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得允學於梁大人,卑賤始於肅心院

話說良怡初遇明晏公主,先是驚其姿容絕豔,後有詫異其性情大氣,遠不同於眾人。因明晏居於對麵,見著便相攜去請安。

太後自明晏公主住入後,時常開懷大笑。是日,太後接過尤姑姑遞上的小蓋蠱,打開蓋喝了口茶,又指人抓些瓜子果兒的給明晏和良怡,邊笑道:“哀家總怕你們倆因年紀差得遠,而聊不來。這些日子,看著倒是和美得很。”

良怡自托盤上拾了個果子,聽到太後的話,羞澀地笑著抬頭看了眼明晏,不曾回話。

明晏公主則不接瓜果,也不抬頭,隻隨意翻著手中的書說:“上下也就我和她倆人是公主,又同住得這麽近,不和美著,難不成還得給她白眼。”

良怡聽到這話,收回眼神,將手中的果子置放回盤裏,又低下頭去絞著衣袖。

太後聽到這話,抬手指著明晏,佯作怒氣,卻是臉帶笑意地罵道:“就指你這丫頭不知禮數,說起話來也不知道分個輕重。”

明晏將手中的書合上,抬頭笑道:“在太後跟前,天琛哪裏還需要分個輕重,隻是心裏想著什麽,就說什麽。”

太後聞言也隻是搖頭笑了笑,並不曾多言。

明晏卻起身拉過良怡,說:“要讓我教她學習,真是白來教的,不若使她一同去肅心院。”

被明晏一拉,良怡心內卻是一喜。平日裏也聽人說過,肅心院是太子及有德子弟學習的地方,隻是良怡從不知自己也能一同學習,而今明晏提起,也不禁喜從心來,滿是期望地看著太後。

太後笑著對她們倆揚了揚手,歎氣道:“哀家這裏也留不住你們倆丫頭,去吧。”說完,又指了尤姑姑先去肅心院打點好,說是太後應允了的。

明晏公主走在前頭,並不多搭理隨在身後的良怡。而良怡也並無怨氣,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知明晏秉性如此,雖是肆意妄為,但也隻是率性獨立,不曾有他。

不多會兒,便見有一處獨殿,青欄白石,素雅至極,門上有一匾書寫“肅心院”三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名滿天下不曾出戶一步,言滿天下不曾出口一字。①

良怡還立在門口,細細想著裏頭的典故,卻見肅心院內一個太監臉帶笑意地上前欠身,對著明晏公主道:“奴才見過明晏公主。”

明晏卻不曾打量他,隻繼續抬步進去,那太監便隨在身後,笑道:“梁大人時常提起公主,說公主才智出眾……”

話還未完,便見明晏停下腳步,冷眼盯著。那太監心下驚著,卻不知自己那句得罪了這個榮寵遠勝眾人的明晏公主,隻忙跪在地上。

“肅心院裏不過寥寥五人,卻無一不是頂尖的。你這話豈不是說阜國上下才子,敵不過本宮區區女流?這奴才,拉下去把舌頭給割了。”說完,便拉過驚疑不安的良怡,提步朝殿內走去,也不理身後麵如死灰被捂嘴拉走的太監。

良怡隨在明晏身後,不敢回頭看,隻顧低頭著進了殿。

剛入殿,便見明晏隨意坐在了最後一張桌,桌椅移動的聲音驚得殿內其餘五人皆回頭,先是看著低頭整理書紙的明晏,接著都冷眼看向站在門內的良怡。

良怡見狀,有些怯場地靠近了些明晏,輕聲喊道:“天琛姐姐……”

明晏公主尚未回應,前頭一句冷哼,便道:“沒想到,你居然讓她喊你天琛?”坐在最上頭的一人冷笑著打量了一眼良怡,朝明晏公主看去。

明晏公主按著桌沿,站起身,也不回前頭那人的話,隻指了兩個坐著的人說:“你們倆坐一桌,將桌子挪過太子身側去。”

