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流年難忘,此間年少

從離國到瀾國,他沒有用任何代步工具更別談什麽休息。時間,他隻能跟時間搶生命。路過孤煙峰之時,他也沒有上去看一眼,他與他家老頭子有段時間沒見了。一路狂奔到瀾國皇宮,當時,正好深夜,整個宮殿隱在了夜色之中,他在其中如鬼魅般橫行。

悟蒼絕瀾住在蒼絕宮,一路叨念著這句,直到清清楚楚的看到蒼絕宮這三字匾額。潛進去,入到內室,他躍上房梁,屋子裏燈火通明,案幾上,身穿血色蒼龍袍的少年正伏案批章,通身隱霸的龍氣,額間越發的威嚴卻更顯妖冶,與他初見之時已是另一個模樣。

恰在這時,懷中人動了,遲道蒼詫異的低頭,見本來生命氣息已經快消耗殆盡的人竟然神色清明的睜開了眼,雙目精亮,從沒有過的亮,就快刺疼他的眼。

回光返照,這是他第一反應。

紫檀木睜眼之時沒感覺到身體的一點不適,不由的一皺眉頭,她死了?可眼前的人確實是她師傅啊。聲音和平時沒有一點變化,依舊的清潤,她卻感覺不像是從她喉嚨裏發出來的,恍若另一個人在叫:“師傅?”

這一聲師傅,驚得何止遲道蒼一人,下麵專心伏案的人在聲出的一瞬間以筆為器瞬發出聲處。紫檀木尚不知情況,被遲道蒼一樓,錯身而過。

她這才看清自己現在的處境,竟然是在房梁之上!

天青色的衣衫合著一層混合血汙的藍蹁躚而下,落在悟蒼絕瀾不遠處。遲道蒼與他麵對麵站著,既然發現了,不如就直接說清楚,反正他也進不了瀾國蠱血池。

悟蒼絕瀾剛要開口喚人的聲音在見著他懷中抬頭詫異撞著他眼光的人時頓住,疑惑道:“阿木?”

紫檀木眨了下眼睛,悟瀾?他怎麽會跟師傅在一起?這是什麽地方?他一身龍袍,對了,他是帝王了。她想扭頭弄清楚這是個什麽情況,哪知道運行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她楞了楞,恍若想起什麽,冷靜無比的道:“師傅,放我下來。”

遲道蒼的手頓時僵住,杠在那裏不動,若同機器人般沒了反應。紫檀木隻好又喚了句:“師傅?”

大殿寂靜,隻有紫檀木的聲音清楚的響起又落下,在第三聲:“師傅。”落下之後,遲道蒼總算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地上,雙手卻依舊承擔著她所有力量。

“放手。”她鎮定的道。

遲道蒼卻在這時看了悟蒼絕瀾一眼,吸了口氣,放開手。

有些不理解麵前的狀況,悟蒼絕瀾一直沒有開口。額前的紅淨媞在他眼裏映出一點紅,視線裏,那熟悉的少年剛離開他師傅便轟然倒地。

“阿木!”腳下風生,單手擦過地麵將他撈起。樓住了他,悟蒼絕瀾轉頭看旁邊的人,語氣不太友好:“你怎麽不接住她?”明明他離得最近,還是他師傅不是嗎?竟然看著他倒地!

遲道蒼清潤的雙眼裏不無算計,既然他會緊張她,那麽救她也就不無可能了。“因為她需要的是你,而不是我。”

紫檀木皺眉,悟蒼絕瀾也皺眉,需要他?此話從何說起?摟住懷中人,悟蒼絕瀾自然感覺出了他身體狀況,他的臂彎裏,恍若隻有軟趴趴的血肉。他低頭看了眼懷裏什麽情緒都沒有的人一眼,再轉頭看他:“蠱血池?”

