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乞生

殘陽西斜,留下雨後的天空一片清明,西方天角,還隱隱看得見黃紅的陽光把天際青雲染得黃黃紫紫,偶有鳥燕低飛,一派愜意。

從早晨商祿兒就一直昏睡,秋竹把大夫開的中藥用牆角邊撿來的破陶罐熱了好幾次,也不見她蘇醒,見快入夜了,偶有清風,她害怕商祿兒病上加病,連忙把用買藥剩下的錢買來的薄毯裹緊她,再試探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地連連歎氣。

商祿兒髒髒的小臉上,眉梢突然皺了皺,隨即她頭上下蠕動了下——

“啊欠——”風帶的涼意讓她筆頭一陣瘙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人也跟著醒了幾分,細眼微睜,就看到秋竹一臉欣喜感動地看著自己。

“這是怎麽了……?”她虛弱地轉動眼珠子,看到被風吹得顫動的樹葉,被風扭曲的炊煙,被風吹得亂動的秋竹的頭發。

“公子!你可算是醒啦!”秋竹大喜,連忙跑到火堆邊,端過來一隻煨著的藥罐,放在嘴邊吹了又吹:“這藥啊,都熱了好些次了,就等著公子您醒呢!對了……還有今天的糧食!公子你一直昏迷不醒,可什麽都沒吃呢!”

說著,她不顧商祿兒迷茫的眼神,又歡快地跑到火邊,端過來一個黑漆漆還吊著蜘蛛網的半塊陶瓷脆片,上麵疊著一堆商祿兒看不懂的東西,冒著熱氣。

“來!我們先吃藥!”說著,她仔細摸了摸藥罐的溫度,再把商祿兒半扶起身子。

剛一起身,後背接觸到涼空氣,商祿兒立即就打了個寒顫,看了看地上的藥罐和食物,蠕了蠕嘴唇:“我是生病了?”

“本就受著傷,又淋雨又逃跑的,能不生病嗎!”

“這藥……?”她沒記錯,她們該沒錢了呀!

秋竹瞄了眼商祿兒,小聲地嘀咕:“秋竹擅自做主,把公子身上的玉佩拿去當了,換來的……”

“能換錢也不錯啊!”

“可隻換了十兩……”

商祿兒笑道:“你還指望當鋪給你開一百兩嗎?”

“這些開當鋪的!也太黑心了!公子你知道嗎?他們的匾額上居然寫著古董三十兩,金子二十兩,玉佩十兩,銀五兩……好了好了!先不說這些,公子你快些把藥喝了,大夫特別交代的,要你醒了就立刻喝這些藥!”

說著,她用袖子擦了擦罐子口,再遞到商祿兒嘴邊,小心地喂著。

商祿兒皺著眉,好不容易把那些藥都給吞下去,還沒緩和過來,隻見秋竹獻寶似地端起那破陶片,捧到商祿兒眼前笑眯眯地說道:“公子,這是我跟那些乞丐商量討來的夥食!你快吃吧!生病了總得補充營養不是!”

商祿兒轉頭看了眼廟外炊煙處,那些乞丐也不做聲響,默默地燒火做飯,她再轉頭看了看身處的破廟,說是廟,其實什麽也沒有,佛像大概不知道被哪裏的乞丐給偷去賣了,隻剩下空空的牆壁還有缺了腳的供桌,廟牆右麵鋪了一片幹稻草,該就是那些乞丐睡覺的地方了。除此之外,隻有蜘蛛網和滿牆斑駁。

“你吃了嗎?”商祿兒問秋竹。

“秋竹等他們這次弄好再吃!公子你不知道,這些乞丐全都是啞巴!但是心地很好,我出去找大夫的時候,就是他們幫著看著你的!還給我們飯吃……”

見秋竹又是感激又是沒落的,商祿兒拍拍她的手,勉強扯出一抹笑,但卻十分堅定地說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報答他們的!”

