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陸小鳳一直覺得以厲南星的性子，最適合他的地方，應該就是安安靜靜的書房或者藥房。然後在陽光灑下來的下午，砌一壺淡茶，閑閑地看書，慢慢地磨藥。這樣的感覺太強烈，以至於他幾乎就要認定這個人的武功也是走陰柔一派，善於用巧用藥用毒……
所以當陸小鳳看見那一慕的時候，整個人都呆掉了。
拳影漫天大開大闔，滿身浴血的厲南星已經完全喪失了痛感，隻顧傾盡自己全力地擊出每一招，再不管是不是空門全露，也不理是不是有破綻。李曼青那兩片如雲般的長袖每拂出一次，都能從他身上剮走一片血肉，血流不停，但戰卻更激烈！
身後一巴掌拍過來，“你還看？厲南星現在是在用他們天魔教的天魔解體大@法硬撐！”花想容不知道什麽時候趕到了，再忍不住地怒道：“你想看他死嗎？”
陸小鳳終於醒悟般衝了上去，“李曼青，再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花想容也在一邊高聲叫道：“表姨，你莫要再執迷不悟了。小表姨已經就擒，對我們說出了你們的事兒……你何必還要負隅頑抗？表姐……咦，表姐怎麽了？受傷了嗎？表姨，你莫要再打了，表姐傷了！你難道連你自己的女兒都不顧了嗎……”
厲南星和硬插進戰圈的陸小鳳同時感到李曼青的手緩了一緩，兩個人甚至連招呼都不用招呼，一左一右同時攻向李曼青的肩頭——李曼青的功夫既然就在一雙流雲袖上，發力點無非就是肩頭腰間，要破它自然就是攻擊肩頭。
隻聽李曼青一聲輕哼，兩人同時覺得自己的手確實是已經攻擊到了目標，但是不知如何偏偏又生出不著力的感受。而李曼青卻已經像條遊魚般自兩人的手下滑了出去，隨即又聽見花想容一聲尖叫，卻是李曼青挾持了花想容轉眼消失在黑暗一片的地道當中。
陸小鳳連半步要去追趕的心都奉欠，反而是厲南星追出了兩步，結果卻力竭地摔倒在地上。
陸小鳳歎口氣走過去把人抱在懷裏，卻隻覺得那麽高的一個人抱在懷裏卻輕得出乎意料，南星南星……唉，南星啊！
***
陸小鳳確定厲南星體內的傷已無大礙，這才收回幾個時辰以來都沒有離開過他背心的手。天魔解體大@法當真是霸道得厲害，竟是以傷害自身來激發體內的潛力，從而爆發出遠高於自己平日幾倍的功力來抵禦外敵。不過，陸小鳳忍不住又想——即便這樣勝了又如何，自己也差不多要嗝屁著涼了。
厲南星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眼神卻莫測難明，“陸小鳳，你又救了我一次。”
陸小鳳輕笑著搖了搖頭，“你若是要謝我，我會很生氣。”
厲南星垂下眼簾，輕聲道：“但我還是不會……”
陸小鳳看著他輕輕顫動的羽睫，心裏驀地升起一股疼惜的柔情，道：“沒關係，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等你。”
厲南星猛抬起頭來，深深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還是歎息了一聲，再無話可說。
陸小鳳等了片刻不見回應，多少有些失望，但他臉皮厚慣了也不以為意，趁勢轉開話題：“你那天魔解體大@法太過霸道，以我的內力也隻能勉強修複你受傷的經脈，半年內不能妄動真氣是必定的了……唉，你自己是神醫，也不用我多說了，倒是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去救花想容？”
厲南星頓了頓才苦笑一聲：“果然被你發現了……不錯，想容是我天魔教的護法，算起來，還是我的師妹……怎麽了？”
陸小鳳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臉上的表情，“花師妹，嗯，原來是師妹……”哼，好親熱麽？師妹！難怪那死丫頭看見自己對上妖怪就裝死，看見他對上李曼青就不怕拚命；難怪那死丫頭給自己用那種……那種藥，感情原來是師兄妹，哼，哼哼哼哼！
