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江山與美人(3)

慕容瑾從鳳儀宮回來時已經是傍晚了,踩著細碎一地的落霞,心中填滿了惆悵。

皇後的話魘魔一般反複回蕩在耳邊:皇兒,你沒有選擇的,那個女人的生死全捏在你手上,她隻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當你父皇的妃嬪,一條路便是死!隻有你親自將她獻給你父皇,她的命才保得住!你若是為了她放棄太子之位,以你父皇的性格,他會讓這個媚惑了他兩個兒子的女人活命嗎?更何況,你父皇也知道了她是蕭國的公主,留著她便是個禍害,你覺得你父皇會放了她麽?皇兒,你是聰明人,你好好想想,隻有你當上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出頭之日,那個女人也才有活命的機會。這是你父皇對你的最後一次試探,不要讓他失望!

皇後的話沒錯,他知道的。之前是他被愛情衝昏了頭,竟然忘記揣度他父皇釋放琦顏的用意!

慕容瑾身子虛浮,腳步不聽使喚地邁向幽蘭庭方向,那是關押他母妃妍貴妃的地方。這些年他心中煩悶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便常常到幽蘭庭來,他發現,這個地方能夠讓他很快心緒平靜下來。多數時候雖然未必能見到母妃的麵,但是他知道母妃就在庭院內,這便叫他心安。

幽蘭庭在偏遠的北苑,是座四麵密閉的宅院,也是嬪妃們最忌怕的冷宮。裏麵關押著十多位失寵以及犯錯的妃嬪。北苑終日淒寒,難見天日,高高的宮牆將其死死圍住,隻留南麵一道門。庭院內四方全是這些失意的妃嬪的居所,庭院中央有一塊空地,種著一棵高大的皂莢樹,這裏沒有宮女伺候,洗衣挑水全憑自己,日子過得很是清苦。不少人受不了這苦日子,進來沒到半年便瘋了,可以說,關在這牢籠裏的女人沒幾個神誌正常的,這裏是皇宮的禁苑,晦氣重重,連太醫都不願意來這裏,病死累死的不在少數。常常半夜三更了還有人鬼似的哭號唱歌,前不久剛剛被關進來的樂嬪便總是在半夜裏爬起來撫琴唱歌,聲音淒厲駭人。她本是蕙妃跟前的女官,因彈得一手好琴,被皇帝看中,封為嬪,一時間頗受寵愛,還懷了孕,蕙妃嫉恨在心,暗中買通樂嬪宮裏的宮女,一劑紅花將胎兒扼殺於腹中,皇帝責問之時蕙妃便誣陷樂嬪因皇上久不召見,心生怨念,日夜撫琴自怨自艾,卻不知好好安心養胎,以至龍嗣不保,皇帝大怒,命人將樂嬪左手五指盡數斬斷打入冷宮。

慕容瑾一年隻有在母妃生日這一天入內探望,其餘時間都是不得準允的。而今日,正是母妃的生辰,父皇不記得,可是他一直記著。每每到這一日,他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往幽蘭庭邁過來。守門的侍衛見是襄南王,便知道今日是誰的生辰了,每年襄南王隻來一次,不論早晚,這一日他雷打不動會到幽蘭庭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慕容瑾將身上的銀子盡數賞給了侍衛,他們很快打開門將他讓進去。還未走進院內便聽到一聲淒厲的哀嚎,如黑夜中猛然間響起的狼嗥,淒絕慘烈,聽著叫人心悸,頭皮發乍。

慕容瑾皺眉頓住身形,循著聲音來源看去,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懷抱一把琵琶從門內跌跌撞撞跑出來,嘴裏大聲嚷著:“皇上來了!皇上來接我來了!哈哈哈!”一麵欣喜萬分向慕容瑾奔過來,慕容瑾這時才發現那女主抱琴的左手五指盡去,血肉模糊,還未近身,他已聞到撲麵而來的腐敗氣息。

聽到女子的叫聲,四麵好幾扇原本關得死緊的門也都砰砰地打開來,端著木盆的,拎著水桶的女子紛紛從屋內跑出來。

“皇上在哪兒?”一個急急地發問。

“皇上要來寵幸我了!皇上!”另一個也發瘋似的喊起來。

“皇上!皇上!……”

“你這個瘋女人,皇上在哪兒?”又一個衝出來,一把扯住樂嬪胳膊問。

“那不是麽?”樂嬪咯咯笑起來,伸出隻剩一個光禿禿的手掌的左手指著慕容瑾。

一眾失心瘋的女人都齊齊望向慕容瑾,慕容瑾隻感到厭惡萬分,可又無可奈何,先前他每年來的時候也會碰到類似的情況,總有那麽一兩個女人會出來圍觀,卻遠沒有今日這般瘋狂的陣仗。

“你這個瘋女人,這人是太子,不是皇上,敢騙我!我打死你!”看了慕容瑾半天,突然一個眼窩深陷的女人大叫起來,掄起手裏的木桶就開始砸樂嬪,聽她這麽一說,其餘幾個也都氣憤起來,掄起手裏的家夥就撲上去也加入了毆打樂嬪的隊伍。