“嗯!”秋竹猛地點頭,趕緊催促道:“公子你快吃!”

商祿兒看了眼手中的“飯”,隻湯湯水水裏麵泡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勉強認得出的,就一些碎葉子,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她一仰頭,就把食物倒進嘴裏——

這還沒嚼呢,隻見她眉頭深皺,“哇”地一聲,將嘴裏的食物盡數吐了出來。

“這什麽東西啊!”她難受地吐著嘴裏的沙子,眼淚都要熏出來了。

“怎麽了?怎麽了?”秋竹見狀,擔心地撫著她的背,端起那瓦片裏的東西,也嚐了一口。

商祿兒想阻止她也來不及了,隻見秋竹臉色一綠,立即將口中的食物吐了出來,呸呸吐著口中的沙子。

“對不起啊!公子!秋竹居然拿這樣的東西來給你吃!”

“人家好心給我們吃的,怎麽能這麽說呢!”商祿兒訓了她一句,同情地看著外麵煮食的乞丐們,“原來他們整天就吃這些東西啊!”

秋竹吐吐舌頭,隨即又一臉苦瓜地看著商祿兒說道:“哎喲!這些東西公子您肯定是吃不下去的,該去哪裏弄吃的給你吃呢……”

“有什麽不能吃的!現在咱們可連落難都比不了!”說著,商祿兒端起瓷片,用吸的方式把上麵的湯水吃了,留下部分和底下的沙子,一臉笑意地遞給秋竹。

“其實味道也不賴!清爽美味!”

秋竹狐疑裏看了看她,再學著她先前的方法吸湯喝,哪裏知道用力過猛,湯一口吸幹了不說,連帶著下麵的沙子也一並吸了進去。隻見她一臉難受地張開嘴巴,想吐出來,卻是進了喉道,怎麽也出不來了。

“公子……騙人……”秋竹張著嘴,含糊不清地說道,一臉怨恨地看著商祿兒。

這倒逗樂了商祿兒,笑夠了才問道:“你去請大夫的錢,還有得剩嗎?”

秋竹眨了眨眼睛,心虛地答道:“有……有的……”

“那不就成了,咱們去街上吃碗麵也能填肚子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啊?吃……吃麵啊……?”秋竹猶猶豫豫,躊躇好半天才又開口說道:“我們這樣子去,會不會人家不讓進啊?”

“我們給錢,大不了叫他煮給我們,邊上去吃!”

秋竹不忍心地看著商祿兒一臉的興致勃勃,突然想到了什麽,連忙搖頭道:“公子你現在還生病呢!腳又不方便!還是我去給你買回來吃吧……”

“沒事!我現在好多了,你看,頭也不燙了……那個大夫不知道給我弄得什麽藥,腳也不痛了,你不放心就再拿藥給我揉揉腳,看是不是好多了!”

“這……”秋竹敵不過她,隻畏畏縮縮地拿來大夫給的揉腳的藥,看商祿兒腳確實好多了,才舒了口氣。

“看吧,那客棧掌櫃雖然出賣了我們,不過請的大夫倒不賴!”

“嗯,是啊!”

“那就走吧,呆會兒天又該黑了!”

秋竹抬頭,看看越來越暗的天氣兒,隻好硬著頭皮,把商祿兒扶著去了。隻是這輕巧的風吹著,怎麽著都讓她覺得寒從心頭起。

☆☆☆

這越是靠近大街,秋竹心理就越是忐忑,也不知道那麵是多少錢一碗,她瞅瞅天,瞅瞅地,再瞅瞅商祿兒隻得在內心歎氣。

今日似乎是個民間的小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不時還有小孩兒玩啥煙火爆竹,倒是十分熱鬧。這雖然人多了,可他們一見商祿兒和秋竹近身都不約而同地閃得遠遠地,還不住捏著鼻子又扇風地,直罵乞丐真醜真惡心之類的話,秋竹氣得張牙舞爪,小心地瞄著商祿兒,卻見她隻麵無表情地走著,看也不看那些百姓一眼。

