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依托(3)

媛湘接著看書,可是思緒難以集中,一會兒想到舒沁,一會兒想到杜錦程。這兩個人輪流在她腦海裏翻滾,讓她難受其擾。

這兩個毫無關聯的人,她也不知為什麽會同時想起他們來?想舒沁便罷了,她對舒沁是有過真情實意的,倘若舒沁有意娶她,她真的願意把仇恨都忘記,嫁給他。

她與杜錦程卻隻認識了不過幾天,見過幾次麵而已!他憑什麽和舒沁相提並論?

媛湘心想,應當是他太不羈,和她所認識的男子太大相庭徑吧?不論怎麽樣,這個人要出宮了,出宮之後他們永遠都不會再有交集!

天氣悶熱,她脫了外裳準備就穿著肚兜睡覺,誰知衣服才解開,一片信箋便飄落下來,落在媛湘腳邊。那是一張淡藍色的箋,媛湘幾乎一瞬間就猜到了是誰往她衣服裏塞的信箋,不禁有些惱怒。

杜錦程當真太過份!他怎麽能每次都那麽鬼祟?闖進她房間,藏書在她衣襟……他們似乎隻是在她剛剛進屋那一瞬間有過肢體接觸吧,莫非是那個時候他把信給她的?

有話,為什麽不當麵說呢?

懷著幾分生氣,厭惡交雜的情緒,媛湘打開了折成正方形的信箋。上麵非常漂亮的小楷,與之前看到的他所寫的字都完全不同。

“知你不肯久待,這些話也未能豈口。再有五天我便要出宮,如你願意,我替你將她入土為安。如無此意,就當未曾見過此箋。”

短短幾句話,狠狠地擊中了媛湘的胸口。她不可置信,更摻雜著幾分疑惑。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思?他們……他們不熟,他為什麽能替她想到這一層……

他並不知道那一夜,她去意鳴宮跪拜的是誰,是吧?可他為什麽……

媛湘又換上衣服,披星斬月地,避人耳目地去了歡顏宮的後屋。幸而天色晚了,她避過巡邏隊,沒有人看見她的行蹤。

當她站在杜錦程麵前,杜錦程露出了然的神情,“看信箋了?”

“杜錦程,你是何意思?”

“冰雪聰明的你,不會看不懂信中的意思。”他讓開身,“先進屋,若讓別人看見了恐怕不好。”

媛湘也知道這一層,由他把門關了。屋子裏很暗,隻點了一盞煤油燈,此時他的房間看起來,倒有了一絲監牢的感覺。

“你為什麽……”媛湘直直地望著他。

“因為我看到你的心裏有此願望。”

媛湘稍微有點激動,“你知道她是誰嗎?”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至親吧。”他望著她的眼睛,“那天晚上雖然你什麽也沒說,但我可以看得出來。”

他真的有一雙慧眼,可以將她一眼望穿?媛湘絞著手。

是的,她想讓娘入土為安!四年了,她隻能孤零零地被放置在意鳴宮裏,任灰塵將它淹沒。現下她在宮中,她無法達成所望,雖然程澤雪、舒沁偶會進宮探望,但顯然讓他們帶出去更為不現實。哪怕是一盒沒有生命的骨灰,對他們而言總是非常晦氣的……她不敢開口,更知道就算開口,也會被拒絕。

但是杜錦程竟然主動提了出來。

“我很感謝你。但,天下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你幫我,是想得到什麽?”

“你倒是很像商人,”他失笑,“從前我也覺得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但這一次,我竟然沒有想過想從你身上索取什麽。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或者真的需要我幫忙,我便幫你辦了這件事。”

媛湘慢慢地紅了眼眶,“你不怕晦氣嗎?”

“晦氣二字怎麽寫,我從來不知道。”

媛湘咬了咬唇,低下眉眼。是的,她想讓杜錦程幫忙將娘的骨灰帶出去,讓她入土為安。可,他是否值得信任?她知道自己太過小人之心,他主動提出替她辦這件事,她不該質疑的,可是……

從蘇府出事之後,她已經完全不能像從前那樣對人推心置腹。

杜錦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你不必擔心我會辦壞了事。杜某做事一向小心謹慎的。”

媛湘的心一顫,他是否會讀心術?她想什麽,他全然知曉。“對不起,”她誠摯地望著他的眼,“我相信你。你幫我將她帶出去,尋一個好地方安葬,然後再托人到相府找舒沁,讓他傳話給我,可以麽?一應費用,皆由我來出。”

她從懷裏掏出一迭銀票和錦囊遞給杜錦程,“這是我現在僅有的銀兩,都給你。請你務必幫我。”

“原來你還是願意相信我的。”否則也不會將金銀細軟也帶了來。

“是。”她望著他的眼睛,“我相信你。”

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媛湘也別無他法。打從當上女官開始,她就沒有打算能活著出宮。她沒有別的人選可以托付——如果宋祿有辦法,他應當早就把娘帶出去了;守城門的士兵對於出宮的宮女太監查探甚嚴,他想帶東西出去相當困難。

但,杜錦程身份特殊,或許他能有辦法。

“如此甚好。”杜錦程將銀票接過,錦囊還給她,“你可有什麽要交待?”

