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淚之夜

史官記:大周洪武十五年,內宮大亂——東宮之首秦氏瑜貴妃,謀害大皇子商無憂,帝後將其當場抓獲,念其名賢良,況皇子無礙,未定罪,於內宮秘密0處死,昭告天下,病逝。

“哎唷!二殿下!二殿下!您慢點!這皇上有命,您今日不能去看貴妃娘娘啊!”

華澤宮的大門口,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兒穿了身紫色繡花小襖,頭戴金冠,在一群太監中上躥下跳,急急忙忙往宮門裏邊兒跑去。

那帶頭的公公見阻攔不成,隻得噗通跪地,磕了倆頭央求道:“我的小祖宗!您就別再為難老奴們了!這皇上要知道了,我們腦袋不保啊!”

“你騙我小孩兒呢!”那小人兒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了一地的太監,小臉兒憋得通紅,“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母妃都要給那個惡毒的女人還害死了!你們還不快讓開!”

“您這又是打哪兒聽來的啊!瑜妃娘娘好得很,午睡呢!皇上說了,今日二殿下必須得把太傅布置的功課完成,否則不許回宮!”

“父皇平日可沒這習慣!你們休要騙我!快讓開!”

一小太監見主子生氣,連忙跪著附到他腳邊,一臉諂媚:“二殿下別聽小人教唆!這景菱公主不在宮裏的嘛?!這和殿下自個兒在裏麵沒差別……沒差別!”

“商祿兒才兩歲!她能知道什麽?!”那小商闕跳起來踩了麵前的太監一腳,大喝道:“你們再不讓開,我讓禦林軍把你們拖出去再閹一遍!”

那小太監痛得呲牙咧嘴,連呼求饒。太監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拿個主意的。

這是宮裏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人端坐氣派,由太監攙著,拿眼角瞄著門口的小人兒,道:“這跪了一地的,幹什麽呢!”

“參見皇後娘娘!”那些個小太監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子,連連磕頭。

小商闕嘟著嘴,極其不情願地對來人作了一揖,“參見皇後!”

“免了吧!”劉皇後眼笑帶譏地看著小商闕,說道:“你父皇改主意了,進去看看你母妃吧!估摸著……還能見得著……嗬嗬嗬嗬——”

說罷,劉皇後捂嘴輕笑,帶著身後一串人心情愉悅地走了。

“母妃!”小商闕驚叫著,踢開阻攔的小太監,飛奔進華澤宮。

宮牆過道處,劉全攙著劉皇後,走得小心翼翼。

“娘娘何必放二殿下進去瞧呢,進去了,怕是要生事了!”

“哼!”劉氏冷哼,妝容精致的臉因為極力忍耐的憤恨而變得扭曲,“明明我才是皇後,老天為什麽就賜給那個女人一兒一女,我什麽都沒有!這些都是皇上和那個女人欠我的!”

☆☆☆

小商闕用了最大的力氣,飛快跑到正殿門外。卻驚奇地發現正殿裏靜悄悄地,一個宮人都沒有,從未有過的恐慌感爬滿了他粉嫩的小臉,他突然停了腳,就站在大殿門口,呆呆地看著裏麵。

“母妃……”他怯怯地開口喊道。

可是沒有回應。

“母妃……?”他再次開口,有淚流過蒼白的臉頰。

還是沒有回應。

他手扒在門柱上,跨過門檻搖搖擺擺地走了進去。明明是白天,正廳裏卻顯得昏暗,還有一種腥得刺鼻的味道。

正廳中央跪著一個魁梧的身影,垂著頭,可是小商闕認得那身龍袍,他突然感覺看到了光明,抹掉了眼角的眼淚,高興地奔過去——

“父皇!父皇——母妃在哪裏呢?兒臣叫了半天都沒人應!”

