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隻要你的衣服

淨水湛從宮中歸來的時候,天色已是黃昏。

落日溶金,光華璀璨。夕陽映照在七色的琉璃瓦上,折射著的光彩璀璨如血。照得近的花遠的樹,都仿佛是遠天仙境裏的瓊枝玉葉一般。

在那樣燦爛的金色裏,一身黑色錦衣的淨水湛,在這一方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背負著雙手,踏著青石鋪成的路麵,拖著長長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前,他的腳步,不疾不須,方方正正。遠遠看來,仿佛是灌了鉛一般的鐵桶,每移動一步,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

而他的眉峰,也凝聚成一個明顯十分的“川”字,仿佛有什麽難解的事,在困擾著他一般,心事重重。

晚來的風,帶來初秋的涼意,吹動他的半敞開的衣袂,波浪般層層疊疊地飄了開去,映著色調綺麗的遊仙絲質,風風雅雅。

斜陽籠罩的府第裏,所有的下人,都在各司其職。

各房的丫頭,在準備主子的膳食,而其他工種的下人,或者忙著吃飯,又或者在廚房幫忙,偶爾有匆忙的下人閃過,看到一臉嚴肅的主子,便停住腳步,先是恭敬地彎下腰去,匆匆一揖,然後便怕驚擾到什麽一樣,快步地走了開去。

光線逐漸暗淡的青石板路上,淨水湛神色黯然,氣息微冷。他好看的眉,仿佛山峰似的聚起,攏成一個小小的疙瘩,那雙水晶般的藍眸裏,則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苦澀,還有微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鄙夷。

是的,他覺得苦澀,是的,他覺得鄙夷,當然了,這些感覺的源頭,卻也正是源自於他無法放開的一切,源自於母親在自己還未長成時,已經樹下的桎梏……

他沒有想到,他的名義上父王,那個一向高高在上地端坐在王座上的人,那個一向用冷眼和旁觀詮釋著自己憎惡和厭棄來表達對他的情感的王者,至所以如此急不可耐地召見他,竟然隻是單純地為了要自己盡快地,代王出征。

雖說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雖然他對自己的計劃一向非常的有信心。雖然他知道此事早已是非他莫屬,可是,一旦希望著的,卻又排斥著的事情塵埃落定。他的心,又有絲絲縷縷的恨意和失落不可抑製地泄露出來。

是的,他是恨著那個人的。他恨他的偏見,恨他的固執,恨他的軟弱,更恨他的自私……有時,他真的不是明白,那個人,不解親情,麻木不仁,究竟有什麽資格,還淩駕於眾人之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眾人的膜拜和崇敬呢……

紫色的秋海棠,已經開始綻放。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任花樹的倒影,覆滿全身。任由早凋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發上,他在淡紫的花樹下抬頭,凝望天際,望著那原本璀璨的金色,漸漸地轉為暗紅的慘淡,再望著那抹暗淡,一分一分地蔓延。他無聲無息地呼了口氣,

眸子裏的暗色,卻漸深漸深,那樣的覆蓋式的暗色,仿佛想要匯成一股急流,將有關那個人的一切,通通都衝去……

雖然已經離開了中宮,可剛才的那一幕,依舊曆曆在目。

華麗的宮殿之上,年已蒼老的炎帝,始終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靜靜地俯瞰著自己冷落了十幾年的兒子,眸子裏折射出來的光彩,複雜而又清晰。

他的逐漸蒼白鬆弛的手,始終擺放在龍椅的扶手上,攤開的十指間,赫然是代表皇權至上的,勝日戒,光芒璀璨,色調柔和。

而他的嘴唇,不停地開闔著,吐出指令,或者令人心涼的古板字句。而那些砌辭或者華麗,或者冠冕堂皇的詞句,始終闡述著的,都隻不過一個他早已耳熟能詳的事實。

那就是,戰爭!那就是,必勝!