媛湘說:“你知道玉饒山嗎?。”

“城郊的玉饒山?嗯,我知道。”

“那邊有個香山寺。你能將我娘安葬到那邊嗎?”

杜錦程雖然猜到必是媛湘的至親,但沒有想到會是她親娘。“可以。”

“多謝你。”媛湘沉默了會兒,“你出宮時,城守將檢查你的行囊,你怎麽解釋……”

“我自會找顏歡公主做掩護,你放心吧。”

媛湘抬頭,視線與他撞在一起。兩人默默地的,良久無語。

過了好半晌,媛湘才喃喃地道:“如果真的能替我辦成,我……真的很感激你。大恩無以為報,唯有……”

“唯有以身相許?”他的眼裏露出笑意。

媛湘漲紅了臉,瞪他一眼,“你想太多了。唯有多給你些經辦費用。這個錦囊裏麵是我的珠釵,金鐲之類,還請收下。”

“不必。你在宮中也需要打點上下關係,還是留著自己用吧。”杜錦程說,“既然如此說定了,我出宮前兩晚將令堂骨灰移至此處,出宮時再帶走。”

媛湘望著他,萬語千言,唯有化成兩個字:“多謝。”

“你已經謝過很多次了。”杜錦程微笑。

媛湘點點頭,喉嚨忽然癢癢的,她輕輕咳嗽了幾聲,杜錦程默不吭聲倒了杯水遞給她,“據我所知,女官要在宮中待滿五年方可出宮。但你是相國之養女,沒想過提前出宮?”

媛湘搖搖頭,“在宮中甚好。”

杜錦程如夜一般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你想提前出宮麽?”

“你為何問這些?”他的目光太熾熱,讓媛湘不敢直視。

杜錦程似開玩笑地道:“估摸一下,我與你還有緣分否?”

他的話說得隱晦,沒有直白露骨的情與愛,媛湘卻立即紅了臉,她往後退了幾步,顧盼左右而言他:“我很感謝你,待你將要出宮時,與我傳句話。現在時間晚了,多留不便,我要回去了。”

杜錦程點了點頭。“我先出去看看有沒有人,免得叫人看見了。”他出去轉了一圈,見確實無人,才讓媛湘出去。

媛湘走得急促,到玉圓殿時,氣息猶還喘息不止。又自覺太過大膽,她與杜錦程雖然無男女之情,卻也逾矩了。

幸而他很快就要出宮了……

想到他能帶母親的骨灰出去安葬,媛湘的感情便澎湃起來。將即將熄滅的燭花撥了撥,蠟燭又亮起了幾分。媛湘托著臉,怔怔地望著燭火,想起四年前那個黑夜,娘急促地將她趕出蘇府,那時的燭光印著娘焦急的臉龐,糾結不舍的眼神,是她關於娘的最後記憶……

她的眼底浮現淚花。

四年前年幼,得知父母去逝,傷心傷心也就罷了。直至前兩年被帶舒沁帶領參加一個族人的葬禮,才有了“入土為安”這個認知!時隔兩年,她的父親早已不知魂歸何方,她哀求舒沁也莫可奈何。這是媛湘心頭最大的痛楚!

現在既然找到娘的骨灰,她定是要想方設法地將她葬回族墓裏去……但願杜錦程、真的能讓她達成所願。

這一夜,媛湘睡得不安穩。

她一直做夢。

夢裏她年紀尚小,在天藍海闊的海邊,父親駝著她奔跑,她一邊興奮地笑一邊害怕尖叫,母親則在後麵追著放紙鳶。

一轉眼,父親栽倒在地,披頭散發血肉模糊,母親忽然被紙鳶拉到天上,驚喊著湘兒,湘兒。

媛湘慌亂地叫著父母親,然而父親再不能應答,母親越飛越遠,隻留下小小的媛湘在原地號啕大哭。

一雙手抱起了她,擦幹她的眼淚讓她不要哭泣。恍忽似乎,那是舒沁的眉眼。仔細看著,卻又不是,在她眼前逐漸清晰的是杜錦程的臉。雲淡風清的笑容,深遂堅定的眼神。那雙手結實有力,將她帶離恐懼,走向溫暖明媚,山花燦爛的地方。

媛湘驀然驚醒。

心跳得稍微劇烈,她有好半晌都不能從夢境裏清醒過來。前一半的憂傷,後一段的溫暖,都轉瞬而逝。她甚至懷念夢裏的那一絲平靜幸福,這是她奢求卻又得不到的幸福。

讓她又羞又疑惑的是,為什麽夢見給她安定,幸福的竟然是杜錦程?

她為自己的這個夢感到羞恥,在心底深處,又感覺自己背叛了舒沁。認真直視自己的內心,她是不是有點兒被杜錦程的美貌盅惑?

思索了好久,她艱難承認對杜錦程的感覺有那麽一絲不同。媛湘分不清那是什麽感覺,顯然和對舒沁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也許是因為感激?感激他能看穿她的想法。感激他肯替她完成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