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此夫人非彼夫人

正是黃昏時分,遠處的天邊,正在進行一場神奇的變幻。

天高雲闊,點點白雲,那仿變幻千重的雲彩,更象是被扯碎了的琉璃花絮,倒映一片湛藍的水色裏,點點綴綴。仿佛落日溶金一般,璀璨如血。

有風掠過虛空,帶著細碎的吟唱,拂動著洛雪隱的衣袂,使她的整個人看來,不象是在走,更象是在飄。

門口處,那個小小的身影,拖著和他不相稱的、長長的背影,正小心地屏氣凝神,躲躲閃閃,生怕被門內的人看透了行藏,又或者是一不小心,就被人發現了蹤跡。

“蘭心居”這三個字,在湛王府所有人的眼中,就是一片絕對不敢涉足的禁地的代名詞,所以,那覆滿青苔的木門,並沒有上鎖。

遠遠看去,那樣腐朽的黑色紋理,就象是桑榆暮景的的老人,已經完全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沒有鐵鏈桎梏的貼合,更是不堪一擊。相信隻要輕輕用力,就會一推即開。

洛雪隱慢慢走近門口,隻看到門的後麵,隱隱有一個細小的身影輕輕地蜷縮著,小小的頭,因為緊張和偷窺而輕輕晃動。

因為藏的太蒼促的關係,他的衣擺沒有收好,有一縷,拖到了地上,還有一截衣角,明顯地露在了外麵。

如此的欲蓋彌彰,如此的小心翼翼,洛雪隱明白,一定是無聊的人,聽到她被困於此的消息,專門來看熱鬧了。

一想起日前的恥辱,洛雪隱的牙根開始癢癢,今天剛剛有人來觸她的黴頭,不教訓一下,她還叫洛雪隱嗎?

再說了,這熱鬧,是你想看,就有的看的嗎?指不定看到最後,是誰看誰的呢……

洛雪隱冷笑,她將雙手倒轉,用身子頂起青兒,然後示意她看向門口。

青兒眼尖,定力卻不夠,所以,她一看到門後有人,第一反應就是驚呼,或者喝斥對方出來。

可是,她的嘴才一張開,卻被洛雪隱用眼神止住了。

聽話的小丫頭,一看到主子的眼神,便無聲無息地後退,然後想看看主子要如何招待這個不速之客……

落日西去,天地一片溶金,洛雪隱背對著落日,仿佛背負著一個大大的金環,她一襲粉衣,就在荒蕪的院落裏冷笑,冷笑著說了句:“我道是人呢……原來,隻是一隻不知道哪來的野狗,來我這時找食吃呢……”

“可是野狗啊野狗,我這裏隻有人吃的東西,卻沒有喂牲畜的料……”

洛雪隱一口一個野狗,一句一個畜牲,不論語氣,還是神情,都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那樣的福氣,給單純的青兒一個錯覺,仿佛那剛才在門口一閃而過的身影,真的隻是一隻討厭的野狗,而並非兩足直立的人類。

青兒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她緊緊地盯著那一抹躲在門後的衣角,神情有些古怪。

晴空如洗,四周空曠。

眼尖的青兒一眼看出,那露在門縫裏的一片衣角,是用上等的流光絲所製,那樣輕柔光滑的質地,在他腳下的黃土地上,泛著淡而柔的光澤。那流光絲的底料,是暗紅的,衣擺處,還繡著雲紋的裝飾,可見來人,並非奴仆丫環,而更象是一位小小的主子。

可這湛王府,又哪來的如此無聊的小主子呢?好好的後花園不逛,繁華的大街不去,專門來到蘭心居這種荒僻之地呢……

又或者說,他是有心而來,隻為看她們小姐的笑話?

可這又是哪一位主子,有如此的閑情呢?