他所說的,所要表達的,隻是不斷地重申著此次出征的重要性,還有就是必須要取得的勝利。還有自以為是的諄諄教誨。

淨水湛心想,這,恐怕是他在那個人的心中,最後的一點,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價值了吧……

若沒了這點價值,他甚至不知道,他在他的眼裏,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整座宮殿,空蕩蕩的,炎帝充滿威嚴的話,還在繼續,那樣程序式的亢長談話,更象是遠山薄暮裏餘韻悠長的老鍾,在這個空蕩而且寂寞的殿宇之中,句句清晰。

自始至終,他的語氣,隻有命令,沒有征詢,隻有指點,沒有關切,間或夾雜著淡泊而又輕描淡寫裏,也沒有哪怕是一點點的問候的意味……

他說,四國聯袂來犯,表麵上固然可怕,可眼裏能看到相同利益的人,必定有他不為人知的心病。所以,隻要打好這第一仗,隻要能一挫對方的銳氣,再從中挑起他們的仇恨,想要取勝,也並非難事……

他說,我兒要記住,這一戰,關乎勝日皇朝的生死存亡,關乎皇家的威嚴,關乎舉國上下的移民蒼生,更關乎列強對勝日皇朝此後的態度。

綜上所述,他希望淨水湛能於此一戰中,打出勝日皇朝的風采出來……

淨水湛原本垂下的眸子,垂得更低了。

原來,那個一直端坐在王座上的王者,心裏想的,果然和他是不一樣的。原來,一直在那個王者的心裏,或者他心裏所關心的,並沒有這個即將上戰場的兒子,有的,都隻是皇家的威嚴,還有就是他的王位,是否坐穩而已?

沒來由地,淨水湛的心裏,失望至極……

已步入年邁的帝王,靜靜地望著淨水湛,仿佛有千言萬語,卻都在淨水湛冷然而且驕傲的應對裏生生截斷。

他一直說,此戰關乎我勝日皇朝的生死存亡,臣一定會竭盡全力。

他說,臣一定不會令皇家無顏麵對天下黎民。

他說,臣必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已經步入年邁的帝王,那曾經震懾人心的眸子裏,忽然不可抑製地泛出失望的光芒。本來,他私下傳淨水湛前來,隻是想給予他鼓勵,然後閑來敘敘家常的啊……他想告訴他,他同樣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同樣也是關心他的……

可是,為何那樣的話到了口邊,卻變成了另外一種語氣呢?是長久的疏漠,將兩的距離拉得太遠?還是因為他的母親,所以他始終將自己排斥在他的生命之外?

經過那樣的不可逆轉的過往,仿佛連接血脈的親情鏈的某一環,忽然斷裂了,才導致身為血親的他們,隻能佇立在遙遠的彼岸,隻能相互抵觸仇恨,卻不能走近對方。

隻能說,他已經老了,眼下以及以後,都是他們年輕人的世界,而不由自己掌控的事,已經越來越多了……而這個一直在自己的心目中,一直令自己最驕傲的兒子,他對自己的感覺,怕都隻剩下了恨吧……

他望著這個本該令自己驕傲的兒子,心裏的最後一抹光,逐漸暗去……

而整個過程,然而,淨水湛並不看他。又或者說,他在刻意遮掩自己不同於常色的眸子。因為,他不想再一次看到父王眼裏的厭惡。

驕傲了一世的人,心中終有軟肋,又或者是母妃的詛咒嗎?

要不,為什麽他隻手都可以奪下來的天下,卻任由他們在別的皇兄手裏,左右搖擺?

他知道,自己並不屑於取那個位置,可是,若身居高處,便能改變人們視線的話,他有時甚至在想,要不要,試一下呢?

可是,每當這個念頭一經浮出,他的腦海裏,就會很自然地浮出母妃的樣子。她那樣寧靜而悲哀地望著自己,卻什麽都不肯說出來……

“皇兒,大軍十日後出發,你回去準備一下吧……我兒新婚,又要遠征,父王對你不住啊……”

微微帶了些歎息的語氣,說不是自厭還是自憎,他隻知道,他欠這個兒子甚多,隻是,一看到他那雙與眾不同的眸子,卻總也抑製不住自己的厭惡和憎恨。

可是,他總也還是自己的兒子……

“陛下放心,臣,隨時可以出征。”淨水湛用的稱呼是“臣”而非“兒臣”。這兩者的區別就在於這個所謂的父親,在自己的心裏,究竟是什麽樣的位置……

眼望著這個最優秀,也是最另類的兒子跪倒在自己的腳下,炎帝的身子動了動,可是,兩手才張開一半,卻又觸電般地縮了回去。

“那好,你回去準備吧……”

所有的客套,都變得多餘,沒有什麽比不願意承認的親情,更加的令人傷心。

淨水湛一拜到底,然後衣擺一甩,揚長而去。

這金殿,太過壓抑,令人窒息。那樣混合著種種欲望和貪婪的華麗金殿,哪有外麵的廣闊天地的自由空氣來得舒服且可以自由呼吸?