厲南星卻並不知道陸小鳳心裏轉的念頭，隻當他是想著其他的事，“無論如何，我總要再見她一麵。唉，李曼青的心智已經出了問題，我怕她……”話語未盡卻一下子轉開話題，“是了，陸小鳳，其實你是為了那些失蹤的男子來碧雲山莊的吧？以你的性子，也不像是會特地幫人拜壽而來的人。”
陸小鳳心情頓時好起來：“南星你果然明白我。”得意洋洋地撇撇小胡子，“這次其實一開始隻是琅琊劍門的曾老爺子托花家在江南地界找一下他那個離家出走的孫子。不過七童正忙著，我呢又正閑著，就想順便幫個小忙。”陸小鳳漸漸肅容，“但越查卻越覺得不對，近年來，江南竟有多起少年男子報失蹤的案子。且到了後來，發現所有線索都指向碧雲山莊，這才過來走一趟。”
厲南星沉吟道：“我原也以為幽冥鬼爪是非童身男子不可修煉的武功，誰知道言師竟然鋌而走險，成了親還重新修連這門武功。他先是用烈性熱毒壓製幽冥鬼爪的陰毒，可惜失敗，以至於毒性侵入體內出現返祖現象。即便如此卻還不死心，竟異想天開創出靠男女本身的陰陽來修煉武功的法子。而這法子，竟然會成功！”他搖搖頭，“但這法子實在……就是李曼青自己都不願意修煉，反而讓李曼芬與李芸娘修習。”
“嗯，”陸小鳳沉吟片刻，“但這其中卻有個奇怪的地方。不管是風不言，還是李曼青，當然都知道這門武功不可見天日，否則碧雲山莊就會難容正道武林……啊！對不住，我不是說貴教不好，但……”
厲南星苦笑一聲：“你不用解釋我也明白。”
陸小鳳尷尬地揉了揉鼻子，“總之呢，這次李曼青大壽前出現的幽冥鬼爪實在來得蹊蹺，其中不合理之處實在太多。”
頓了一頓，“如果說這件事的幕後操縱者是李曼芬，她所許可的條件是：其一，她會幽冥鬼爪；其二，她對碧雲山莊有覬覦之心；其三，她知道風不言是幽冥鬼爪可以用來當替死鬼；其四，她知道你是天魔教教主而且還在莊內，那一旦被李曼青察覺也有你擋在前頭。然而，不可解釋的條件是：其一，她雖然有這個時間但為什麽要殺那些碧雲山莊的老家人？其二，昨日，李曼青已經說要把碧雲山莊留給她，在場那麽多人都聽見，如果她的目的是碧雲山莊那麽就應該留下這些證人而不是殺死他們；其三，……一個耽於情#欲的老女人，嘖嘖，老實說，我很懷疑她想要的到底是碧雲山莊還是男人……”
陸小鳳越想越覺得不合理，於是習慣地撐著下巴，眼睛似乎是看著厲南星的，眼神卻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去了。
“當然，也可能是賀景天。啊，當時你已經進了香房，所以沒有看見。其實他跟徐斌是師兄弟，覬覦李曼青這個妻姐很久了，而且會幽冥鬼爪。那麽他所許可的條件跟他老婆一樣，還多一個動機：綠帽子戴得火大，等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他老婆以後，直接殺妻可以娶黃花閨女。然而，不可解釋的條件是：他在香房外就已經死了，那麽香房內那些老尼姑小尼姑老女人是誰殺的？為什麽要殺呢？”忍不住捏了捏胡子，突然眼睛一亮，“啊，南星南星，你說賀景天的幽冥鬼爪是怎麽練成的呢？他老婆可以去找男人，難道他也是去找……啊啊啊，找男人嘿！”圓圓的眼睛簡直要發光了，“南星南星，那就是說我們也可以……”
厲南星深吸一口氣，強忍著額頭青筋的突突跳動，盡量淡定地微笑道：“我們也可以如何？”
殺~~氣~~啊！陸小鳳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尷尬道：“嗯，我是說，我們也可以有八卦說啦！嘿嘿嘿，他跟那個徐斌看起來就很不對勁！哈哈哈……”好凜冽的殺氣，真不愧是天魔教的教主啊！轉移話題轉移話題。
“再來，這個幽冥鬼爪可能是風不言。那麽他的可能理由是：其一，他會幽冥鬼爪；其二，他熟悉這裏的地道，能夠殺死那些大小尼姑；其三，他瘋了，殺人隻是本能不需要理由所以才會殺了那些老家人；其四，他裝瘋，為了把你騙過來殺你奪天魔教教主的位子；其五，他裝瘋，為了得到碧雲山莊。而不可解釋的理由是：假如他真瘋，就不會做出鬼爪示警這樣的理性￥行為；假如他裝瘋，但他若要天魔教又或者碧雲山莊，隻怕機會實在是太多了，根本不需要小題大做惹人注意……”
