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p 001 師傅死了
師傅死了。
死在陽春三月。
村長說,師傅是醉死的,沒感受到一點痛苦就去了,是個好命的。
白小毛癟了癟嘴,沒有說話,一聲不響的打開了房門,“送”走了村長。
然後,便坐在屋坎上開始發呆。
她是孤兒,無父無母,從小便和師傅相依為命。
聽師傅說,她是撿來的,當時餓得嗷嗷叫,他身上又沒什麽食物,隻有一隻濟公葫蘆裏剩了半口酒,便悉數喂給了她。
結果,她喝醉了,昏睡中不停的呀呀呢喃著一個音:“毛……毛……”於是,師傅就給取了名字叫做白小毛,白是隨了師傅的姓。
師傅臨醉的時候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難得的沒有對月唱歌,而是緊緊拉著白小毛的手不停的說:“枕頭下……枕頭下……”
沒等說完眼睛就閉上了。
當時的白小毛還不知道師傅死了,隻以為師傅又喝多了,醉倒了。於是也不理會,走到東廂屋裏自顧自雕了會兒明天上千佛寺門口擺攤要賣的石蓮,便睡了。
第二日,摸著師傅冰涼僵硬的手還以為是春意料峭的夜裏受涼了,於是把自己床上的蓋被挪了一條替師傅捂緊,這才出去擺攤。
直到第三日,才覺得哪裏不對勁,連忙喊了村長過來,還以為是得了什麽重病。
沒想到,竟是死了。
白小毛揉揉發酸的眼睛,看著漫山遍野的殷紅杜鵑,竟頭一次覺得有點刺目。
她站了起來,走到師傅床前,看著因為她的不查而開始發青的遺體,內疚的無以複加。
雙手合十拜了拜,這才走近師傅,把手伸進枕頭下,摸出了兩個信封。
一封上麵畫了個鬼符一樣圖案,另一封上麵寫著四個字:徒兒親啟。
她想,這封應該是給她的,於是不假思索的打開。
寥寥數語,隻表達了三個意思:
第一,恭喜白小毛終於擺脫了他這個好吃懶做、嗜酒成性的壞師傅。
第二,要把他的遺體按照祖先留下來的規矩,天葬。
第三,帶著另一封信去下麵這個地址找一個人,問問那人:“悔否?”若是那人說後悔則可安心住下,若是那人說不後悔,那就問其要一筆足夠自己過上好日子的錢,然後離開。
白小毛仔細看了三遍才將信封用帕子包好,塞到自己隨身背的紮染挎包裏。
環顧四周,沒找到一樣可以運走師傅遺體的物什,最後卸下了門板。
反正這三間茅草屋裏沒有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大門沒了也不要緊。
隨即找了個麻繩在一頭的兩個門腳上栓了個死結,做成人力拉板的模樣。
好在師傅因為醺酒瘦的跟皮包骨一樣,做貫重活粗活的白小毛稍微費了點勁就把師傅挪上了門板。
做完這一切,白小毛又從廚房拿了罐白糖,塞進挎包後將麻繩往脖頸上一套,雙手以拉拖車的方式就拉著師傅往山頭走去。
師傅說,天葬是世上最聖潔最神聖的葬禮。由天鳥淨化你的靈魂,讓你能夠超脫於世。
白小毛按照師傅的囑托,把遺體放在山頂平地上,麵孔朝上,頭朝西。拿出白糖罐子,以順時針的方向細細播撒。
做完這一切,白小毛對著師傅的遺體直直跪下,重重的叩了三個響頭。
“師傅,小毛走了,你一路走好。”說完這句,便頭也不回的向山下走去。
白糖會引來螞蟻蜈蚣,血腥味會引來所謂的天鳥禿鷹,她不敢看,不舍得看。
白小毛低著頭,越走越急,聽到後方似乎傳來禿鷹興奮的鳴叫,腳下一頓,下一秒撒開腳丫子往山下跑去。
一直跑回自家院子裏,才抬起頭,盈*滿淚的眼眶在朦朧中看到西山頭一片黑雲時,終於絕提而出。
她呢喃著,輕輕叫了一聲“師傅……”,突然蹲下緊緊抱住膝蓋,失聲痛哭。
這一刻,她才明白什麽叫死了。
不是出遠門、不是喝醉、不是不理你,而是你怎麽喊怎麽叫怎麽折騰,這個人都不會再和你說一句話、再出現在你麵前任你觸摸了。
這一刻,她才發現,這個世界這麽大,從今以後,卻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長及腰的頭發乖巧的覆在她背上,發梢處懸在地上輕輕打了個旋兒,夜色也似不忍,將她輕攏進懷裏。
白小毛哭得昏昏沉沉,直到再也沒有力氣流下一滴眼淚。心裏,終於是不那麽難受了。
可不難受了之後,卻仍舊不好受。她的心頭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塊,可手心覆上胸口,卻還能感覺到“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那麽,她的心裏到底少了什麽?
她微微一動,全身便傳來一陣麻意,疼痛難擋,瞬間拽回了她所有的思緒。緩了好一陣才能勉強站起來,狠狠在地上跺了跺,忍過那一陣極致的痛麻,四肢才重新活絡起來。
肚子卻在此時“咕嚕嚕”的一陣悲鳴。她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天不曾吃過東西。
於是進屋拉亮了那盞十五瓦的燈泡,昏黃的燈光將她在地上拖出一個黑黑的影子。因為沒了大門擋風,山風自由來去。原本屋子裏低低嗚咽的風聲也隨之消失不見了。白小毛不由納悶:怎麽心裏空落落了以後,感覺屋子裏也空落落的呢?
思考未果,搖了搖頭便不再去想。看著斜歪在八仙桌上的濟公葫蘆,那是師傅的;掛在牆上的那張狗皮鬥篷,也是師傅的。窗戶上剝落的窗花,是師傅冬天的時候糊的;地上的一灘印記,是師傅喝多了吐的……
白小毛忽然覺得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明明已經死掉的人,還留下這麽多東西幹什麽呢?
想起師傅的第三條遺囑,她當即決定,明日一早就離開這裏,去找那個師傅的故人。
米缸裏還剩小半缸的玉米麵,白小毛用水搗成糊後貼在鍋邊上,做了十幾塊大號玉米餅。師傅的故人住在魔都,那地兒她聽來千佛寺觀光旅遊的人說過,離這兒很遠。她要多備點幹糧留在路上吃才行。
三間茅草屋裏除了幾件必要的家具就沒什麽東西了,因此也不用怎麽收拾,白小毛裏外掃了一遍,也就完事了。
師傅留給她的家當不多,一套雕具,一個濟公葫蘆。本來還有一本萬石錄,記錄了各種形形色色的石頭,隻是蒸玉米麵的時候柴不夠了,於是被她用來燒火了。
她自己的小挎包裏還裝了賣石蓮攢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塊錢。把所有東西塞進挎包裏後,白小毛緊緊摟著它,躺在床上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