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滴……嗒……滴……嗒……”單調而枯燥的吊水的聲音傳入鮑望春的耳中,因為房間中太安靜了,所以即便是這平時聽都聽不見的聲音,此刻卻響得驚心。

肺部的寒痛再度湧上來,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兩聲,睜開眼睛。

羅靖安正在門口守著,聽見聲音立刻就走了進來,“啊,局座,你醒了!”

鮑望春嗯了一聲,羅靖安連忙過來扶著他坐起身,“現在感覺好些了嗎?要不要我去叫醫生過來再看……”

鮑望春閉著眼揮了揮手阻止他繼續羅嗦,“不用!”長長籲了一口氣,首先想到的還是正事,“怎麽樣?要你,查的,消息,來了嗎?”

“是的,局座。”羅靖安連忙站直身體,從口袋裏取出一份貼身帶著的文件遞給他,“不過兄弟們說,似乎還有一路人馬在查探南本隆實的下落。”

“去查,清楚。”鮑望春命令道,但心中卻又一動。如果說還有誰會對南本隆實感興趣,那麽那個人就一定是廣州這邊的。自從四月份南本被海軍的陳策將軍用計陰了一下,這頭老狐狸就在日本軍方上層再也吃不開。但這並不表示他就沒有危險性,戴雨農的顧慮鮑望春一直深以為然。

而且根據情報,南本這次就是為了久攻不下的虎門要塞而來,如果虎門失守,廣州就隻有淪陷一途。但廣州是老洪門的基業所在,而且比起他這個過江龍,老洪門才算廣州的地頭蛇,沒有道理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那一路查探南本下落的人馬,應該就是老洪門派出去的。

正這樣想著,卻聽見羅靖安道:“是!另外,局座!剛才鴿組三號有消息發回來,是關於你今天遇刺的事情。”

鮑望春心中一跳,“嗯,說下去。”

“老洪門的人目前分為兩派,一派傾向第五戰區長官,也就是粵軍一係,以洪門當家的陳宜昌陳老爺子為首,周家大少周天賜更是因為家裏原本搞水運的緣故,與粵軍海軍陳中將關係密切。但另一方麵,以刑堂香主沈文泰為首,他們大多不是廣粵本地人,據傳似乎與‘那邊’的關係更好些。隻是過去因為雙方都是老洪門的弟子,就算有些不和也沒有什麽大事。但陳老爺子年歲大了,打算在今年就把洪門交給周大少打理,可是周大少卻似乎有些把柄落在了沈文泰的手裏……”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看了鮑望春一眼。

鮑望春正要去拿水杯的手則停在半空當中。把柄?!聯想到今日沈文泰說的話,頓時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周天賜回來廣州以後,定是派了很多人去上海探聽自己的消息。但自己自從執掌上海以來,為了掐斷其他的情報網絡,把上海統統掌握在手裏,確實是大開殺戒。隻要不是自己的人馬,又不在規定期限內撤離上海,必然會因為自己的狙殺令而死傷慘重。

周天賜其他事情都擺得平,但是洪門弟子死得不得其所,定然引起了沈文泰的懷疑。如此一來二去,周天賜去年跟他在上海的事情就變成了沈文泰捏在手裏的周天賜的把柄。

羅靖安幫他們局座倒了水遞過去又繼續道:“所以,沈文泰要求周天賜為那些被我們殺了的洪門弟子報仇。但這隻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局座這次來是借口代表上海偽政府與廣州市政府簽署戰時貿易協定的。洪門在廣州的生意,近年來因為周天賜的能力擴展了不少。可是自去年上海淪陷以後,廣州新崛起的櫻花會社,卻是一家以日本人為後台的商社,他們大肆傾銷日本劣質產品,卻又仗著日本人的勢力與老洪門搶奪市場份額。這次局座人還沒有到廣州,他們就冒用局座的名義強行霸占了原來洪門罩著的兩家商行,其中一家商行的掌櫃一家氣不過,舉家……”他歎口氣,“自焚了。”

聽他抑揚頓挫,感情充沛的“朗誦”,鮑望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小子到底是去調查什麽的?現在是在跟他匯報工作還是在講評書?

羅靖安看見鮑望春的臉色不好,連忙重新回到正題,“洪門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所以才有了這次行動。不過一開始,周大少似乎是想向局座你問清楚的,但沈文泰不知道為什麽卻突然殺了進來,後來事情就演變成了那樣。”

鮑望春沉吟片刻,“現在,什麽,情況?”