“明晏!”那個冷笑的人拍桌怒喝,“你敢讓這卑賤的人坐在本宮身側!”原來這人正是當朝太子,見太子身穿江牙坐龍蟒袍,腰係紅鞓帶,麵容清俊,卻不同於明宴的不拘,反倒是孤傲自居。

良怡被太子突兀罵作卑賤,依舊不敢正視過去,隻扭頭看向被明晏公主指到的兩人,其一臉帶紅暈,低頭總帶著一股羞澀,另一個則沉穩地站著,麵容寡淡,似不理太子與明宴之事。

明晏終究轉身看向太子,太子亦冷眼回觀,各自不多言一句。不似是姐弟久不相見,反倒似是對手相逢。

片刻,明晏公主抬手一揮,指著站著的倆人道:“還不挪過去嗎?”

良怡一聽明宴的吩咐,更是羞惱至極,萬分不願去那太子身側坐,卻又無處可開口。那站著的兩人卻都看向太子,見太子聽到這句,將手上的書砸到自己桌上,還是憤懣著坐回了椅位,顯然是認同了明宴的吩咐。

站著的兩人便將一張桌上的書本筆墨收拾到另一張桌上後,一人抬一邊,將桌子挪到了太子身側,而太子原本單獨坐在最前頭的大桌子邊,貿然加上了個素雅的梨木桌,似是嘲諷的對比。

明晏此時倒不再瞧桌子的事,反倒漠然著看向良怡。

良怡依舊站在門邊,緊握著雙手,神色緊張得接受著明晏漠然的眼神。良怡從未見過明晏這般神情,即便是初遇時說厭惡之類的話,也不及這眼神讓良怡感到懼怕。

明晏上前一把拉過良怡,扯到梨木桌前,彎腰朝良怡道:“本宮厭惡的,便是你這種唯喏的性子。你在乞求別人的施舍?”

良怡呆愣在桌邊,腦中響著明晏口中的話。

便是這時,內室的簾子被挑開,一年約半百的學士入內,手持書卷,卻腰別著一個齊掌大的酒葫蘆。方臉長須,端得一副雅致非凡的模樣。

肅心院眾人皆起身揖禮,口中朗聲道:“梁老師好。”

良怡被喊得一驚,側頭見太子也起身揖禮,臉上全無先前的孤傲,反倒謙卑禮讓,一如陳府中的公子。良怡也忙學著揖禮,低頭看著身前的梨花桌木,一時有些退卻之意,卻又想到陸斌言教,將弊之一為自怯。莫說如今自己不敢肆意跑出門去,便是可以,也不能就這麽跑了,好不容易才入到肅心院,卻因些許事情產生怯意,豈不是白跟陸斌學習,白挨了太後戒尺,又讓人笑話了去。

梁大人卻不管其中緣由,隻見良怡隨著眾人坐好,便手執書卷,指向良怡道:“今日肅心院來了個貴女。”

良怡同其他人坐下後,聽到上頭的梁大人一句“貴女”,又想到太子之前說的“卑賤”,隻覺得自己難堪得很,不禁臊得滿臉通紅。

梁大人一手擼|著胡子,見良怡臉紅,還心想良怡年幼,卻約是知事,懂禮數謙讓。這麽一想,梁大人心裏很是欣慰,連帶說起話來,也是抑揚頓挫:“昨日喜封皇家女,如今得見,不倦書文費錦履。得看嵐華好風姿,不願徽國早迎娶啊!”

良怡本是難堪之境,可一聽這徽國迎娶,也愣得抬頭怔怔地看向梁大人,猶疑著問:“梁老師,你說徽國迎娶、我?”

