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複還兮

邊城的風雪,伴著飄雪洋洋灑灑的,鋪蓋住了這片黃沙的海洋,仿若給整個大地穿上了一層銀色的衣衫,日暮的光輝,透過朵朵厚重的雲,照射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白雪熒光,好似身在碎玉的汪洋中一般。

一個身著銀色戰甲的男子站在高高的丘壑之上,遙望著遠方,戰甲已經被血汙黃沙所附,但是那挺拔的身子卻沒有被任何所覆蓋,這時,身後走來一個同樣身著兵甲的裝束,手裏抱著一團東西,在男子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駐步不前,抖開手中的披風,披覆在銀色戰甲男子的身上。

“將軍,天涼,三軍將士還需要您,您可別病倒了。”

“嗬嗬,子房啊,你倒是真的有些像子房了。”

“將軍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哪裏有子房公子那般……”

子房突然被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不知怎麽說下去的時候,便聽蘇子卿的聲音再次響起。

“現在天氣這麽冷,也不知道……”

“將軍是想夫人了吧。”

“嗬嗬,那個女人啊,一定每天懶在被窩,然後對著浣兒說著我的壞話,就算成家了也定是不老實。”

看著蘇子卿嘴角難得的笑容,子房也跟著開心,不禁說出口。

“將軍,您已經很久沒笑過了……”

“哦,對了!”經由子房這麽一說,蘇子卿立刻想起剛才要說的話,“我剛才就想問你,糧草催過沒有?何時可運到?看這架勢,估計開戰便是這幾日了,若是將士們吃不足,怎麽好打仗。”

“將軍,說起來就可氣!我飛鴿回去,秦公子總是以天氣不好,路段棧修為由,我們也不可和百姓搶食物,這冬雪寒冽,我看,這秦公子定是沒按什麽好心!不如……”

“不可胡言!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子房省得,謹記公子之言。”

剛剛還是將軍之稱,抱拳致禮,一瞬間便又回到公子之名,躬身作禮。蘇子卿不置一笑,轉身踏步向著軍營之所前行,卻是眉頭緊鎖。

一路上,看著與自己相處不長不短已經整整五個年月,宛如自己手足,親人一般的士兵,麵色凝重,見到自己卻還是嘴角一笑,恭敬的喚一聲,”將軍好!”

微微點頭,推開房門,一副巨大的邊城軍防圖擺放於中,旁邊是書案,走進一看,竟是滿滿的畫卷和詩篇,可畫卷上不變的總是那女子,變得卻是女子的一顰一笑,一動一語;大篇的篆字,有的含而不露,有的豪氣外放,有的柔情輕寄,有的……卻終是不離那幾個字“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拿過一副女子夜色,靜立花燈河畔,挑眉遠望,嘴角含笑,青紗隨風的畫卷,看了看,忽被另一幅畫所吸引,漫雪翩飛,紅梅傲立,女子梅林輕撫琴案,好似琴音也隨之傾瀉而出,悠揚婉轉,動情生花。

嫻姬,又是一年的雪季,你是否還依然如故,梅下閑琴,婉唱蝶花……或者,“蘇子卿!蘇子卿!我告訴你,你若敢死著回來,我必改嫁!——你給我記住!”話音猶在耳畔,隻是人卻相隔千裏。

放下畫卷,走到窗前,入眼滿城白雪皚皚,將士城頭巡視,百姓個個裹緊了身上的襖夾,忙碌在集市準備著晚上的暖鍋,雪花不經意,隨風吹落到了蘇子卿的手心,漸漸融化,不知,這蘇州城是怎麽樣的雪景呢……

“將軍!將軍!”

剛還有心賞雪景的蘇子卿忽聽外麵一陣疾呼,忙抬步走出,迎來一個匆匆跑來的士卒。

“怎麽了?別急,慢慢說?”

“將軍!將軍!——不遠處看見沙雪漫天,哨兵看過,確定已經不足百裏!怕是再有半日便會攻到城下啦!”

“什麽?!那麽快?”

這五年來,蠻夷隻是總會派小股部隊前來圍擾,從沒有再有大舉進國兵,現在……由不得蘇子卿繼續深想,即刻大步流星奔向了軍營。

卻見幾位將軍早已候在帳前多時,見到遲遲趕到的蘇子卿,皆是抱拳一禮,麵色嚴肅,可見事情何其的大。

“入賬說話!”

“是將軍!”