洛雪隱眯起眼來,望著那因為氣憤而抖動,卻遲遲不敢現身的蹤影,腫脹的唇撇了撇,露出一抹鄙夷的笑……

縮頭烏龜,藏頭露尾。

看來,在這個湛王府中,隻要和那個黑心的王爺沾上邊的,就沒有一個好人……

看到主子臉上幾近詭異的笑,青兒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乎,一向遲鈍的小丫頭,第一次表現出了難得一見的機智。

她縮了縮頭,囁嚅了一句:“小姐,那影子一閃,我還真沒有看清楚,原來,真的是一隻野狗嗎?”

眼底彌漫著一片天真的笑,垂髫的小丫頭故作疑惑地上前兩步,向著門口的方向左看右看,過了半晌才說道:“可這是湛王府啊,豈是野狗們想來就來的地方……還有啊,青兒明明沒有聽到有狗叫聲的?”

望著青兒難得和自己一唱一合,洛雪隱“撲哧”地笑出聲來。原來,這小丫頭,老實隻是表麵,骨子裏還都是哄死人不償命的主兒……

看到洛雪隱笑,青兒也憨態可掬地笑了起來。看到受了這麽重的傷,小姐還有心思逗自己玩,她心裏終於放下心來,心裏,也不再那麽難受了……

“沒有聽過啞巴狗咬死人嗎?”

洛雪隱唇角弧形上揚。

她挑了挑眉,好看的眸子也眯了起來。隻剩下一片璀璨光影的落日裏,她的覆著一層薄薄汗珠的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遠遠看來,溫潤如玉。

她轉過頭來,故意不看門口,隻望著青兒,戲謔地笑道:“還有啊,青兒,你可得學會分辨狗和人啊……要知道,有的人,雖然披了一層人皮,言行舉止,也和人差不多的樣子,可是狗畢竟是狗,即便長了一副人的樣子,可骨子裏,還是狗,你明白嗎?”

青兒點頭,她的表情,似明白,又似疑惑。

可是,當她看到自家小姐滿額的汗水時,忠心的小丫頭,最終點了點頭,乖巧地說道:“青兒知道了,不過,站在這裏許久,怕小姐您也累了吧,要不,還是讓青兒扶您去休息一下吧……”

看到門外的人,如此的沉得住氣,這樣被人罵,也還是不動聲色。洛雪隱又扯了扯唇,故意提高了聲音:“知道嗎?對付狗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頭給他一棍,讓他萬劫不複……就好象此時伏在門口的那隻……”

“住口……”

聽到洛雪隱越說越離譜,一個混合著威嚴、羞憤、惱怒、囂張、不忿、不齒的聲音,終於響起,那嗓音很是好聽,混合在一掠而過的流風時機,如冰落寒泉的清脆,還帶著少少的嬰兒甜。

不過,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則是那小人兒的語氣。

聽來不過十來歲的聲音,卻有著二十歲的囂張,三十歲的老成,四十歲的威嚴。

隻聽了幾個字,洛雪隱就知道,對方就是一個天生的大爺。

可是,若真撞在洛雪隱的手上,隻能怪他運氣不好。因為,洛雪隱什麽不會治,卻專治大爺……

落日已經漸漸隱去了,天地間一片暈黃。

在門的另一麵,在一片令人眩目的慘黃裏,一個暗灰色的人影,終於一寸一寸地站起。

腐朽的木門敞開了,一個身著暗紅色長衫的小小男孩兒,帶著天生的威嚴和氣勢,背負著雙手,慢慢地從門後站了出來。

他,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冰雕玉琢,五官絕倫,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下,更顯晶瑩剔透。

他身穿紅色暗花的長衫,腰係玉帶,腳登浮雲靴,膚色極是潔白,眸子極是有神,伴著垂掛在腰間的玉墜一甩一甩的,雙手背在身後,腳步方方正正,看在洛雪隱的眼裏,活生生的一副二世祖的囂張表情。

因為氣憤的緣故,他的小臉有一些紅,可偏偏那一抹紅,更給他增加了一些說不出的童真魅力。

可他的神情,和臉上的羞赧又是相悖的。玉琢似的臉上,表情甚是威嚴,複雜,以及鄙夷。

他上前兩步,在門口站定,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將兩人打量一番,這才這才伸出玉蔥般的纖長手指,對著那個罵人不帶髒字的洛雪隱,用一種和年紀極不相稱的氣憤而又威嚴的語調說道:“要知道,在這湛王府裏,即便是三皇兄看到我,都要忍讓三分,你們兩個jian——人,剛才說小爺是什麽?”