厲南星突然道：“夠了！”猛抬起手來以手背頂住額頭，“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最後是他替他的妻子擋住了雷霆萬鈞……”
陸小鳳點了點頭，清清嗓子，“你別介意，我隻是對這件事分析一下。”
厲南星閉了閉眼睛，終於慢慢把手放下來，“沒事，我知道的。”他黑白分明的眼裏淺淺蘊著一層煙霧，“你繼續吧。”
陸小鳳拍一下手，“好，那麽現在我們來看最有可能的解釋——這個幽冥鬼爪其實是李曼青李芸娘母女二人聯手做的一場好戲。”小胡子又翹起來了，“理由是：其一，李芸娘會幽冥鬼爪；其二，李曼青知道她這批親戚大都是對碧雲山莊不懷好意的，所以想借此機會一網打盡；其三，李芸娘比我先進香房地道，完全有殺掉那群女人的機會；其四，風不言死而複活應就是李曼青的一個圈套，目的是把你騙過來，可以的話，就讓你跟李芸娘成親，趁機兼並天魔教。再不然，殺了你也是為李芸娘繼任碧雲山莊打個基礎；其五，風不言變成這個樣子，再殺掉了有可能把他認出來的碧雲山莊的老家人，那麽就完全可以把這個妖怪推出去當一切的替死鬼，她們母女也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而作為碧雲山莊的莊主，她們要殺那些人完全有足夠的時間……”他拈拈胡子，“這樣也就解釋了為什麽那些老家人都會被殺，地道裏那些女子必須死，還有，為什麽李芸娘一定要拉你進香房的原因了！”
厲南星卻望著他，道：“但你卻還是覺得有不可解釋的地方，是嗎？”
“……”沉吟片刻，陸小鳳苦笑了一聲，“不錯！我心裏隻有一個難以解開的結，卻怎麽都找不到答案。”他抬頭看著厲南星，“如果這個幕後主使真的是李曼青，那麽她應該是怎麽樣一個人？為了增強自己的實力讓自己的女兒去修煉那種，那種淫褻的武功；為了置身事外可以殺死跟隨自己幾十年的老家人；為了野心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殺死親夫……這樣的女人，當稱得上冷酷無情，殺伐果斷。”他歎氣，“那麽，她為什麽最後會放走我們兩個，反而把花想容劫持走？”他問，“事機敗露不殺人滅口難道還要養我們一輩子麽？這是說不通的！”
陸小鳳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於是那兩撇非常有個性的胡子便茸茸地觸著他的指腹。或許就連陸小鳳自己也沒有發現，他每次在思考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做這個動作，但厲南星見得多了，不知如何突然生出一種也想摸摸那兩撇小胡子的衝動。總算是習慣了內斂的人，輕輕咳了一聲把這個怪念頭壓製下去。
“我雖然不善於分析這種事，但我想無論是誰，每個人的行為都會受其性格的影響。可是在我看來，李曼青不是那種冷酷無情的女人。”厲南星歎息道。
陸小鳳大點其頭，“我有個朋友，但凡這世上有的東西他就能夠造出來。結果呢，就是害得我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眼睛有時候會騙人，可是，性格決定的行為準則不會。所以，”他頓了頓，“假如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放過了自己要殺的對象，而一個殺伐果斷的凶手在事情敗露時也沒有殺人滅口，這就隻說明一件事——李曼青並不是凶手。”
“那麽……”陸小鳳說了兩個字後，突然沉默了下來。
一直過了很一會兒，厲南星突然苦笑起來，道：“那麽，這個真正的凶手就要又多一個條件。”他揉了揉自己的眉間，似乎就連嘴裏都漾開一股苦澀的味道。“綜上所述，這個幕後黑手需要具備如下的條件：其一，會幽冥鬼爪；其二，對碧雲山莊或者說碧雲香的配方有覬覦之心；其三，在昨天以前有殺死那些老家人的時間，在今天下午有殺死地道裏那些女人的機會；其四，熟悉這山莊內每個人的身份和情況；其五，還要最好在你旁邊，能夠一步步引導你進入誤區。而符合所有這些條件的人，隻有一個，”他看著陸小鳳，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發出鬱悶的回音，“就是我！”