梁大人卻是將書卷置在桌上,一手扯下酒葫蘆,灌上一口後,笑著看良怡,也不多說一句話。

“阜國與徽國相鄰,常年以來,偶有衝突,貌似平和,卻實在是貌合神離。前些年曾來求親,以便兩國交好,可我阜國的明晏公主豈能讓人娶了去,而今有了個嵐華公主,自然是‘徽國早迎娶’了。”

良怡回過頭去,見一個長臉猴腮,眯眼又搖頭晃腦的人,正在侃侃而談。這人便是尚書大人的長子賈榮軒,雖伶俐異常,卻好走邪門歪道,時常被殿內眾人排擠,而今這賈榮軒故意略去梁大人口中“不願”二字,眾人竟也無一出來反駁。

梁大人走到良怡桌前,以指敲了敲良怡的木桌。等良怡抿唇回過頭來時,梁大人笑著對良怡道:“凡事往大裏想,自身的事,跳出來想。”

良怡頭中似是被那敲桌的聲撕開了一層薄衣,邊回味梁大人指點之言,邊在心內暗自思索:肅心院內,寥寥幾個學子,卻無一不是人中龍鳳,顯貴者,有太子明晏,家室權貴者,又有其餘人。可這賈榮軒年紀不及明晏,約莫也是大良怡三四歲,卻談吐有致,分析有序。若說太後三戒尺以訓導,又使明晏來教,而今自己入了肅心院,怕正是為了徽國迎娶。

想到這方,良怡更是坐如針毯,恨不得逃脫這院子,可轉眼一想,倘若不能跟上眾人,當真就要成為明晏口中的腹有草莽,又不得不安心坐在椅子上。

不曾等良怡難堪完畢,賈榮軒便在身後拿筆杆點良怡的背,大笑著說:“既然你曉得了自己是拿去徽國和親的,還不快回去學女紅?反正這些文采學得也沒用,總是會嫁過去的。”說完,更是捧腹笑起來。

良怡聞言,羞惱得滿臉通紅,滿室皆是那賈榮軒的嗤笑聲,生生要將良怡惱得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良怡憋紅著臉,抬頭看向梁大人,卻見梁大人似是不曾聽見笑聲,隻顧著閉眼昂頭喝酒。

“梁……”良怡站起身,就要喊梁大人,腦中卻是想到明晏一句:你在乞求別人的施舍?

良怡止住口,緊握著雙拳,回過身去,見賈榮軒依舊樂不可支,便強忍著激動,語音輕顫道:“本宮……本宮即便是嫁去徽國,也是阜國的公主。隻知女紅繡花,豈不是讓人笑話我阜國公主也如繡坊女子一般?你這話、好生無禮!”

一話出,滿堂寂靜。

就連賈榮軒,也止了笑意,略感驚異地看著良怡。

突然間,明晏公主以指尖叩了三下桌麵,打破了這肅心院的氣氛。

良怡隻覺得自己渾身發燙,一番話下來甚是出格,但抬頭卻見明晏挑眉而笑的樣子,又覺得似乎也做得不錯。但良怡依舊不敢再多說一句,便回過身坐回椅子上,低頭看著絞在一起的手指,有些不自覺地輕顫。

梁大人卻恰是這時將葫蘆塞子塞上,又係在了腰間,笑道:“今日便繼續習那君子中庸之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肅心院內,便又開始書聲琅琅,偶有反駁探討,倒也合乎君子之禮。於此,不在話下。

授課後,明晏受召去了皇帝殿內,約是受些賞賜,良怡也不敢私自跟著去,就獨自收拾妥當,最後一個離開肅心院。

剛出殿門口,便見一人立在跟前,正是那個幫良怡挪桌椅,卻羞澀異常的學子。

良怡抬頭一看,此人麵若春花,腰身纖細,且臉帶紅暈,神情羞澀,倒像是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你可是有東西落下了?裏頭的太監還在整理著。”良怡見其羞怯不說一句,便妄自猜測著說,邊半側身,一手指著肅心院內。

這人忙抬手搖了搖,細聲道:“我是太傅府上的,排行老二。唐姓,名喚世庭。今日見你受榮軒嘲笑,不曾出言解圍,很是歉意,改日定奉禮為歉。”

唐世庭說完,便後退一步,朝良怡欠身揖禮。待起身時,臉上的紅暈更甚,卻不等良怡多說,便轉身離去。

良怡隻覺這唐世庭很是有意思,倒也不多留心,便轉身朝孝慶宮而去。

欲知後事端詳,且聽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