“公子!你別聽那些刁民胡說八道!他們都是些沒眼睛的混蛋!”秋竹拉著商祿兒,氣得兩眼直冒火。

商祿兒不是不氣憤,不是沒感覺,隻是如今她們淪落至此,就算得罪了這街上的任何一個人,把她們活活打死,估計也是沒人管的。自己不強大,就沒資格管住別人的口舌動作,她又何嚐不想神氣地拽著那些人的耳巴子,扇他幾下……隻是這些都轉換成一聲無奈的歎息,消散在夜風的最涼處。

秋竹見自己又說錯話,恨不得扇自個兒一耳光!她是公主啊!何時受過這般侮辱……被人搶東西,被人趕出去,受傷又淋雨,還躲泔水桶,病了隻能睡破廟,整整兩天沒一口飯吃……想著,眼淚又漫上了秋竹漆黑的瞳孔,她拉著商祿兒的手,越發覺得那身子又單薄了些。

突然,她停下腳步,眼淚大顆大顆地就落了下來,她怎麽還能讓她再街上當眾出醜呢!

商祿兒奇怪地轉過頭,剛想開口,隻見秋竹抬手擦了眼淚,正視著她說道:“公子,剛才秋竹說謊了,其實我們沒錢了,所有的錢都給大夫了,剩下的,我買了薄毯。”

商祿兒看了她好一陣,才說道:“我知道。”

“您知道還出來?”

“沒錢也要討生活不是?”商祿兒笑道,隨即轉眼看了看路邊賣肉包子的攤販。

秋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猛地吞了吞口水,仿佛那肉包的香味穿透過了每一個人的身體,直直傳進她空蕩蕩的胃裏一樣。

卻見商祿兒筆直地走到那包子攤麵前,彎下瘦弱的脊背,一臉奢望地望著那老板伸出右手說道:“老板,我們兩天沒吃過東西了……賞兩個包子吧……”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真切地印在了秋竹耳朵裏,她怔怔地看著那仿佛滄桑了幾百歲的背影,那麽卑微地,可憐地,用企盼的眼神,看著蒸籠裏的包子。秋竹無聲地流著淚,像是有一把刀子,刺進了她的心髒,疼的無法言喻。

“走開走開!”那賣包子的就像見了瘟神,一臉嫌惡地揮手叫商祿兒離開:“哪裏來的乞丐!快走開!”

“老板!賞我們兩個包子吧!求求你了!老板!”商祿兒不走,渴求地看著那冒著熱氣的肉包,乞求著,隻差給那老板跪下來了。

“嘿——我說你這臭要飯的!是不是非得我打你你才肯滾呐!”那老板來了氣,作勢就要捏拳頭打人。

秋竹猛地擦掉臉上的眼淚,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隻見她像隻發瘋的蠻牛一樣,橫衝直撞地越過人群,跑到那包子攤前一手抓了一個包子就跑——

“哼!叫你狗眼看人低!來呀來呀!你來抓我呀!”

那包子攤老板氣急,叫上邊上兩人就氣勢洶洶地追了去。秋竹邊跑邊回頭給商祿兒打顏色,商祿兒還來不及叫住她,就快看不見她了。她深深看了眼人群裏炸開鍋的前方,一狠心,也不管路人鄙夷的目光,拿了兩個肉包子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別跑!死叫花子!別讓老子逮著你!”