“廣州政府借口沒有當場抓住周大少,拒絕出麵逮捕周天賜。而被抓到的那個炳仔,也隻是洪門的弟子之一,他不知道被誰教了,張口閉口隻是跟局座你的私人恩怨,怪也怪不到洪門頭上去。反而周家出麵,花了大筆的錢,請了律師團來保釋炳仔。我來的時候,還在那裏僵持著呢。”

心火倏生,但隨即就聽見羅靖安驚叫了一聲:“局座!”

鮑望春轉過頭才發現是因為自己捏緊了拳頭血液逆流,輸液管裏頓時紅彤彤一片。鬆開拳頭,拔下輸液管,但心中的疲倦藏也藏不住,“還有嗎?”

羅靖安心驚膽戰地看著他,心裏斟酌了一下,卻還是道:“撫子夫人下午出去了一趟,去的,是一家銀行。我後來翻查櫻花會社的資料的時候發現,那家銀行也是他們名下的產業。”

鮑望春有一瞬間整個人都像是被石化了,羅靖安於是更加不安,隻能說:“當然,或許撫子夫人隻是去辦一點銀行業務,碰巧那家銀行在她們日本人的圈子裏口碑比較好……”

鮑望春冷靜下來後那冷冷的眼神讓羅靖安再也“或許”不下去,可是羅靖安卻總覺得有些話哽在他喉嚨裏了,不說出來實在不舒服。

“其實局座,我覺得撫子夫人還是可以爭取回來的。”他說,“她是真的喜歡你,局座!”

“夠了!”鮑望春厲聲喝道。

羅靖安頓時瑟縮了一下,那動作落在鮑望春的眼睛裏,讓他終於稍微抑製一點怒氣。“吩咐,鷹組……不!還是,我,親自去。”鮑望春沉思了片刻,“今天,守在,外麵的,人馬,是誰的?”

“噢,是廣州警察局局長派來的,說要守護局座你的安全。”

鮑望春垂下眼簾,冰冷的嘲意漾在臉上,“安全?他們,不來,我還,安全些。”鷹眼一抬,“不過,也好……”尾音漸漸隱沒在唇間。又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從沉思裏醒來,向羅靖安命令道:“替我,備車!”

羅靖安一愣,“現在嗎?”

“馬上!”

***

周天賜急得已經快要瘋了!

剛從情人並沒有背叛自己的狂喜中清醒過來,立馬想到的卻是自己所犯的錯誤。東卿什麽都好,但就是心胸稍嫌不怎麽開闊,又愛多想,偏偏這次又真的是自己混賬至極,竟然真的差點就傷了他。以東卿的性子,隻怕這次怎麽解釋都難了——明明是兩個人之間大好的轉機,怎麽就被自己弄成這樣?

想到自己竟用手去扼他,周天賜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都給剁了。

隻是,現在不是慚愧的時候!

回到老洪門,周天賜再不理會沈文泰明確表示出來的不滿,他隻有一個念頭,他必須盡快見東卿一麵,他必須跟他解釋清楚!但手上的事情那麽多,他總不能真的不管炳仔的死活,好歹也是老兄弟一場,真落到東卿的手裏不死也要脫層皮吧?

所以隻能硬著頭皮,冒著再次得罪情人的風險去把炳仔救下來。而這樣一來二去,等他搞定了所有瑣事再趕到鮑望春下榻的廣州飯店的時候卻已經是快要午夜了。

當然,周天賜還沒有蠢到徑直就去找鮑望春——老洪門剛剛才對他實施了一個暗殺計劃,他作為老洪門的下一任當家若是就這樣去找東卿,其他不說,但若又壞了東卿的什麽大事那可真的是萬死莫辭了。

隻不過,一邊小心翼翼地隱蔽著自己的形跡,周天賜一邊卻又忍不住有種說不出的興奮,自己這樣,嘿嘿嘿嘿,難道不就是去“竊玉偷香”嗎?心怦怦亂跳,但想著那個人柔韌的身體,那纏繞在自己宿命裏的香氣,渾身就忍不住熱起來。

東卿東卿,我來賠罪了,我來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周天賜身形一頓,“咦?”

***

鮑望春把背脊靠在牆壁上,略喘了喘,又伸手擦了一把額角的汗。體力是越來越不行了,不要說從前,就是一年前的時候,去哪裏會像現在這樣狼狽?