“如此的以下犯上,小心我告訴三皇兄,讓他剝了你們二人的皮……”

如此欠揍的表情,還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活活地將洛雪隱的鼻子都氣歪了,向來不會報怨老天的她,第一次埋怨老天,為什麽不讓她的手遲斷兩天,若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一揮拳頭,就將這小鬼打飛到九霄雲外去……

洛雪隱的沉默,落在小人兒的眼裏,卻成了無聲的妥協。於是,底氣變得十二分足的小人兒再上前兩步,望著衣衫不整,雙手俱斷的洛雪隱,還有她的身後,一臉怯生生的青兒,小小的鼻子一揚,朝天一哼,作了一個嗤之以鼻的表情:“我知道了,你就是三皇兄新納的小妾是不是?”

他一邊說,還一邊雙手比劃著,眉間的鄙夷之色,更重,更重。他說:“不是聽說你以前蠻神氣的嘛,怎麽一嫁給我三皇兄,就變成了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依小爺看,你這雙手啊,一定是因了你的不識時務,所以才惹得三皇兄火起,被他一氣之下打成這樣的……”

就在昨天,是他三皇兄的大喜之日,對方是洛丞相的大女兒,那個傳說中被嫉妒成性的妹妹毀去絕色容顏的洛水心。

本來,女子的容顏,總是擺以賢德之後的。隻要兩人是兩情相悅,別說是她毀掉了一張臉,就算是她腳不能行,手不能擔,那個向來背天逆命的三皇兄,也會照娶不誤……

本來,這可算是一樁良緣,前來道賀的他,也從三皇兄的眼裏,看到了他早已久違的欣喜。

可是,明眼人卻知道,這婚禮裏,還有一個小小的、不祥的插曲,那就是,洛水心的妹妹,也就是那個向來惡名在外的囂張二小姐洛雪隱,也將以小妾的身份,隨嫁湛王府。

於是,京城之中開始盛傳,這個二小姐,因為愛三王爺成癡,這才不惜以小妾的身份委身下嫁,妄圖以自己平凡的容顏,取代其姐的恩寵……

可是,才隻不過一夜時間,事情就急轉而下。

原來,那個洛家二小姐,並不是真心下嫁,更有甚者,看到三王爺和王妃舉案齊眉,心中醒性大發,並於新嫁之夜和人暗渡陳倉,以泄己憤。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終被三王爺識破,所以,被捉jian在床的二人,均被盛怒之下的三王爺處置。據說,那個男子被扔去千蛇窟喂蛇,而初為人妾的洛家二小姐,則被貶進了二十年無人居住的若蘭居……