秋竹雖然手腳靈活,但是兩天沒進米糧,跑了一小段就上氣不接下氣,那賣包子的和他的幫手快速扒開人群,追了一陣路就把秋竹給逮住了。

適時天又暗了幾分,天邊紅暈已被一片青色取代,又被不斷升騰的煙火照得五顏六色的,充滿火藥味的濃煙在喧鬧的街麵上不斷擴散,像極了早晨的霧,可以遮蔽人的視線。

商祿兒心裏一陣慌亂,早看不見秋竹還有那包子老板的身影,隻得憑著本能,一路朝前麵走去。走了好一陣,才看到前方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些人,不少小孩兒都興奮地圍著那裏拍手繞圈,強烈的不安充斥了她全身細胞,也管不了腳上的疼痛,她像得了力,迅速剝開人群,走到了那喧囂的最裏端——

隻見一個渾身襤褸又肮髒的乞丐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三個布衣一邊狠毒地咒罵,一邊對她拳打腳踢——臉上、肚子、手腳、腰背,無一幸免。而那挨打的人,也不哀求不哭鬧,隻抿著嘴閉著眼,雙手狠狠地護著胸膛,一聲不吭。

“偷東西!我打死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真是個有爹生沒娘教的臭東西!看老子不打死你!”

“好耶好耶!打叫花子!哈哈哈哈——”

“臭叫花子!還不說話!看我打!”

商祿兒剝開人群,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小孩兒圍著那行凶的人不斷拍手叫好,周圍看戲的人不斷唾棄,更甚者幫著那老板一起咒罵,有上來打兩下過癮的,有看著好笑吐口水的——這突來的事件,似乎就像他們節日偶然遇到的餘興節目,個個拍手稱快!

而秋竹好像感應到了商祿兒的存在,她難受地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商祿兒,嘴角蠕動了一下,卻又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商祿兒怔了好久,突然發瘋一樣衝到秋竹麵前,用盡力氣推開毆打她的人。周圍人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仿佛兩個乞丐是世界上最肮髒的東西,他們不約而同地又退後了幾步,一臉嫌惡。

“滾開!你們都給我滾開!不準碰她!”商祿兒叫囂著,像一頭發瘋的獅子,逮著人的手就咬,看到人體肢節就踢,毫無章法,下手卻狠得讓人害怕。

那些動手的人,被她嚇了一跳,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被她咬過的人則是吃痛地捂著不斷冒血的手臂,暗自擔心——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嘿!偷東西還敢還手!給我打!打死他們!”那包子老板回過了神,看了眼受傷的同伴,更是惱怒,提起腳就踹到商祿兒腿上。

商祿兒本就受了傷,被這一腳踹了,哪裏還能站住,一個踉蹌就摔倒了地上。其餘兩個見她摔倒了,氣勢又回來了,三個人圍過來,拳頭腳印劈頭蓋臉。

商祿兒也不還手,她也沒能力還手。她隻是狠狠地盯著這些人,一個個印在腦子裏!她突然扯出一抹冷笑,這就是那些人用闕哥哥的性命換來的天下嗎?養著這樣冷血又醜陋百姓的國家,還不如毀了!

那些人被她這笑看的渾身發毛,又顧及麵子,隻再踢了幾下,又象征地咒罵了一些話,才結伴走了。看戲的人群見主角散會了,也沒了興致,就當地上兩個礙眼的東西是牛屎一樣,不聞不問,繼續歡天喜地地過節去了。

那些人走了好一陣,商祿兒才掙紮著爬到秋竹身邊,看她渾身是傷,她簡直不知道該不該動她。

“公主……”秋竹睜開沒腫的右眼,對商祿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眼珠動了動,看向自己的懷裏。

商祿兒拿開她護著胸膛的手臂,看著她懷裏護著的,已經四分五裂的肉包,微笑著拾起一塊皮兒,吃了。

“我這裏還有兩個大肉包子呢!咱們回去再吃!好嗎?”

“不……”秋竹拉著商祿兒的衣袖,斷斷續續地說道:“那兩個人……拿我們包袱的人……是華夷國,來的……來的貴人……”

商祿兒一怔,隨即捂住秋竹的最,說道:“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麽做!”我怎麽能讓你失望呢?秋竹……

對秋竹微微一笑,商祿兒也管不了兩人身上的傷痛,用盡力氣把她坨到背上,一步一步,跌跌撞撞,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