在這個時候帶人來找他,除了這個原因,他想不到任何一種可能。

遲道蒼點頭,靜等著他開口。

紫檀木聽著聽不懂的話語,在精神亢奮過後,負荷的帳很快向她算來。整個身體的重量交給悟蒼絕瀾,她呼氣比吸氣多的喘息道:“蠱血池?”

見她狀況,兩人都知道沒時間了。遲道蒼的焦急頭一回展現在那雙什麽都不在意的眸子裏,急切的看著悟蒼絕瀾。悟蒼絕瀾一向染笑的眉眼第一次那麽糾結。蠱血池隻有帝王能進,這是古訓,從來沒有人違背過。而他們,其實也不過有短暫交集而已,吧?

紫檀木的雙耳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她看著他們嘴巴開合,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們在交流什麽?為什麽她聽不到?耳鳴?還是更為嚴重?

然後,她感覺自己被一把抱起來,他帶她去哪裏?她慢慢的看不清道路。隻感覺全身沒有一點感覺,即使身在溫暖的懷抱中也沒絲毫溫暖的感覺。整個神識最後的感覺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疼,好多像小蟲子一樣的白色細電鑽進她腦子裏,她直接被痛昏了過去。

混沌中,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等她能再次接收到身體感覺時,隻覺得從頭到腳都是一種細細密密的酸麻感。有些費力的睜開雙眼,眼前是一道紅色的屏障。

這是,什麽地方?她竟然,活過來了嗎?

靜躺很久,試探的動了動手指,然後是腳、頭。嘴角輕輕扯開,能動了,她居然能動了,能感覺到痛,甚至,眼角那一點點潮濕。

眼珠子四處轉動,這是個血紅色的蠶蛹,她正躺在裏麵。意識到這個問題,她有些頭疼了,蠶蛹外麵是個什麽樣的情況她都不知道。可是一直躺在這裏算個什麽事?遲早要走不如現在動手。

想至此,手指慢慢伸向那層紅色的殼,指尖剛巧觸摸到,她便聽到了如同玻璃碎裂的聲音,血紅色的屏障碎裂成塊,和她一起跌落。

熱,如同身置岩漿內,燙的她像是要蒸發般,可是神奇的不會下墜。身體內部像在是被什麽東西蠶食,疼的她整個人蜷縮在一起。

背後突然有冰冷的觸感貼近她,她下意識的轉頭,漂亮的丹鳳眼,上翹的嘴角,白的透明的皮膚,“悟,悟瀾?”聲音中有些驚訝。

悟瀾絕瀾朝她輕輕一笑,圈過她的身體,滑向岸邊。他沒有想到,他怎麽會想到,和他一起遇襲對抗那個中年人的小子竟是個女孩子。一個女子,竟然有那樣的果斷與堅持,實在罕見。那一天他解開她被血汙彌漫的衣衫時,有那麽一瞬間沒反映過來。

身體的疼痛讓她沒法分神想其他的,下意識的抓緊了身邊的人,整個身體墜在他懷裏。

整個蠱血池都在沸騰著,兩個人泡在血色的迷霧裏奮力向岸邊劃去,黑色的發絲交結在一起,顏色迥異的皮膚又能清楚的分辨出不是一體。一種分明的融合與交結。

“嘩”的一聲破水而出,悟滄絕瀾將懷中人放倒在大理石的台階上,他俯身輕拍了拍她臉頰:“阿木,好了,沒事了。”

紫檀木喘了幾口氣,有些迷糊的睜開眼,身體痛感的消失的竟讓她有些不習慣。而眼前,這張放大的臉,她已經有種不習慣的習慣了。“沒事了,我沒事。”

悟蒼絕瀾笑眯眯的一點頭,重複道:“沒事了。”