空氣似乎凝滯了，有那麽一會兒，即便是陸小鳳都覺得有些冷。
“嘿，”好半晌，陸小鳳嘿了一聲，“難道你對碧雲山莊有覬覦之心？”
“碧雲山莊我毫無興趣，”厲南星淡淡地道：“但言師離開時帶走的天魔教典籍，我卻必須拿回來。”
“你昨天才回來，然後就跟我在一起，哪裏來的時間去殺碧雲山莊的老家人？”
“我可以先殺了他們，然後出莊，再跟你們一起回來。”
“但昨天晚上我們沒有分開過，你怎麽給山莊裏的人下藥？”
“花想容是天魔教的護法，我的下屬，當時她在山莊裏。”
“你沒有殺那些人的理由！”
“不殺了他們怎麽嫁禍給李曼青？”
“我進香房的時候你已經中了媚香，且被李曼芬抓住，你怎麽殺人？”
“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們已經分開大半個時辰，焉知不是我先殺了人再裝作被李曼芬抓的？”
“……”陸小鳳突然覺得自己簡直笨得像豬八戒它姨媽，“算了，你直接告訴我，到底是不是你吧！”
厲南星沒想到兩人說了半天，他卻給出這樣一個答案，一時間不由神色複雜地看著他，“我說，你就信？”
陸小鳳鬆口氣，笑得沒心沒肺的，回答卻迅速又肯定：“你說，我就信！”
“……”
“等一下，”偏就在這時候，陸小鳳的耳朵聳了聳，接著臉色頓時大變：“不好！”兩人一起聽見遠處傳來了尖叫和打鬥的聲音。
***
因為先前厲南星傷勢沉重，陸小鳳不敢走遠怕救治不及。而當時昏迷在地的李芸娘也總不能不管不顧地讓她醒來後逃走，所以索性辣手鎖了李芸娘的經脈後把人拎到李曼芬這裏一起關著。然後才抱著厲南星另尋隱秘的地方療傷，總算這地道裏空著的小黑屋不少，確定安全了陸小鳳這才安心地運氣替厲南星療傷。
但所謂人算不如天算，那些被李氏當作禁臠的男子不知如何竟然從關押他們的房間裏逃脫出來，而等陸厲二人趕到的時候，卻隻看見李曼芬披頭散發，衣衫盡褪卻狀若瘋虎地向那些以往她的禁臠拳打腳踢。而李芸娘卻赤身**地躺在地上，雙目呆滯，任由身上的男人蹂躪……
一時間，厲南星的眼睛都紅了，好在陸小鳳手伸得快，一把拉住他，“我來！”衝過去先一腳踢飛了壓在李芸娘身上的男人，又閃電般把自己已經脫下來的外衣披在李芸娘的身上。李芸娘已經沒有什麽光彩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不過陸小鳳沒有在意，他已經迎上了那些剛剛還是他救下來的男人們。
陸小鳳倒不是怕厲南星情急傷人，隻是擔心他的經脈剛受了極大的創傷實在不宜動手，但一動手卻又突然慶幸幸虧不是南星下來。那些本是禁臠的男人不知何故，一個個都像瘋了般赤著眼睛拚命朝人攻擊。便是不會武功的，都連抓帶咬，陸小鳳隻是稍一不慎，手臂上就生生被人抓走了一大塊皮，“哇……”
“陸小鳳，這裏都是迷惑人心的毒香，你先屏住呼吸！”當厲南星沉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陸小鳳發現自己全沒理由地心裏鬆了口氣，“我正在點解毒的藥香，你再撐片刻。”
真是，真是啊，有個懂藥懂毒的情人還真是闖蕩江湖的不敗法寶啊！陸小鳳忍不住想。但他隻顧著自己心頭的胡思亂想，結果自然大是不妙，“啊！”一聲慘叫，讓忙著點燃清神解毒藥香的厲南星手都是一抖，火褶子都差點掉到地上去。
“陸小鳳，你怎麽了？”
“南星……”就聽一向驕傲的鳳凰突然用可憐兮兮的聲音在說，“他咬我……”
“……”
藥香終於點燃！
濃濃的一股藥氣轉眼充斥滿了整個房間，因為這裏位於山腹之中，四周沒有通風換氣的場所，所以陸小鳳覺得簡直就是一瞬間，四肢的力氣突然就被一隻怪手抽走了，眼皮不由自主下墜，隱約似乎聽見有誰在叫他，卻怎麽都聽不清楚內容。而最後他所看見的，是厲南星望著他又有些傷心又有些無奈的眼睛，還有那翕張的唇似乎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