……

仰望長空,淨水湛在心裏慢慢發誓,母妃,我終不會永遠為別人做嫁衣,而且,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

這一段時間,所有的人,都好象很忙。

洛水心忙著和準備遠征的淨水湛話別。

淨水湛忙著戰前部署,更是提前將自己手下的精英,全部都遣了出去。

然而,洛雪隱更忙。她每天忙著偷出府外,忙著開始物色人手,經營自己謀劃已久的小生意,當然,更忙著練功,以及享受生活。

當然了,有空的時候,她也忙著害害人,或者找某人試一下自己最新研製成功的蠍子粉之類的東西。就好象現在……

此時,她正坐在自己唯一的一張凳子上,望著明明手腳都不能動,眼神卻好象噴出火來的紅衣男子,先是拉開他的衣袖左看右看,跟著開始在他的身上,左翻又翻。

“臭女人,你在翻什麽?”

看到自己外衣竟然被脫了下來,紅衣男子潔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了紅暈,因為發怒的關係,眸子裏的綠意淡了些,隱隱透著血絲。

這臭女人,在做什麽啊?上次被她脫了一件衣服,這一次,又來脫另外一件?

“問什麽?當然在脫你的衣服啊,難道,你沒有眼睛看嗎?”

某女理直氣壯地將男子的衣服狠狠的扯下,然後喜笑顏開地放到自己身上左右比劃,可是,這衣服,還是不合身啊。

衣擺長了一點,害得她差點摔跤,衣袖寬了一點,穿在她的身上,好象是唱戲,更有甚者,這腰也寬了,她將腰帶縮了又縮,還是寬得可以再鑽半個人下去……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沒事長這麽高什麽什麽?害得她想借件衣服穿一下都不行……

她氣極,將手中的衣服一甩到破床上,然後一腳踏在舊板凳上,伸出纖細的手腕,狠狠地點了一下男子的額頭:“TNND,沒事長那麽高做什麽?這衣服穿在身上,太大了……”

男子翻了翻白眼,這女人,什麽邏輯嘛,自己搶人家的衣服,因為矮小而穿不下去,到了最後,反倒成了別人的不是。她自己又為什麽不長高一點啊?

難道全天下的衣服,都要照著她的尺寸做嗎?

看到男子的臉色,某女忽地轉過身來,用幾乎吃人的眼神,望著躺在地上的男子,將雙手叉在腰上,以鄙夷十分的語氣說道:“臭東西,你這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臉色,這是給誰看呢?我‘借’你的衣服,這是給你麵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別人的衣服,穿不進倒還罷了,因為他們是娘生的,可你,是蛋生的,不在此列,而且……你這沒事做的,變這麽高做什麽……”

男子終於氣結。

這頭兒,洛雪隱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又開始想起了其他的主意。

通常來說,若是衣服不合身,或者太多,要怎麽辦呢?

要麽是重新做一套,要麽就是改一下,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一抹光,某女又將扔在破床上的衣服放在自己的身上,左比右劃地比劃了半天,忽然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衣服又一扔,雙手叉在腰上,大聲說道:“煩死了,明知道我不會針線,臭蛇,去幫我找一套合身的衣服來……”

“你……”

“你什麽你?若你再找不來,我就把你的蛇皮剝下來當衣服穿……”

“……”

一人一蛇間的緣分,可真是奇怪。

蛻完蛇衣的男子,望著占了他地盤的女子,一時不小心弄了一些動靜出來。於是,耳根極明的女子一躍而起,她先是舉手一劈,劈暈了睡在她身旁的那個世間最膽小的小丫頭,然後才站起身來,一下子跳到他的麵前,叉著腰,瞪著眼,氣憤地問道:“擾人清夢的家夥,你是誰?”

“半夜三更的來我家,做什麽?”

大蟒蛇翻了翻白眼,這是我家好不好?怎麽又變成你家了?