而他到現在也不過是翻入了唐宅,放倒了十幾個人而已。胸口又有些悶痛起來,這時候就有些後悔自己的托大。本來這種事情其實完全不必自己親自出馬,就算自己來,也不應該錯估了那個背後有日本特高科勢力支持的唐年,更不應該在自己身體狀況並不理想的狀態下,就連趁手武器都沒有帶就過來。

而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帶給自己的影響,自己又怎麽會如此魯莽地衝過來隻為發泄一下心頭惡火?果然,隻要涉及到那個人,自己總會失去一貫的冷靜和深思熟慮。

略略苦笑一下,鮑望春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加快速度盡快到達資料上標明唐年書房的位置。撤離上海的時候,鮑望春把一些人手化整為零地先派過來廣州,這些資料就是他們收集了匯報上來的,羅靖安負責他們的接洽聯係。

其實鮑望春並不指望廣州也能像上海一樣,有他如使臂肘的地下情報網,但他還是落足了工夫把廣州上上下下的關係搞清楚,隻因他再也不能容忍別人對自己說,你輸無可輸!

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涼意沿著自己的手臂爬上來,看著皮膚上一粒粒細小的雞皮疙瘩,鮑望春臉色微變了變,他知道那是什麽,是殺氣!

看不出來這個漢奸的家中,竟然還隱藏著這樣的高手。

不過,狹路相逢勇者勝!

鮑望春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隨即眼睛掃了掃周圍的環境,挾起一具被他幹掉的屍體,躡手躡腳地走到前麵拐彎處。完全是憑著他長年來對危險的敏感,他默默計算著那個神秘人的靠近。

三,二,一!好,就是現在!

一把把手裏的屍體推出去,緊接著自己也衝了出去,鮑望春閃電般抬槍瞄準!

但他瞄準的卻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還有一張熟悉的臉。

槍的主人歡喜地看著他,雖然鮑望春一點都看不出來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地方,但那人那雙大得令人憤怒的眼睛裏卻閃爍著激動和狂喜。

周天賜!

“嘿!”周天賜垂下手裏的槍,低聲笑道,“我們還要對峙多久?”

鮑望春卻慢慢地站起來,依然一絲不苟地盯著他,用極低的聲音道:“把槍,扔掉!”

周天賜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不由得一呆,“別玩啦……”

“把槍,扔掉!”鮑望春依舊低聲喝道,但他的表情口氣,沒有一處地方有一絲玩笑的樣子,這讓周天賜心裏頓時如同被什麽狠狠捅了一下。

半晌後周天賜皺起眉頭,乖乖地把槍扔得遠遠的,“這樣好不好?滿意了?”

鮑望春卻又道:“把手,舉在,頭頂上,轉過去!”

“你來真的啊?”周天賜歎了口氣,忍不住念叨:“東卿,到底有沒有這個必要啊?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傷害你……”

有那麽一瞬間,鮑望春覺得自己心裏疼得幾乎連手都顫抖起來,必須狠狠咬住牙關才能強製自己冷靜下來。閉了閉眼,他冷笑著輕聲道:“是!你對,我的,傷害,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周天賜猛然噎住,那種熟悉的疼痛又一次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他張了張嘴,可是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口。

但自己必須說些什麽,周天賜想,憑著商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他知道,他必須說點什麽——至少他不能讓他們之間這樣仇恨的氛圍越來越重。

於是暗中狠狠咬了咬牙,周天賜重新露出他招牌似的油腔滑調,盡力地壓低聲音,“喲,舌頭傷了,言辭還是那麽鋒利,噢,鮑局?!”

鮑望春走上去一拳打在幾小時前刺在周天賜的傷口上,然後看著他的臉色迅速慘白,豆大的汗水從額頭上冒出來。

周天賜猝不及防,頓時疼得整個身子都蜷起來坐在地上。鮑望春卻再不看他一眼,徑自按著資料上的記錄向唐年的辦公室摸去。一路上看見好幾個昏倒在地的保鏢,心知那是周天賜幹的,這才緩解了他先前的疑惑——雖然這一路也算是守衛森嚴,可是對於一個被日本特高科支持的大漢奸來講,他們的防護顯然也太鬆散了。原來是那家夥也摸了過來。

但是等等,以他的身手,既然現在可以摸過來,為什麽還要任由唐年壓在他們老洪門的頭上?暗殺也好,竊取資料也好,周天賜不是想不出來這些辦法,做不出來這些事情的人。必然其中還有什麽原因的,但是,是什麽?