才跑到那男人跟前,小商闕就嚇得失了語。呆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切——他父皇的身邊,躺著一個絕麗的身影,微笑著,閉著目。她著了一身豔紅,妝點精致,還戴上了祭祀才會佩戴的貴妃頭冠,就那麽靜靜睡著。

她的右手邊,還放著一把寶劍,劍鋒有血,和她周身的豔紅同色,刺得人心驚。小商闕這才看到,那個跪著的男人滿臉淚水,癡癡地看著地上的人,他明黃的袍子各處都灑了紅,明明那麽霸氣威嚴的人,此刻卻像失了魂魄,形若傀儡。

小商闕隻呆愣了一瞬,不哭也不鬧,隻規矩地像那男人行了禮,走到地上那美麗女子的身旁,拿出懷裏的手絹,擦幹淨了她頸子處的血痕。

“你母妃下毒謀害無憂,被我和皇後當場抓獲……”突然,那跪著的男人蠕動了嘴唇,再看了眼地上的人,起身道:“史書如實記載,昭告天下隻會說……她病逝了。”

說完,那男人看都不看小商闕一眼,徑自朝門外走去。

小商闕憤怒得憋紅了小臉,轉過頭對那個蒼涼的背影咆哮道:“為你生兒育女的人!你就隻有這一句話交代的嗎!”

那個人隻頓了頓,還是走出了門。

☆☆☆

第二日早朝,皇帝昭告天下,東宮之首,瑜貴妃,久病不治,薨落。東宮從今無主,華澤宮改為景菱宮,賜封景菱公主!

辰時剛到,皇宮神武門大開,一列麻衣侍衛抬著一副楠木鑲金棺材緩緩走出宮門。送葬隊的最前頭是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小男孩兒,穿著亞麻白衣,頭戴孝帽,抱著靈牌,幹淨的小臉沒有絲毫表情。他的旁邊,一個嬤嬤抱著一個約莫兩歲的小女孩兒,一雙靈氣的大眼睛烏拉拉地轉著,好奇地扯著頭上的亞麻孝帽,十分可愛。

再他們後麵,左右兩列舉了招魂幡還有野鈴等物的宮人一次排列,再後麵才是靈柩。被八個勞夫抬著,棺木蓋用純白的菊花鋪了滿層,有風過便卷有花瓣,飛飛揚揚。

剛走到宮門口,小商闕示意隊伍暫停,轉身看了眼高大輝煌的宮牆,再從嬤嬤手中接過那小女孩兒,將她放在地上,清冷的眸子在看著她時才顯了溫柔。

“祿兒乖,我們一起走路好不好?”

“好!”小祿兒奶聲奶地地嗷了一聲,笑得甜甜得。

小商闕見妹妹的笑,滿眼哀傷。牢牢地牽起小祿兒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祿兒,娘親死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全部。哥哥會用命來愛你,守護你的!在心裏堅定地發了誓,小商闕的眼角,終於在看見母親死後,留下了第一滴淚水……

送葬隊穿過墨京城清晨的街道,一直出了城。直走到了城郊的五奇峰上,到了斷崖邊方才停。

斷崖晨霧濃密,深不見底。送葬隊分列站在了崖邊,向斷崖裏撒著白色元寶紙錢,勞夫們懸著棺木,用四根結實的粗繩慢慢把棺木放到懸崖下。小商闕一直站在崖邊,眼見棺木被濃霧完全遮掩了也不舍離去,勞夫們扣了繩子長度,把懸吊棺木的粗繩綁到了崖邊峭壁上生長的兩株青鬆上。

兩勞夫綁好繩子,走到小商闕旁邊,抱拳道:“秉二殿下,崖葬完成了!”

小商闕這才回了神,“哦”了一聲,就轉身走到嬤嬤身邊的商祿兒麵前,對她溫柔地笑著。

“祿兒跟哥哥去那邊撒花花好不好?”

“花花?”小祿兒偏著頭,盯了盯小商闕身後宮女拿著的花籃子,興奮地大叫道:“祿兒要撒花花!撒花花!”

“嗯!”

小商闕把小祿兒拉到崖邊,兩隻小手抓著籃子裏的菊花瓣,輕輕放了,就被清晨的風,帶向了懸崖峭壁的每一處,清香四散。

“祿兒還要撒花花!還要撒花花!”小祿兒興奮地拍著小巴掌,奶聲奶氣地大叫著。

“簌簌……”身後樹林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響,隨身侍衛警戒地舉刀過去,掀開草叢大喝一聲——

“什麽人!”