於是,他冷冷一笑,這地方,是我的……

“是你的?”女子慢慢地湊近他的臉上,望著他眉間那一個五星芒印記,冷笑:誰能作證……

然而不等他再說什麽,她手中的藥粉一揚。他就聞到了濃烈的硫磺氣味。

幻化成人形的蟒蛇感覺不對,急忙落荒而逃。

而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子,並不追趕,她一邊身後嗤笑,還一邊威脅道:“從現在起這是我家,若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來到我的家,硫磺侍候……”

原來,洛雪隱一來到這裏,就感覺到了一種很特別的蛇的氣味,於是,她斷定,附近一定有一條蟒蛇,長期盤踞,於是,她趁著去廚房的機會,找來了份量不少的硫磺,再加上秘製的蠍子粉,別說是百年大蛇,即便五百年,她也不怕。

可憐的大蟒剛剛恢複元氣,被這一折騰,足足休息了三天,才又恢複過來。一恢複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可惡的女人算帳。可誰料到,第二次更慘。

她竟然拿了石灰,混合在硫磺裏,差點連他的老命都拿去了。

他氣極,恨恨地說道:“你怎麽每次都來這招,能不能換點別的……”

誰知,某女睜大眼睛,無辜地攤攤手:“我也想的,可是,他們隻拿這些來害我,我又沒有錢買別的……”

某蛇氣極,還說沒有錢?是誰將他現行的蛇衣賣了五百兩銀子,才一轉頭,就說沒錢了……

可他哪知道,那五百兩銀子,隻轉了個身,她就將街頭的一個檔口盤下了,然後交給了一個剛剛救回來的小乞丐?

思忖間,某女又湊了進來,神秘地說道:“或者說,你告訴我,你還怕什麽,下次,咱們再試試……”

某蛇直接暈菜。

“衣服,我去找行不?可是,你得先放了我……”見過不怕蛇的,可是沒有見過拿蛇來當奴仆的。

寬敞的屋子裏,幻化成人形的大蟒蛇正漸漸現行:“你若不幫我解了這硫磺藥,我可哪都去不了啦……”

這女人,要多可惡就有多可惡,就在他剛剛想了辦法將她的藥解掉時,她就立馬想到了另外一種,而且,屢試不爽。

隻能說,栽到她的手裏,認了。

終於知道她就嶺南落家的後人,大蛇更加暈菜了……

“小……公子,公子,你剛才是怎麽知道那錢是賣肉的啊……”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青兒一邊跟在洛雪隱的身後,一邊扯著她的衣袖,想要問問,別人解決不了的事,為什麽她的小姐舉手之間就分得清清白呢?

“青兒,我說你煩不煩啊,小心你再問,我就不帶你出來。”洛雪隱終於發火了,她一甩袖子,開始斥責好奇心過剩的小侍女。

她剛才不是解釋得非常清楚了嗎?

賣肉的錢是有油嘀,鐵匠和木匠是沒有嘀,這麽簡單的道理,那小學的教課書上都有寫啊……

不知道,那隻怪你讀書時沒有認真了……

什麽,沒有讀過書?

那隻怪你家鄉的教育太落後了……

……

今早洛雪隱帶青兒出門,才走到街上,就看到兩個模樣凶狠的男子,在追著一個瘦小的男子在打。

洛雪隱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是,剛要躲開,卻發現一個大著肚子的女子,正在拉扯著那兩個男子,哀求他們不要打自己的男人。

但那兩個男人如何肯聽,隻一甩,就將婦人甩開,然後繼續毆打那個雙手抱頭的男子。

四周圍觀無數,可沒有人敢上前。

洛雪隱終於看不下去,她扶起了快要摔倒的婦人,然後擋開兩個男子的拳頭,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聽兩個凶神惡煞的人道來,她才搞清楚,原來,那兩個打人的,是兩兄弟,今早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攢了好久的兩吊錢不見了。最後,竟然從瘦小男人的懷裏搜到,但這男人卻說是自己賣肉攢的,打死都不給,這才有了開頭的一幕。

“那錢,真的是我相公賣肉攢的啊……”懷孕的婦人痛哭著掙脫青兒的手,撲倒在自己男人的懷裏:“我相公沒有偷他們的錢,真的……”

聽到他們各執一詞,圍觀的人議論紛紛,大家指責兩個漢子不應該打人,在什麽事,應該交給府衙去解決。

“我們兄弟丟了兩吊錢,就是他偷的,還要找什麽府衙?”

一聽婦人幫她的相公,再聽聽周圍人的話,兩個漢子更生氣了,一個將婦人一拉,另外一個大大的拳頭,又要揮過去:“給不給,再不給,打到你給為止……”

洛雪隱伸手擋住了他。

她望著氣勢洶洶的兩個漢子,說道:“這樣吧,這錢能告訴我們,究竟誰才是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