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感同身受
然而,燕北的風,卻是冷酷的,那樣的浪蕩來去,宛如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一身戎裝有淨水湛身上。即使是抵達的時候,已經加了一層裏衣,依然能感覺到夜風裂體。
淨水湛走出帳外的時候,守衛的親兵,身子依舊挺得筆直,一看到自己的主子前來,眼裏閃動著肅然的敬仰的兵士,連忙躬下身來,殷勤地向他問安。
淨水湛上前,將兵士的衣領往上拉了拉,然後替他將手中的長槍扶直,在即將舉步的時候,忽然低低地說了句:“夜晚,注意防寒……”
冷月下,照得人臉上的表情清晰如白晝。木槍似的佇立地在砂礫之中年輕的兵士,望著高貴的主子,忽然就怔了一怔。下一秒,清朗單純的眸子裏,忽然閃過複雜的光芒。過了半晌,突然單膝跪了下來,他帶著幾乎是敬仰混和著感動的語氣,短促地說了聲:“謝過大帥……”
士兵值勤,上隻跪天子,下不跪大帥,這是淨水湛的部隊特有的紀律,而此時,這個兵士的誠心的跪拜,若說是來自壓自於天頂的王權倒不如說是來自於心底的敬仰。
他是新兵,是一個剛剛告別父母和新婚妻子,懷著一腔熱血趕赴戰場的年輕的軍士,在此之前,也曾聽說過三王爺淨水湛是如何的待兵如子如弟,聽著那些老兵們說得熱血沸騰,他卻不信,而今,是他來到燕北的第二次輪值,卻不料,就看到了那個被視為天人的三王爺,如此殷切的叮囑。
那一瞬間,他看出來,那個藍瞳的淨水湛,眸子是和天際一般的湛藍,仿佛結了冰的冷意,可是,他的眸子深處,卻是翻滾著的熱流,有關切,還有心痛,正從那裏,一泄而出。
如灑落一地白銀的砂土地上,年輕的兵士,第一次如此衷心地跪倒在塵埃裏,對著那個高高在上的高帥,顯示出如此尊崇的敬意,還有無法表達的感激。他的向來自認為高貴的頭顱,靜靜地低垂,有什麽,正從早已被燕北的風,吹得幹涸的眸子裏,輕逸而出。
要知道,一路行軍,餐風宿露,使他早已對自己的報國的念頭產生了動搖,可是此時,又是這個三軍的主帥,用如此另類的方式,將他的信心,重新拾起。
至此,他終於相信了那些老兵們的話,那個外界傳言冷酷冷漠的三王爺,真的是,愛兵如弟,如子……
要知道,淨水湛治兵,向來極嚴,卻也極具親和,戰場之上,生殺予奪,毫不留情,若衝鋒陷陣,他向來是身先士卒。而平日的生活裏,他卻和兵士同吃同住不分彼此。
淨水湛伸手拉起了已經跪地的年輕兵士,眼神有些複雜地望著他被塞外的風吹得已經幹裂的臉,又再叮囑他問軍醫索要藥膏,然後,就離去了。
冷月之下,那抹落寞的身影,漸漸地遠去了,站在原處的兵士,心裏升騰著說不出的暖意和,而淨水湛的話,卻仿佛放大了一般,在他的耳旁不住地回響。
他說:“記得和軍醫索要藥膏,塗抹在臉上,和手上。手若壞了,還要怎麽打仗?”
他說,“行軍在外,要保重好身體。我湛字軍的兵士,隻能死於戰場,而不能死於疾病……”
他說……
那樣的話,在這個新入伍的軍士耳中,無限地回響,直到最後變成神祗一般的存在。
而淨水湛,當然不知道,此舉會給他帶來怎樣的福祗。因為,在未來的未來,在洛雪隱恨他恨極,怒他怒極的時候,故意拖延救援,立誓要他死在絕地,當時的當時,也就是這個小小的兵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感動了那個幾乎被仇恨蒙住雙眼的女子,從而救了他一命……
當然,那些,也都是後話了。
越過年輕的兵士,說了幾句自己認為習以為常的話之後,淨水湛就慢慢地朝著遠處走去。
晚來的風,吹動他的衣角,用更猛烈的方式,在阻止他的遠去。天邊的月,依舊冷冷清清,用固有的沉默,冷眼旁觀著整個大地。
那個士兵,還很年輕吧,大約不過二十歲的樣子。在他的那個年紀,淨水湛已隨軍遠征,那時,湛王府的花樹之下,那個年輕女子一穿著一件淡紅色的衣衫,一張豔比桃花的臉上,嫣紅的唇,微微地嘟著,正輕輕地扯著他的衣角,千叮萬囑。
可是,來年征戰來年休,當攜一身風塵的他,懷著滿腔的思念,回到原來的那個地方,那花依舊,景依舊,可是,那個曾經在花樹之下,扯著他衣角的女子,卻永遠地去了……
淨水湛忽然苦笑著搖頭,時不待人,人不待我,我們這一生,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氣,才拿用力抓住自己最想要的呢?
忽然間,他又想起了那個一身水紅衣衫的女子。
她的一顰,她的一笑,還有怒和嘲弄,都如此清晰地呈獻。此時,仿佛她就是晴空之下的燦星,正冷冷地注視著他,一動不動……
可那個女子,又在哪裏……
腳步跨過流風,越過月影,長長的影子仿佛是唯一的伴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直向著遠處,慢慢地走去。
可是,越走越遠,心裏卻越來越堵,心口,一陣一陣地痛,一陣一陣地抽,仿佛有重錘一下一下了擊在後心,心口的血氣,開始翻湧,仿佛有什麽東西正順著唇角,一滴一滴地滑落。
淨水湛驀地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抹了抹,然而,手心裏,隻有流風輕輕吹過,卻空無一物……
怎麽回事?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感覺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外泄,感覺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那個在軍中,一向被視人為天人般存在的淨水湛忽然一個踉蹌,然後差點跌倒在地。他身子一頓,下意識地伸手,然而,手中空空,下一秒,他的身子就向一側栽去……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隻輕輕一伸,就托住了他,在逐漸模糊的意識裏,有人的聲音,在急促地問:“王爺,您怎樣?……”
王爺,您怎樣?
他也想知道自己怎麽樣啊……
怎麽,仿佛隻是一瞬間,他的力氣,全部都被抽空了,他的心,也被人掏空了,仿佛隻餘下軀殼,就連意識,都沒有了?
是誰?究竟是誰?可是心兒麽……那個因為責任,而需要他照顧一生的女子……
可是,就在三天前,李征還讓人從王府之中給他捎來了闔府安好的家書,怎麽今晚,會有這種感覺呢……
而在這個世界上,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人,早已不多,而今,卻又是為了哪一個呢……
淨水湛忽然想笑,可是,唇隻扯了扯,仿佛有有什麽話要說,卻始終沒有開口。
卻再也沒有半分力氣,他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原來,在這個世上,有一種痛,叫做血脈相通,叫做,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