆了,在這裏打一堵牆,就跟裏麵隔開,成了個單獨的院中院,你進來也便當,我看,就這一處吧,那邊一處雖好,可若要住進去,修房子的銀子費的銀子隻怕比買房子還多。”

“那好,既這麽定了,我去做房契地契,”薑彥明停了下,低頭看著李丹若低聲道:“就寫在你名下,用的都是你的嫁妝銀子,丹若,以後,我一定把你的嫁妝補齊。”李丹若抬頭看著薑彥明,想了想笑道:“也好,錢財都是身外物,古人不是說麽,千金散盡還複來,這事,你先別放心上。”

薑彥明伸手撫了下李丹若的鬥篷,忙又縮回來笑道:“那我先送你回船上,回來再去做契書。”

李丹若看著人收拾宅院,薑彥明雇了人將薑奉禮等人的棺木寄在城外的靈穀寺,連做了七天水陸道場,直忙了十來天,一家人才搬進了新宅院,薑彥明日日往城外奔波著到處看風水之地,還沒等看定地方,永州那邊有人帶著兩具棺木,尋到了江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