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師父

古柏鎮本是個不大的小鎮,隻因地處官道邊上,凡從東邊來去桑榆郡的都要經過這裏,因此不大的鎮上倒也開了家中等的客棧,有二三十間客房。

這客棧的老板姓耿,在此地經營了三十多年,也賺下不少家私,漸漸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便將這店轉給了侄子經營。他這位侄子年紀不過剛滿三十,正是心比天高,誌在做一番大買賣,便將老店裏外翻新了一遍,客房擴大到五十間,準備雇些行動靈便,眼活手快的年輕夥計,也顯得他這裏新人新氣象。

一朝天子一朝臣,小耿老板看著他叔叔留下來的那些老夥計,自然就不怎麽順眼。於是準備給發放了最後一月工錢就都打發了。

小耿老板把三個老夥計都叫過來,桌上擺了三串錢,假意說了幾句店裏周轉的難處,言外之意就是養活不起閑人了,你們這些老家夥還是另謀出路吧。

有一個老夥計家裏有兒有女,沒了活做也有家可回,拿了錢便走了。

另一個卻是家境十分貧寒,雖有兒女,卻也是指著這份工錢養家糊口的,當下便好話說盡想留下來。小耿老板卻是打心裏覺得這些老東西都是隻拿錢不動彈的,隻是不鬆口,兩人開始打嘴皮官司。

第三個老夥計老雲頭,一言不發地上前取了自己那串錢,數了十來個出來,將剩下的都塞進那家境貧寒的老夥計懷中,那正快要吵起來的兩個人都是一愣,眼瞧著老雲頭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店門,竟是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老雲頭的腿受過傷,一到陰天下雨就犯痛,走起路來就一瘸一拐,他孤身一人,原先便是居住在客棧柴房裏,現下沒有了去處,想到懷中還有幾個大錢,便拐進路邊酒肆,尋了條凳坐下,準備先喝點烈酒壓壓腿痛再說。

“劉娘子,給來碗燒刀子。”

當壚賣酒的的大嫂四十許人,眉眼精企,脆聲應了,便取了個粗瓷大碗過來,滿滿地給倒了一大碗。“不再來碟小菜?今兒有脆鹹瓜和長生豆,才兩文。”

老雲頭從懷裏抓出來自己那工錢,都放在桌上,剛好夠一碗酒錢加碟小菜的。便點點頭,“來碟脆鹹瓜。”

劉娘子又端上小菜,笑問,“今兒不上工啊?”

“被新東家攆了。”

老雲頭喝了口酒,渾然無事答了句。

劉娘子微愣了下,撇嘴道:“年輕人做事就是不穩重啊。”

心裏倒是頂看不上那小耿老板的,不過自己這邊生意多仰仗著客店,也不好多說什麽難聽的。

“那老雲頭你去哪兒?”

這孤老頭子一個,也該有六十多了吧,這把年紀被趕走,也怪可憐的。可惜自己這小酒肆隻是自己和老伴,用不著夥計,不然也能給他口飯吃,有個地兒落腳。

“師父,俺來接你啦!”

老雲頭還沒回話,卻聽著一個清亮的童音在門外喊著,老雲頭對師父兩字倒是心裏湧起些甜酸,但對這一整句話卻是毫無反應地繼續喝酒。

弄得劉娘子四下裏看看,不大的小酒肆裏就是自己和老雲頭,難不成是叫自己?貌似自己就會做個小菜,還從來不舍得跟別人說,連親表妹來問,她都沒說過呢,更不可能是什麽小童的師父了。

她正浮想連翩的時候,說話的小娃娃邁著小步子走了進來,看個頭也不過四五歲,她一瞥之下登時移不開眼,好一個水靈靈,嫩生生的小人兒,那粉白的小臉小手,那黑亮清靈的大眼睛,…這般漂亮的小人兒可是怎麽生出來的?莫非是雪做的,玉打的,…想著想著,劉娘子覺得自己的詞兒都不夠用了。

眼瞧著小娃娃來到了老雲頭麵前,還不到老頭子的膝頭高,見老頭子隻顧喝酒都沒看見她,便鼓起了腮幫子,氣鼓鼓地抱住了老頭子的膝頭,“臭師父,都不理貓兒,貓兒來接你啦!”

老雲頭手一抖,半碗酒幾乎都灑在了舊榆木的桌麵上,卻也不及看,轉過頭去瞧麵前的小人兒。混濁的老眼上下打量著這清靈得過分的小女娃,眼角餘光掃向四周,也沒發現有可疑的人或物。

他這輩子,就收過一個徒弟。

挺清秀的丫頭,卻總是把自個兒打扮得各種醜,不愛多話,可興致來的時候能象個小麻雀一樣喳喳叨叨個不停,努力學武,為了給養活過她幾年的可憐女人報仇。她還說過,她姓師父的姓,將來要給師父養老。

她去郡主府是偷著去的,等他出遠門回來,已經傳來了郡主郡馬被刺和刺客落網的消息。他曾經夜探過天牢,卻沒找到小徒弟,那麽多的捕快和大內高手,也許當時她早已經死去了吧?

這之後的十幾年裏他孤身一人,流浪江湖,仇人已死,他更是漫無目標,一日病倒在這小鎮,老耿替他請醫抓藥,他病好之後就留在店裏當雜役。一當就是五六年,本以為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混混沌沌地過了,現在居然冒出個四歲的女娃說她就是雲貓?

一邊瞧著稀罕的劉娘子已經不能忍住胸中熊熊的八卦之火了,插話道:“老雲頭,你倒是好生想想,說不定就是你遠房親戚家的娃娃呢?…哎呀,要是這麽可愛的娃娃是我家的該有多好?”

老雲頭心念忽然一轉,被這麽一說,他倒是看出來這個娃娃的眼神還真是像雲貓,見此處說話不便,就一把抱起女娃出了酒肆,朝鎮外跑去。

一口氣來到鎮外的破廟,將小女娃放在地上,卻不見有人追來,心想若是那大人藏身附近,見他這麽一跑,總應該追來才是,誰知還是不見有動靜。

雲妙好象知道他在想什麽,咧嘴而笑,露出一對小酒渦,“師父,別看啦,隻有我一個。沒有別人了。”

老雲頭皺著眉頭盯著她看了一會,突然一拍腦袋,又驚又喜,抓住小雲妙的雙肩,看了又看,恍然大悟,激動萬分,語音都有些顫抖,“我知道了,你,是雲貓…”

雲妙剛要點頭誇下師父,卻見老雲頭雙目湧出老淚,語帶哽咽著接下去,“…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