隨著他點頭的動作,一縷黑發滑下來,落在她胸口。兩人同時僵了僵。

屋藏絕瀾一把抓過旁邊疊的整齊的衣服鋪在她身上,血色藏龍袍映的她蒼白的臉頰有分詭異的胭脂紅,類似於他白瓷般的膚色上那抹紅。

“額~”他眼色一轉,瞧見旁邊的白色內衫,翻身而起,三兩下套在身上。轉過頭時,她已經坐了起來,看起來在打量這個地方。

“這是個地下深洞,從上麵的倒立的棱柱相信你也看出來了。”他指著池子中心繼續道:“你開始就在蠱血池的最中心治療,蠱血池會自動凝結一個血色蠶蛹幫助你修複改造身體。從那天你師父帶你來到現在,已經三個月了。”

他沒說這三個月來他除了上朝就呆在這裏觀察著她的情況,就連奏章都是帶到這裏批閱的,甚至有好幾次都被血池中那些藥蠱襲擊。

三個月了,她養傷的天數真是成倍增加。受傷她已經習慣了,但離死亡最近的距離還是這一次,她就差點打開鬼府的大門了。心有戚戚,她想起了些事:“我師父呢?”

“把你交給我,他就離開了。走時說要去見幾個朋友。”紅淨媞的王冠歪倒在地上,他懶散的靠在大理石的岸坡上道。

又是見幾個朋友,她輕觸了觸額頭。清亮的雙眼慢慢幽深,昏迷前的情景慢慢展現,她還是不夠強才會把自己置於險境。穆青,以及那些所有欠她的人,等著。“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她淡淡的問。

這麽急?雖則不是很滿意這個問題,他還是答道:“再過兩個月。身體需要慢慢調節,三個月隻是將你身體器官大致改動,具體細節還要慢慢來。”

“意思就是說,我還要在這池子裏泡兩個月?”她問的挺平淡,就算嘴中滋味難受。

悟蒼絕瀾點頭,笑吟吟的道:“放心吧,感覺到身體的疼痛證明這血池裏的藥蠱是有用的。身體內部組織改動越大就越痛,看你的情況應該是整個身體構造已經被重新組合成最佳了,這對你以後的修煉絕對是無法想象的。”

“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功力了。”十年的辛苦修煉化為空氣,從清醒那時她便知道了。不是沒有過難過,隻是難過沒有用。

沉默了片刻,他湊近她臉頰笑容燦爛的道:“再修煉三年試試,你還有時間,信不信,這三年絕對會是你從前無法想象的結果。”

紫檀木看著他漂亮的丹鳳眼,半響點頭道:“好,再修煉三年。”

即使他不說她也會繼續修煉下去,她絕不允許自己任人宰割,可是對他說卻是相信他的話,她會成功。

悟蒼絕瀾看著她身上隨時可能滑下來的衣袍,半邊香肩畢露,他微微側過臉,起身道:“我去給你取衣服,你來時穿的那件衣服已經徹底廢了。”

將身上的袍子拉攏到頸項,整個人包裹在裏麵,她點頭看著他走向石階,然後將下巴放在膝蓋上,想很多事情。她的命果然夠大,死了一次還有第二次,再而三。

悟蒼絕瀾回來的時候不止帶了衣服,還有很多其他東西。紫檀木拿著衣服是卻僵在那裏,抬頭問他;“為什麽是女孩兒的衣服?”

丹鳳眼中笑意滿滿,他理所當然的道;“你本來就是女孩兒啊。還有,我不知道你都喜歡什麽,看你也沒帶什麽,挑了些發簪飾品,若是喜歡便帶著,不喜歡也無妨。男裝我也有讓人準備,不過等兩個月在給你吧。”

他語氣很好,仿若萬事好商量,可她對他的了解來看那是沒有回轉餘地的。所以她也沒再說什麽,背對他穿了衣服,但除了一個挽發玉簪其他的飾品她一個沒用,他從頭到尾一副了然的表情看的她很來氣。若是有武功非得一拳頭砸下去,但轉念一想,就算有武功這一拳頭也未必落得了實,畢竟他一點不比她差的。甚至,她隱隱覺得,就算算鼎盛之時也不見得贏的了他。