軍帳立於城牆下之處,雖是士兵穿梭在百姓街巷之中,但蘇子卿卻秉承了白玄的治軍之嚴,絲毫沒有幹預到百姓的正常生活。

帳內五人圍坐在旁,這五人中的兩人皆是高壯非常,似有萬夫莫敵之勇,還有兩人中等身材,雖不如前兩個那樣英武非常,卻也是難得俊朗,而之中還坐了一個瘦弱白皙,年約弱冠的男子,若是放在人群之中,定不會有人發覺。

蘇子卿端坐其中,長案上擺著一張大大的地圖,上麵畫滿了大大小小的圓圈,一支支小小的軍旗叉立在上,蘇子卿原本白皙的長指輕點圖麵,經過了五年的消磨,如今已然同其他將士一般,古銅色的包裹著,指尖和掌心還有長滿了厚厚的繭子。

“各位將軍,可有建議?”

“稟將軍,屬下認為,直接出去殺他個片甲不留,也叫他看看我天朝的大好男兒!”

“對!”

“對啊!”

……

“嗬嗬,看來程,關,兩位將軍都是一樣的啊,”轉眸看向一直默默不語,盯著圖麵最為瘦弱,也是最晚入營的男子笑問,“不知,任軍師有何意見?”

被蘇子卿一點到名字,麵色霎時紅成的番茄一般,有些慍怒的看著蘇子卿,“將軍,屬下……屬下是武將,並非文謀!”

聲音雖然不大,卻聽得出那絲糾正,臨近的一個男子大手一拍,“哎~別說是將軍了,就是我先看到你也以為你是新來的軍師,不過這五年來,將軍一直讓你咕噥著這布陣什麽的,你這腦子可比咱幾個好多了,幹嘛考個軍士啊!”

“人各有誌兮,何可思量,程將軍便不要再取笑任將軍了。”蘇子卿適時緩解了一下剛才緊張的氣氛,便又將主題引了回來“任將軍,可有良策?”。

“回將軍,良策沒有,劣計倒是有一個。”

“你這小人!這是要打仗了,你沒有良策倒是獻什麽劣計?!”

“哎!關將軍,聽任將軍說完。”

“如今正值冬季,萬物修養之時,敵軍千裏行來,必然疲憊,這些年來,總是侵擾我方城池卻隻是繞而不攻,而今,卻在我軍糧草短缺之際攻來,這是一大疑慮,”

“沒錯,這也是我正想之事。”

“可不管怎麽樣,總有一點不變,那就是兵未動,而糧草必先行!”

“哈哈,妙!妙!妙!任將軍啊,你不為軍師確實是不明智啊!”

看著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關駒,搔搔頭,推了推身旁悠哉飲茶的齊肅,卻不見動靜,隻是輕僄了自己一眼,便又繼續飲茶了。

“將軍!這有什麽妙的啊?喂!任洵,你話怎麽就說一半啊?!”

“呆子,如今我軍糧草緊缺,而對麵卻是給我們送糧草來了,你說,你是要還是不要啊?”

“給我們送糧草?”

“果如呆子一般,將軍,屬下願做這個先行軍!”

“齊將軍有勇有謀甚好,隻是,還需要等。”

“等?”

眾人皆是一愣,任洵卻是先大叫一聲,狠拍了一下腿,抱拳跪倒在地,緊接著是思肘飲茶的齊肅也是一笑,程、關兩人則是相視一眼,不解的聳聳肩。

“徐將軍!”

“屬下在!”

“程將軍!”

“屬下在!”

“勒令你二人,為先行軍,為我軍奪得糧草,此次,徐將軍為主,程將軍為輔,徐將軍遇事沉著冷靜,程武,萬事要與徐將軍商量,切不可莽撞行事!”

“將軍,您就放心吧!老程我雖然不懂,但是一定不會把事情搞砸的。”

“齊將軍!”

“屬下在!”

“你負責後助事宜,切記天時。”

“屬下省得!”

“將軍,他們都有事情了,那我和這個小……哦不,是任將軍呢?!”

“是啊將軍,任洵……請戰……”

“這將都出去了,城難道由百姓守嘛?”

“這……”

“任將軍與關將軍便扼守關卡,待到徐、程兩將歸返之時以作接應。”

“是!”

北風吹得城牆上的旗幟獵獵作響,蘇子卿迎風而戰,遠望著黑壓壓一片逼近的敵軍,心中仍是有著些許不安,盡管布置已經妥當,可是,現行的糧草盡管盡數搶入,也維持不下十天,這一仗……難。

“大人!——”

“何事如此喧嘩啊?!”