由於三王爺的壓製,關於此事,並沒有疾風般的流傳。

隻不過,總有一些人,在他的掌控之外,而總有一些人,會從某些不為人知的渠道裏得知。所以,當這個消息傳遍宮中時,他的好奇心,就被勾起了。

若蘭居啊,可是有厲鬼經常出沒的地方,這不,一大早的,他偷偷地溜了進來,溜進了三皇兄的湛王府,然後又借三皇兄卻陪他的新王妃的時候,想看看那個小妾被鬼吃了沒有……

再想起那個臉蒙白紗,體態阿娜的新王妃,小人兒甚至開始惋惜,若非此前的一番遭遇,正是花樣年華的她,站在三皇兄的麵前,又是璧人一雙啊……

可眼前這個女子,臉頰紅腫,衣衫零亂,再加上她滿口都是不潔的用詞,令小人兒第一時間,就將她劃入了討厭人之列……

洛雪隱的臉,下子全黑了下來。

已經是斜陽西下,紅色的落日掛在山巒上,即將沉沒,逐漸暗淡的光線下,天地萬物都在一分一分地失去顏色。

沒有燈光的蘭心居,四周更加陰沉,而洛雪隱此時的神情,仿佛是一隻作勢欲撲的獸,正惡狠狠地衝著小人兒磨牙。

這是哪來的小人兒啊,全無修養不說,這一張口一閉口,都是“jian人,jian人”的叫。那神態,那語氣,活象是淨水湛的樣子,囂張得令人討厭,討厭得令人想一巴掌就把他拍死……

淨水湛……

一提起那三個字,洛雪隱心裏的某一處,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人窒息。

隻一刹那,她的眼珠就變成了血紅,不論臉上,還是眉間,都帶著想要橫掃一切的暴戾氣息。

淨水湛……還有這個不知道叫淨什麽東東的小人兒,她洛雪隱發誓,從此以後,這天下間,凡是姓淨的,都是她的仇人……

四周靜了起來,就連風都失去了蹤影,洛雪隱一邊暗中咬牙切齒,一邊危險地眯起眼來。她上下打量著小人兒的滿臉的高傲表情,還有玉琢一般的臉上,毫不掩飾的鄙夷。心道這個殺千刀的混旦小子,天堂有門你不進,地獄無門偏進來……你這送上砧板上的肉,看姑奶奶我過一會兒,怎麽收拾你……

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可怕的臉色,當然,也從來都沒有人敢給臉色小人兒看。

小人兒望著自己口中這個一無是處的女子,在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殺氣和戾氣,一時有些呆了。

他下意識地左右望了一眼,然後無聲無息地後退一步。

這女人,既然連自己姐姐的臉都敢毀,怕不會在這空無一人的蘭心居,暗算自己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遭遇到的情況,小人兒的臉色變了一下,然而,也隻不過是一下,他重新換上一副嚴厲的樣子,色厲內荏地說道:“jian人,你若敢拿我怎麽樣,我的三皇兄,絕對不會放過你……”

是啊,若自己有事,不單單是三皇兄,就是父皇,還有母妃,都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女子……

這樣想著,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又開始神氣起來。

可是,小人兒卻偏偏忘記了,若他果真有事,即便全天下的人都放不過洛雪隱,也遲了……

看到男孩兒的頭縮了一下,卻偏要做出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洛雪隱撇了撇唇,冷冷地望著小人兒,冷不防說了句:

“jian人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個字,也聽不懂啊……”

天色暗了下來,正是華燈初上時分。

洛雪隱從高處俯瞰,發現滿府的路燈都亮了起來,那樣的桔紅色的光芒,在沒有完全黑透的夜裏,就仿佛是一朵朵盛開的小花,泛著令人心安的溫暖氣息。

然而,滿府之中,隻有一個地方,是完全黑暗的,沒有一絲光,就連風,都冰涼冰涼……

那個地方,就是蘭心居。

因為小人兒的失蹤,所有的下人將湛王府內外,幾乎翻了個天,那樣大的動靜,甚至連淨水湛都驚動起來。於是,他命人即便挖地三尺,也要將進府來玩耍,然後無故失蹤的八王爺找到。

王爺的命令,自然非同一般。所以,所有的人都開始分散在每一個地方,然後盡心竭力地尋找起來。

可是,沒有人想到,那個失去了足跡的小王爺,此時正在那個人人退避三舍的鬼屋之前,和人不人,鬼不鬼的洛雪隱在聊天……

此刻斜陽已經半掛在山巔,日光漸黯,遠處,正傳來焦急的呼喚,無數的人火把已經點燃,正在到處搜索,隻有這邊兒,洛雪隱還氣定神閑地和小人兒聊著天兒,還邪惡地想著,要不要將小人兒留下來,然後等淨水湛沒有辦法交差……

於是,她望著已經跨入院內的小人兒,唇角邊,慢慢地浮上一抹詭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