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名分
剛一踏進廳門,便有丫鬟迎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行禮,口稱:“太太,大小姐。”
餘雅藍抬眼一看,忍不住笑了,此人不是一貫趾高氣昂的憐香,卻又是誰?這會兒她斂去一身鋒芒,低眉順目,好似變了個人一般。餘雅藍忽然記起,方才在官衙門口,江氏登車離去時,是帶了露珠兒等幾個丫鬟的,於是隨口問道:“你怎地沒有跟了江氏去?”
憐香大概以為她是要尋茬,竟是渾身抖了一抖,勉力笑道:“跟了她去的,都是原先的陪房,我本就是餘府丫鬟,所以留下了。”說完又急急地補充:“先前奴婢對太太和大小姐不恭,全是江氏指使,奴婢亦是被迫無奈,還望太太和大小姐大人大量,饒了奴婢……”
餘雅藍訝然,她從來都沒有怪罪過憐香,又何來饒恕一說?她早就猜到單憑一個丫鬟,是不會有那麽大膽子的,所以又怎會把賬算到她頭上呢。不過她甚麽都沒有對憐香說,徑直朝前走——就讓她多忐忑不安一段時間罷,寬慰人的話講得太快,是很容易讓人誤解她是個好說話,好拿捏的人的。
廳內站了黑鴉鴉一屋子的人,餘雅藍挨著望過去,發現人到得熱別齊,八位姨娘一個不落,連才剛小產,又跟著她們雨夜急行的八姨娘都在;十來位少爺小姐也都在,隻是少了青姐兒,他們挨著年齡順序,兩個一排,站得整整齊齊。
以前江氏在時,每逢大事,她們也是這般齊整,但有一點很不相同,那就是,以前她們的恭謹之中,往往帶著十分的緊張,而今天不論是誰,臉上都透著一股子輕鬆勁兒。特別是八姨娘,臉上都顯了得意來。
餘雅藍止步於廳中央,把鄒氏推到了前麵去,但鄒氏此時一心記掛餘天成,哪裏有心思去理會姨娘們,勉強在那正中的椅子上坐了坐,聽姨娘和庶子庶女們叫了聲太太,就回竹軒難過去了。
新上位的太太竟是這般羞澀?眾姨娘麵麵相覷。七姨娘卻是興高采烈,悄悄兒地同八姨娘道:“咱們的好日子來了,我就說不能坐以待斃罷?”
八姨娘本也高興,但卻看不慣別人比她更高興,聞言緊緊抿了嘴唇,道:“但我的孩兒,卻是終究回不來了。”
七姨娘忙安慰她道:“你還年輕,來日方長,還怕以後生不出個兒子來?”她自己是既有兒子又有女兒的人,所以說起這話來就真心實意,八姨娘聽了,果然神色稍緩,不再說甚麽了。
“大小姐。”突然有人出聲,卻是昔日江氏最得力的爪牙三姨娘。她今日穿了件暗青色的衫子,顯得格外低調,“昔日我們不知大小姐身份,多有唐突,還望大小姐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們計較。而今太太和大小姐終於正了身份,重序了排行,哪裏還能繼續住在竹軒,實該搬到正房來才是。”
三姨娘見風轉舵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其他幾位姨娘都吃了一驚,七姨娘尤其不忿,把八姨娘的胳膊一撞,然而八姨娘不像六姨娘那般好上當,兀自不動,七姨娘想了想,自己出聲反駁三姨娘道:“搬不搬到正房,何時搬到正房,太太自有計較,哪消你多嘴多舌。”
七姨娘和三姨娘,自從兩人的子女打過那一架後,梁子就結下了,因而此刻嗆起聲來,一點兒餘地都不留。
三姨娘憤恨地瞪了七姨娘一眼,卻沒有同她吵下去,大概她自己心裏也明白,江氏倒台,這些姨娘裏,餘雅藍和鄒氏最看不順眼的,大概就是她罷,現在的她,還是低調再低調,不要同任何人起爭執的好。
這滿屋子的姨娘和兄弟姊妹,餘雅藍看得眼花,但卻又因為有事,得等餘天成回來,所以不能現在就走,便隻得對眾姨娘道:“難道住在竹軒,就不是太太了?你們要請安,找我娘去。”
幾個姨娘本來就沒把鄒氏放在眼裏,不然其中幾個也不會一門心思要扶鄒氏上台了,她們此番前來,最大的目的就是打探虛實,而今見鄒氏果然當上了太太,心中早已安穩,此時聽餘雅藍這樣一說,馬上趁機退散,眨眼間一個都不剩了。
餘雅藍完全沒理會她們的神情和表現,那些不過是餘天成的妾,同她沒有多大關係,就算要管,要鬥,也是鄒氏的事,她身為女兒,同父親的妾室爭來鬥去,好沒意思。
而且當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被盜的鞋子材料找回來,不然她的美好計劃,都要化作一場泡影了。
沒過多久,她就等來了餘天成。不過餘天成是回來取銀子的,腳步匆匆,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餘雅藍手疾眼快地上前拉住他,直接明了地道:“爹,昨天我屋裏丟了一個印花緞包袱,你一定得查出來還給我。”
餘天成正是焦頭爛額之時,百般地不耐煩:“甚麽包袱?丟了自己找去。你娘不是一心要當太太麽,叫她去找。”
餘雅藍心中冷哼,但此時卻不是同他紛爭這個的時候,因此隻道:“爹,我那包袱丟了,娘不會有甚麽損失,但爹隻要還在臨江縣做生意,虧損可就大了。”
餘天成奇道:“你的包袱,與我何幹?”