檀木門前走出一個留著山羊胡須的中年男子,整個人瘦瘦的,也穿的不是很多,好似剛剛一個好夢被人打擾。

來人急急跪倒在地,雙手捧著一塊金色的令箭,遞到了男子的麵前。

“這是?”

“大人,這是外麵一個女子手裏攥著的,還說話就暈倒了。”

“糊塗!快去請大夫!”

“大人,大夫請了,正在看呢。”

“如此就好,還不帶路啊!”

“是是是……”

剛踏進屋門,便聽到屋內有什麽破碎的聲音,緊接著又聽到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

“我的東西呢?!金令呢?!”

“姑娘,姑娘,你寒氣入體,還是先讓在下為姑娘把脈吧。”

“不!我家小姐還等我回去,快還我金令啊!”

“姑娘啊,我真沒拿你什麽金令,哎!姑娘……”

門口的兩人還想聽聽,就聞內室大夫傳來呼叫的聲音,快步走入,入眼就是一個麵色慘白的女子雙手狠狠掐著一個男子的脖子,連忙上前阻止。

“哎哎,姑娘你先放手啊。”

“金令沒丟,姑娘!你放手啊。”

一聽到金令兩字,手一鬆,難得偷回條命的男子,也顧不得其他,拿起藥箱便逃命似的跑了出去,麵留山羊須的男子看了身側的隨從,點點頭,侍從了然,追隨逃跑的大夫也出了門去,霎時,房間隻剩下兩人。

“金令呢?!”完全沒有在乎幾人留幾人走,心中仿佛沒有一件事比得上那枚金令重要……

“在下文素,乃是押運官,不知姑娘是從何而來,金令在此,可是,金令又為何落於姑娘之手?”

看到自稱是文素的人,手裏的金令,浣兒一把奪回,護在心口,“這是我家小姐交給我的,見金令便如見到侍禦史!”

“是!下官拜見侍禦史。”

“文大人,勒令你幾日押送糧草既往邊城,助……助……”

浣兒一句話還沒有說話,就助助助了幾遍,暈了過去,從地上撿起浣兒手中掉落的金令,歎息的搖搖頭,為浣兒蓋好了被褥之後,走出門外將金令遞給久候多時的侍從。

“發糧前往邊城。”

“大人,那個女子……”

回首看了看房內,又抬手望了望天際,長歎一聲。“去吧。”

“是!”

夕陽如血,黃沙漫天,寒霜退卻,迎來了一年之中最為溫柔的季節,春。

邊城的軍營中,來來往往抬送著一個個滿身染血的士卒,一個個身影進出帳篷,城外,殺聲蓋天,刀劍橫插黃土之中,軍旗斜插在中,一個身著血銀盔甲的男子,屹立在前段,手執長劍,又是一場血戰,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滿地橫七豎八躺著平日還和自己有聲有笑叫著將軍的大好男兒,卻在此時永遠沉睡。

“將軍,士兵們沒有糧食已經三日了,要不要……”

“不!我相信,很快回來的。收兵!”

“……是!”

我天朝的大好男兒啊,是我蘇子卿無用,讓你們不能果腹上陣,但是,我蘇子卿在此立誓,定不叫胡虜擾我家園,保護各位兄弟的父母,妻子!願你們也保佑我天朝的大好河山吧!

“將軍回來了,”

“將軍!”

“將軍!”

……

看著滿身血汙的男兒,仍是笑對著自己,那堅信的眼神,是什麽時候如此牢固的,想必,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這時,一個傷病一瘸一拐的向著身邊一個比自己傷的更重的士兵走去,從懷中掏出一個染滿血跡的東西,扯著嘴角,遞給他人。

“碰——”

蘇子卿跪倒在地,雙手抱拳,低垂眼簾。

“我蘇子卿對不起各位!是我無能!”

“將軍!”

“將軍!”

………

萬沒有想到自己心中的將軍有一日會屈膝給自己下跪,從當兵至今,無不是氣壓著自己,仿佛自己流的血不是血,除卻已故的孤將軍,白將軍……已經多久了……多久了……

全軍無論現在在坐著什麽,想著什麽,看著什麽,聽著什麽的上至副將,下至軍醫士卒,皆是跪叩在地。

“我天朝的大好男兒,不是我蘇子卿不想給大家找食物前來,可是,我們是為了保護百姓才存在的,若是還取之於百姓,那便愧對這身戎裝,愧對那家鄉靜候我們歸還的父母,妻子!我相信,不日,天朝會給我們送來軍糧的,所以,在這之前,請各位,即使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守邊城!護天朝!”