“皇上,皇上!救救我呀!皇上!”樂嬪被推倒在地,仍不住地向外伸出那光禿禿五指盡去血肉模糊的手,似秋風掃盡落葉後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撲簌簌擺動。慕容瑾頓感惡心,胃裏什麽東西被攪動得翻天覆地幾欲作嘔,本不願多管閑事,可他終究看不下去這麽多女人欺負一個,寒著臉上前將那些撲倒在樂嬪身上狠力痛打她的女人一一拉開,又把樂嬪從地上扶起來,正打算離開這裏去尋母妃,樂嬪突然扔到琵琶抖抖索索跪下來:“皇上,我再也不彈琴了,求皇上帶我回去吧,嗚嗚……她們都欺負我,嫌我唱歌唱得不好聽,經常合夥起來打我……嗚嗚……”

“皇上,你別聽她胡說!她老是三更半夜彈琴唱歌,吵得我們睡不了覺,我們隻是想給她點兒教訓,叫她收斂點兒。皇上,你帶我出去吧,皇上……”另一個年紀甚輕尖下巴麵色蒼白的女子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哀求。

慕容瑾看著這些滿臉瘋狂的女人,隻覺背脊發冷。他不敢停留,拋下身後淒厲的挽留呼喊,轉身疾步前行。

“啊!!!”突然耳中傳來一聲短促尖利的痛呼,慕容瑾猛然心驚,驀地轉頭看去,隻見樂嬪渾身白氣升騰,衣衫濕透,竟然是被開水澆了個透頂。慕容瑾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樂嬪滿是期待的渾濁雙眼定定地望著他,她再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聲音,身子緩緩向後倒下。

待慕容瑾上前查看時,樂嬪已然氣絕。滾燙的開水在她臉上留下了恐怖的痕跡,皮膚泛起被燙傷的赤紅,拇指大小的水泡迅速布滿了整張臉,隨著她體溫漸趨,皮膚上的水泡變得僵白堅硬,似突然長出了一身蛤蟆皮,看著讓人心中發怵驚悸。樂嬪布滿膿瘡血水直淌的左手觸著慕容瑾衣擺,沾染著潔白的錦袍。

剛剛還活生生的一個人,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具屍體。慕容瑾渾身發冷,他的母妃,便是跟這樣一群瘋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一想到這一點,突然不寒而栗。尋常人,在這裏呆上半年便都瘋了,而他的母妃,一呆,就是八年……

是他不孝,竟然一直讓母後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是他太無能……是他不孝……

當慕容瑾麵色蒼白走進他母妃的院子時,妍貴妃正跪在蒲團上閉目念經。冷宮長日漫漫,除了誦經念佛之外,實在沒有什麽打發光陰的好法子。這裏聽不到半絲外界的消息,是宮中唯一一片與世隔絕的地方,裏麵的人,如坐枯井。住在這裏的女人要麽萬念俱灰,要麽喪心病狂,妍貴妃是其中為數極少的神誌清晰默默度日不再抱什麽幻想的人。在這裏她不跟任何人爭,隻安安靜靜過日子,每年唯一的盼頭便隻有生辰這天與兒子相見,這大抵也是支持她堅強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慕容瑾向母妃傾吐了心中的苦悶,江山與美人,他該怎麽選?這抉擇對他太難了些!雖然其實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的餘地,可,他還是想聽聽母妃的意見。

“什麽?太子被廢了?!”妍貴妃驚詫地望著兒子,滿臉痛惜。

“是。”慕容瑾低低應了一聲。

“那他現在人在哪兒?”妍貴妃急急發問,神色之中頗為關切擔憂。

“他現在已經去了封地西陵。”慕容瑾臉上一黯,母妃總是對太子的事這麽上心,他心中有些難受。

“也好,出了宮遠離宮闈爭鬥,也好啊……”妍貴妃長長歎了口氣,良久,似乎才想起來慕容瑾剛剛的話語,幽然問:“瑾兒你說的那個女子,是什麽身份來曆?”

“她原是蕭國公主蕭善雅……”話語還未落,慕容瑾注意到母妃的手,忽地一抖,指間念珠錚然掉落在地,慕容瑾心中一頓,莫名一急,“母妃怎麽了?”

“沒事。”妍貴妃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臉色蒼白,微微下垂的嘴角勾出一抹認命的單薄如織的笑,“原來瑾兒和太子竟然都愛上了同一個女子,你知道麽,她是你們的表妹,她是我姐姐思妍的女兒。你父皇不會殺她,但是,也不會將她賜給你,你們注定有緣無分。”

“為什麽我跟她有緣無分?”慕容瑾惻然問道,琦顏是他的表妹,他早在那夜偷聽若妡跟琦顏談話時便猜到了,是以不覺奇怪,隻是,母後為何也說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因為,你父皇要用她要挾我姐姐說出鏡陵寶藏的全部秘密,他會納她做妃子,羞辱我姐姐——你的姨母。以你父皇的性格,他一定會這樣做的。皇後說的沒錯,他將善雅放出來,隻是為了試探你,不管你怎麽選擇,她都會成為你父皇後宮裏的女人。”妍貴妃彎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念珠,語調平靜。

慕容瑾語噎,一顆心,如墜冰窖,瞬時涼透。

有緣無分,他第一次對這個詞恨入骨髓。原來,他們隻是,有緣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