想得有些失神,猛地背後一隻手向他拉來,鮑望春本能地要閃卻在同一時間感覺到了那人熟悉的味道和炙熱的溫度。

“噓!”周天賜的臉色還是有點白,但並不影響他擠眉弄眼的靈活度。他一邊向鮑望春作出噤聲的手勢,一邊就毫不客氣地將人要拉進懷裏。

鮑望春俊眉微蹙,要不是聽見前麵傳來的腳步聲,隻怕他當場就要發作了。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無恥無賴的混蛋?修長的手指在伸過來的手的脈門上劃了一道,那手立刻忙不迭地退縮了回去。

周天賜心頭鬱鬱,輕輕揉著劇痛的手腕,人卻還是不死心地往前麵那纖瘦的肩頭上靠。但一把閃亮的匕首出現在鮑望春的手上,並且被刀鋒向後地置於肩頭,周天賜無奈地揉了揉鼻子,親不到了,真倒黴!

於是把火氣出在那兩個沒鬼用的保鏢身上。這兩個倒黴鬼才剛拐過牆角,一雙強有力的臂膀就憑空出現,左右捏住他們腦後的大動脈,把兩個人的腦袋往當中狠狠一撞。那兩人甚至還沒有明白到底怎麽回事,已經雙雙昏迷過去。

周天賜帶一點邀功的樣子去看情人,可惜鮑望春早在他按住那兩個人的時候就繼續往前竄出去了。

火大地在這兩個倒黴鬼身上踹了兩腳,周天賜再度追了上去。

……

鮑望春正要推開唐年書房的房門,周天賜又一把拉住了他,“當心,這裏有機關。”說著,反退三步,在牆角一個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地方踢了一腳,隨即才去推房門。

他果然早就來過這裏,鮑望春冷眼看著周天賜,最後索性退開,讓他先進去。周天賜摸了摸鼻子,還是當先走進了書房。

等兩個人都進了書房,周天賜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低聲道:“這裏的保險櫃裏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我來過好多次了,也沒有發現。我懷疑,唐年這間書房是用來當擺設的。對了,你來這裏要找什麽?”

難道告訴他說,因為你惹火了我,所以我跑這裏來泄憤?鮑望春冷冷哼了一聲,也不說話,打個手勢讓周天賜替他打開保險櫃。

周天賜無奈,走到唐年的寫字桌旁在他的筆筒底下翻出一把鑰匙,熟門熟路地取下牆上掛著的一幅油畫,露出後麵的保險櫃,插入鑰匙,扭出密碼,簡直是一氣嗬成地打開人家的保險櫃。

鮑望春走過去看了看,那保險櫃並不大,裏麵除了幾疊價值有限的金圓券,幾乎什麽都沒有。

周天賜聳聳肩膀,“我來這裏好多次了,每次除了這個,裏麵都是什麽都沒有。”

鮑望春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覺,但是一時間卻又抓不住頭緒。於是先放開這裏,轉過頭去打量這間裝潢豪奢的書房。

唐年這些年來必定是在日本人的照應下賺了太多的錢,就連書房裏都裝潢得極其考究。而且這人暴發戶的習氣太重,但凡是有稍微空一些的地方,他就一定要放上各色古玩珍藏,結果就把整個書架都變成了滿滿當當的古董架。

眼睛在放滿了東西的架子上掃了一眼,鮑望春突然轉過頭去,目測了一下那幅遮住保險櫃的油畫,那油畫的大小差不多是這個保險櫃的三倍。黑白分明的眼睛頓時一亮,連忙走過去,在保險櫃兩側的牆壁上摸索起來。

周天賜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情人的臉龐,隻覺得怎麽看都看不夠的樣子,怎麽看都隻會讓自己更加想要親近他。這時候見他眼睛一亮,立刻就知道他找到了線索,心裏頓時升起一股驕傲——到底是我的東卿!

鮑望春的指尖在保險櫃裏一個角落上按了按,“叮”一聲輕響,保險櫃一側的鐵板竟然整塊就往上縮了進去,露出保險櫃裏的密櫃。

周天賜才向他翹起大拇指,卻猛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警鈴在正座房子裏瘋狂地響了起來。

鮑望春當機立斷,一手拎起唐年放在一旁的公事包倒出裏麵的雜物,一胳膊就把保險櫃裏所有的東西都掃進了公事包裏。而這時候,周天賜已經竄到了門口,死命抗住已經開始落下來的鐵柵欄。

“快,左邊!”周天賜頂著鐵柵欄一口氣憋得臉都紅了,鮑望春迅速地從他的胳膊底下鑽出,兩個人當即又往左邊的客房跑去,又直接穿房而過,從客房陽台上攀到花園裏。直到這時候,堪堪才從睡夢中轉醒過來的眾多保鏢和唐年本人才剛跑到已經落下了鐵柵欄的書房門口。

等到唐年的咆哮聲傳出來的時候,周鮑二人早已經翻牆而過,脫離了唐宅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