這倒勾了小祿兒的全部注意力,隻見她一把丟了手中的菊花瓣,短手短腳地往樹林邊跑,嚇得周圍的嬤嬤宮女立馬尾隨,生怕磕著摔著了。

“公主小心啊!指不定有怪獸呢!”嬤嬤大喊,忙抱起地上的小人兒。

小商闕也跟著過來,走到樹林邊,疑惑地盯著**不止的草叢。

過了好一會兒,被侍衛的大刀削了一大段的草叢邊,才冒出一個畏畏縮縮的腦袋,一臉怯意地盯著小商闕,黑溜溜眼睛滿是恐慌,卻又空洞無力。

“出來!”侍衛大喝,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草叢裏爬了出來。

他這不出來還好,一出來就嚇了所有人一跳。隻見他八九歲的樣子,蓬頭垢麵,亂蓬蓬的頭發滿是泥土灰塵,絞在一起都快成辮了,隻穿了一件缺胳膊少腿的青布衣裳,沒遮住的地方全是青青紫紫的傷痕,還有些新的痕跡,冒著血絲。

他光著的腳丫子使力地往泥土裏鑽,低著頭,不敢看人。

侍衛反應過來,舉刀向他,大喝:“你是什麽人?!”

“我……我……”那小男孩兒不安地絞著手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走開!”小商闕叫退了前麵的侍衛,走到那小男孩身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流雲……”小流雲嘟嚷道,突然猛地抬頭,褶褶地盯著小商闕,語氣急切:“我在這裏呆了好幾天了,你們才來的!這是我的地盤!”

說罷,他還警惕地環視了周圍所有人幾眼,又重現瞪著小商闕,張開雙臂,攔著身後的草叢林子。

小商闕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麽一個人,你爹和娘呢?”

“死了。”小流雲恨恨地轉過腦袋——他不想和這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少爺對視。

在場眾人都楞了一下。他們楞的是這樣一個小娃兒,居然可以這樣冷淡地說出父母已故的事實,而商闕楞的是,原來他也和自己一樣,沒了娘。

“我娘也死了。”商闕輕聲道:“我們都一樣,你可以跟我回家嗎?”

“你開什麽玩笑!”小流雲憤怒地瞪著小商闕,他才不要別人的可憐。可卻意外於他晶亮的眸子裏,那種,絕沒有嘲諷的真誠。

他緊看著他,竟說不出話來。

“咕——”

空氣裏傳了小雷樣的聲音,空厥厥地,惹得小流雲麵紅耳赤,不好意思又不情願地伸手捂著肚皮。

“你餓了?”小商闕雙眼一亮,也不管他決絕,拉著他就跑到拿著餐盒的宮人麵前。

“把吃的拿出來!”

“哦……是!”那嬤嬤呆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連忙手腳利索地取了餐盒的蓋子,遞到小商闕麵前。

“你想吃什麽就拿著吃!別客氣!”小商闕獻寶地拿了一塊糕點,遞給小流雲,一臉期待。

小流雲呆呆地看著餐盒裏精致的糕點,猛地咽了口口水,看了眼商闕,又再看了看他手中的糕點,剛抬起小手準備接,卻發現自己的手黑乎乎的,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在小賍衣上擦了擦。

小商闕見他的模樣,把手中的糕點捏成兩半,遞了一半到小流雲嘴邊,“吃吧!”

小流雲驚得抬起了黑溜溜的眼珠子,躊躇了一陣,終一口吃了小商闕手裏的糕點。

小流雲嚼著嘴裏的細滑,笑了起來。有風帶雨來,密密的小雨就像被晨霧分割出來的水真氣,披到了每一個人身上。眾宮人見落雨,連忙護著主子們躲到了山崖邊上的小草亭裏。清晨山霧,煙雨蒙蒙,如瑩如紗,將這山頭妝點得縹緲似幻。

宮人小心地為小商闕擦拭著頭頂,檢查過來檢查過去,又連忙進馬車拿了備用的小襖給換上,這才剛準備去收拾一旁的小流雲,就見小祿兒扭開奶娘嬤嬤,短手短腳地小跑到小商闕麵前,不住拉扯他的衣角——

“闕哥哥……我們會回家家!祿兒想娘親了!祿兒要娘親抱抱!”小祿兒清脆的聲音敲蕩在每個人心頭,大家都默契地沉默不語,眼裏全是不忍。

小商闕蹲下身子,一臉堅定地看著那撅著小嘴的小人兒,微笑著,“祿兒乖,娘親不在了,以後都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小祿兒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盯了小商闕好一陣,才丟開他的衣角。

“哇——”