“守邊城!護天朝!”

“守邊城!護天朝!”

……………

聲聲震天,氣勢恢宏,而蘇子卿卻是黯然落淚,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離家五載有餘,道是誰人不想安寧團圓啊……

“文素呢?!叫文素出來!”

不知何故,從外麵來了一群的士兵,夜半深靜之時大吼出聲。

“大人!”

“哎!你去照顧好那位姑娘,切莫讓她出來。”

“……是!”

隻見眼前的這個瘦弱,身子略顯單薄的男人,整理好衣襟,撫了撫那山羊須,闊步走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的背影,卻,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

“你就是文素?”

“在下正是,你是何人?怎敢直呼!”

“吾乃秦太尉,秦大人手下的都尉,秦治。”

“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秦大人手下?秦大人又是誰的手下?!”

“你!……好,我隻是替秦大人來問你,你可有見到金令?可有派糧發往邊城?!”

“哈哈,金令倒是沒有見到,不過,糧餉卻是早已發走了!”

“大膽!沒有金令,你居然敢私動糧餉,來人啊,給我抓起來!”

“誰敢?!吾乃當朝押運官,豈是你說帶就帶的?若要帶我,可有聖上旨意?”

“文素,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既然如此……”

“呃——”

一聲悶哼,血,好似閃現眼前,浣兒淚水早已浸濕了衣角,怎奈嘴卻被他人緊緊的捂住,發不出一聲。

“我們走!”

直至看到那些兵士遠離了,浣兒才大步跑出,抱住那躺在血泊中的男子。

“文大人!文大人!”

“大人……”

虛弱的睜開眼,看著眼前已經模糊不堪的身影,還是含著笑,抬手想抓住什麽,卻無力的放了下去。

“文玉啊……”

“大人……下官在。”

“從今日起……押運官……就是你了……你要……你要好好……報效國家啊!……”

“大人!”

艱難的從懷中掏出一件信物,混著滿手的鮮血,遞到文玉的手中,轉手又看著浣兒。

“姑娘……你放心吧……我……我……”

那一天,我永遠記得,天是紅的,紅的好像要滲出血來,那一天,天上沒有一片雲彩,陽光直射在這片大地之上,那一天,好冷,即使到了驚蟄,卻還是寒徹入骨的寒……

“將軍!將軍!”

“何事?”

蘇子卿擰著眉,從帳內走出,顯然是被打擾了,看著滿眼笑意的齊肅,急匆匆的跑到自己的身邊。

“將軍!糧草來了!”

“什麽?快帶我去看看!”

一聽此言,眼前一亮,顧不得其他,一把拽起齊肅,向外走出。

直到看到一輛輛糧車行到自己麵前,直到親手觸摸到那真實的感覺傳遞到自己,直到看到那一個個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將士笑靨,心,放下了,嘴,笑開了。

“今晚大肆歡暢,明日,去討回我們這幾日的恥辱!”

“好!”

若是知道那是用血換來的糧食,那蘇子卿,又將如何自處?若是,隻是沒有那麽多的若是……

那一夜,月很圓,星很亮;那一夜,聲寂靜,馬嘶鳴,那一夜,香氣飄香,豪情遠揚……

“將軍,大家都在找您呢,您怎麽在這啊?”

“你說,明日之後,會是什麽?”

“明日過後?”

男子思索了一會,笑著說道,“明日過後,我們便可以回到家中了,將軍也可和夫人團聚了。”

抬首望月,靜靜地看著這一輪明月,明日之後,我們真的就可以想見了嘛……蘇子卿沒有說話,隻是靜立風中,就這樣,默默的站著,而子房也無聲的靜候其後……

泰惠十五年,四月十一日,卿領軍用時半月,大敗胡虜外族於金沙坡,凱旋而回,天帝甚喜,欲賜金銀,功名,卻被一一婉拒,卸甲歸鄉,賜“忠”字。

卿返鄉後,待到家中欣喜尋妻,卻聞說其改嫁,口中輕喃,“生當複來歸,死當……”話未全,便口噴鮮血,從此一病不起,直至同年十二月七日,藥石無力,疾終而亡,享年三十六歲。

次年,泰惠十六年,天朝都城門外,發現一女子,長跪十日,接受宮刑,覲見天子,再出時,秦府抄家,將一荒野孤墳重移蘇氏族譜,與其夫合葬日暮山,天帝見憐,改名“落英山”

“嫻姬,你等我,生當複來歸。”

“小白臉,我等你,死亦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