悟滄絕瀾見她換衣服自覺的背過身去,一陣窸窣聲傳來,待身後沒聽到聲音之時他才轉過來。這一轉,整個人不由的楞了楞。皇宮之中什麽美人沒見過,哪怕是五國第一美人古魅兒在他麵前都無法蠱惑他半分。可眼前這個女子,明明隻有一張清淡素雅的臉,眉目清遠,雙眼透澈,看著他的眼神甚至不待半分感情。

他卻突然隻想這麽看著,再無其他。

這一瞬,隻是一瞬,他是誰,瀾國之皇,很快便反映了過來。丹鳳眼重新染上笑意,如同灌了蜂蜜。她不是小子,和他共患難的,原來是個女子。

紫檀木沒注意他的反映,兩個月,她熬的過,就算每天身體被各種藥蠱擺弄疼的要死,就算每次在翻騰的血池中煎熬,但一上岸她便像是看到了希望般渾身有力。

每天,清晨到黃昏時間她呆在蠱血池裏養傷,這期間,看著他起身上朝。然後是看著他摟著一堆折子回來,伏案的時候他總會很認真,與平時的邪肆完全不同的認真。她從前在二十一世紀時聽人說:認真的男人最迷人。當時並不理解,現在卻頗為讚同。盡管他還算不得男人,可那份氣質卻遠遠非一般人所能及的。

等他筆落的時候她基本剛好從池子裏出來,然後兩人吃飯,下棋,看書,聊天。

這樣生活是從來沒有過的規律,池與岸成了她所有活動場所,以及每天隻有早朝時看不到的人。她想,她真是占用他太多時間了,他如今是一國之君悟蒼絕瀾,不是江湖上哪兒都能陪她闖的悟瀾。

悟蒼絕瀾今天進來的時候仍舊是一捧奏折一件藍衣,紫檀木透過已經薄的透明了的血色蠶障看著他在案幾前坐下,沉默的拿起奏章,斂眉,執筆,偶爾抬頭看她。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今天看她的次數比往日多。

等最後的蠶蛹破裂之時她像往常一樣爬上岸,拿了那件藍衣換上,是男裝。

吃飯,下棋,看書,聊天。她道:“瀾國位於五國之心又物產豐富,可謂是占盡了天時地利,自古就富饒強大,百姓豐衣足食,迄今為止其他國家就沒有可以超越的。”

悟蒼絕瀾丹鳳眼裏有隱約的笑意,他吐了口氣道:“沒有永遠的強大,瀾國縱然綜合實力強悍也不是沒有威脅的。蒼國新皇剛死太子嘯天歌即將即位,嘯天歌爭霸天下的野心從他年幼便是暴露無遺的,況且,他是個有雄才偉略的人。”他看著她道:“若蒼國開始蠶食,離國,怕是首選。”

她怎麽會不知道,不過,知道又能怎樣。雙眼望向上行的石階,她道:“天黑了,是嗎?”

順著她的視線往上,他道:“天黑了。”

紫檀木站起身來,邊整理著衣袍,邊淡淡道:“我該走了。三年,三年後我們會再見的。”

他就知道,今天,半年之期已過。從此地北天南,把酒當歌,談天說地的日子,遠了。“三年,好,且看三年後你我又當如何。”

她背對著他,也不看見他表情,抬腳便往抬腳上去,並無留戀。身後,也並沒有腳步聲響起。恍若隻是兩個路人,彼此隻在插肩之時驚鴻一瞥,然後,是長長的陌路。可他們分明又知道,前路的岔口,依稀人影如舊。

外麵的天很黑,夜幕中有黑壓壓的宮殿陳列。紫檀木辨認了下方向,選定了路,剛要走便聽見空中有聲音高調傳來:“小木頭,為師接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