餘雅藍道:“那包袱裏裝的是一雙鞋子的設計圖和幾樣貴重的原材料,乃是我接下的一樁生意,一個月內須得做完,屆時若不能完工,又無法歸還原材料,別人就要將我告上官府了。我被告自然不打緊,但到時候,隻怕全臨江縣的人都會曉得,餘府餘員外家的女兒不守信譽,不是個值得交往的做生意的對象。爹,你也是個生意人,難道不會因為我兒受影響?人家會不會想,有其女必有其父?”
一雙鞋子就能毀掉他餘天成多年的信譽?可笑。但此番話從一個年僅十六歲,頭一回走出餘家村的鄉下姑娘口中說出來,就不得不令人佩服了。她哪裏見過甚麽世麵,懂得甚麽道理,居然知道這些!餘天成突然有一種“這是我女兒”的自豪感隱約升起,不禁眯起眼睛,重新審視起餘雅藍來。
良久,他突然問了一句:“告我停妻再娶,是你的主意?”
餘雅藍淡淡地道:“這是事實,並非誰的主意。”
“好!好!”餘天成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卻聽不出喜怒。說完,他轉身就走,不過臨走到門口時,還是對候在那裏的一個丫鬟吩咐了一句:“去幫大小姐把包袱找到。”
那丫鬟眼中有訝異神色閃過,應了一聲:“是,老爺。”
他稱呼自己為“大小姐”!餘雅藍比那丫鬟更為訝異。餘天成這就承認她的身份了?她原本以為還要受些波折的,竟沒想到會這樣的順利。
那丫鬟邁著小碎步,走到餘雅藍麵前,聘婷而立,微微垂首道:“大小姐,奴婢芙蓉,這就為您去找包袱。”
餘雅藍見她身段苗條,頗有幾分姿色,行事又與普通丫鬟有那麽些個不同,心中不僅一動,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餘天成的通房丫鬟?在她愣神間,那芙蓉已是出門去了,看來昨日幫餘天成去偷婚書的不是別人,就是這芙蓉,不然她怎麽連那包袱長甚麽樣都不問呢?原來這丫鬟,是餘天成的心腹之人呢。不過,這些信息,她隻管提供給鄒氏就行,畢竟鄒氏才是這府裏的女主人,後院紛爭,輪不到她這個女兒來操心。
沒過多久,芙蓉就捧了那隻印花緞包袱來,餘雅藍打開來仔細檢查了幾遍,確認無誤,方才道謝。芙蓉聽她講出感謝的話來,麵上很有幾分尷尬,頭一低,退下去了。
餘雅藍捧了包袱,回到竹軒,發現大門緊閉,她在外叫了幾聲,方見鄒氏來開門。鄒氏一把將她拉進來,複又把門關上,道:“你爹的那些姨娘太煩人,所以我把門關了。”說完,急切而又緊張地望著她:“藍姐兒,你爹可曾回來?”
餘雅藍把包袱放到桌上,自倒了杯水喝,道:“回來了,但又走了,想來是為那九十杖的事又去官衙了。”
鄒氏麵現後悔之色,道:“早知道我就……”
餘雅藍打斷她道:“可是爹剛才在人前稱我為‘大小姐’。”
鄒氏不笨,稍一思忖就明白過來,驚喜得不可自已:“你爹他承認咱們了?”
餘雅藍笑道:“縣太爺親口斷的案,他能不承認?”
鄒氏高懸許久的一顆心,頓時落了地,歡天喜地地去開門,道:“他既承認我是他的妻,我少不得就要替他把這個家管起來,幾個姨娘又算得了甚麽。”說著又感慨:“藍姐兒,還是做正妻好呀,先前你不過是想進私塾念書,都不得成行,而今咱們自己當家作主,你想去哪裏不行?”
正妻自然好處多多,哪裏是小妾能比的。餘雅藍抿嘴笑著,打開包袱,一麵做鞋,一麵與鄒氏講些府裏的情況,並加上了自己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