小祿兒剛丟開小商闕的衣角,仰頭就嚎啕大哭起來。

“祿兒要娘親!祿兒要娘親!哇——嗚——祿兒要娘親!”小女孩兒清脆的聲音飄出小草亭,在懸崖兩頭不停回蕩……

小流雲尷尬地看看小祿兒,又看看小商闕,驚奇地看到,小商闕如玉的小臉,此刻一臉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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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愈大。濕了園內高樹低草,血液被沁入土壤裏,被泥土的芬芳掩蓋。商闕和流雲穿在四把利劍上,牢牢地定在了樹幹上,大雨澆淋,好像有流不完的血液順著劍鋒流淌。

“闕哥哥!闕哥哥!”商祿兒驚恐地叫著他的名字,臉上一片慌亂,分不清淚還是雨的東西,在她越顯精致的臉龐上肆意流淌。

她奮力地扭開商無憂的束縛,慌張地朝商闕那裏跑去。一個踉蹌,狠狠地摔倒了泥濘裏。

“闕哥哥……”她悲哀地出聲。此刻沒有人再給她束縛,她可以到他身邊,可身體卻害怕得顫抖,隻能不停地流著淚,她不敢——恐懼著看到死亡。

雨水順著樹葉一滴滴掉進男子黑稠的絲發裏,商闕虛弱地嚶嚀一聲,好像聽到有誰在呼喚自己。他蠕動了下嘴角,扯開了溫柔。

他濕漉漉的頭發毫無生氣地躺在金色的盔甲上,有個地方好痛,痛得他沒辦法去到祿兒身邊,他隻得吃力地睜開眼,遠遠瞄見了一個掙紮的人——

大雨傾盆,遮擋了他幾乎所有的視線。他動了動眼珠,隻見漫天遍地,都是這晶瑩的雨簾,嘩啦啦的聲音像女子的失聲痛哭。

“娘親,是你落淚了嗎……?”他笑,合了眼。

她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商祿兒心下一驚,快速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商闕麵前。此刻,她除了淚,好像已沒了任何東西。

闕哥哥,怎麽會這麽狼狽呢?他不是一直都英俊帥氣的嗎?商祿兒笑著,跪坐到商闕麵前,溫柔地撩開他臉上淩亂的頭發。

闕哥哥,怎麽就睡著了呢?他不是從來都要等祿兒睡了才安心如夢的嗎?她小心地擦幹淨他臉上的雨水,眼睛、鼻子、臉龐、嘴唇,眼睜睜地看著那安靜的麵龐漸漸失了血色。

闕哥哥,怎麽就受傷了呢?你不是說盔甲要整潔才微風呢嗎?她怔怔地看著他身上插著的利劍,沒有任何動作。

“死了嗎?”商無憂、劉氏、劉青天也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剛一走進,商無憂就問身旁的綠衣女子。

“萬無一失!”那綠衣女子隻是抱拳說了四字,便和其他幾個綠衣人淩空而走,就如來時般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們把屍體都清幹淨,明早之前,要禦花園恢複如常!”商無憂對身邊的北軍林士兵道。

那將士對商無憂恭敬作揖,道:“不知二殿下和流雲公子的屍首怎麽處理?”

商無憂看了眼商闕和流雲的屍首,“一並處理。”

“是!”

劉氏和劉青天對視一眼,隨即走上前,對商無憂道:“無憂,這有不妥,畢竟闕兒……”

“滾開!”劉氏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商祿兒對著上前的士兵一陣怒吼。

“你們都給我滾開!誰也不準碰我哥!”商祿兒轉身,冷冷地掃了一圈周圍準備上前搬屍體的北軍林士兵。

她雙眼充血,就如一頭發瘋的小豹子,駭得周圍的士兵,誰也不敢動一下。

“把她拉開……”商無憂不耐煩地催促士兵。

“住嘴!”商祿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道:“你們給我看清楚,本宮是當朝東宮之主,封號景菱公主!洪武十五年,皇帝冊封,你們忘了景菱之封的地位嗎?本宮是大周除皇帝之外,最尊貴的皇族!誰敢動我!”

雨還是不停下,劈裏啪啦地打在一切物體上。商祿兒就那麽站著,冷然地注視著周圍所有人,周身泥濘也不影響她絲毫派頭,此刻的她,就如傲視天下的鳳凰,渾然天成的尊貴。

“公主千歲!”商祿兒話音剛落,園內的士兵連忙跪禮。

也不看那些兵一眼,商祿兒冷冷地看著劉皇後和商無憂,一字一頓道:“二皇子,要風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