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公元1938年10月12日,日軍第十八師團在惠陽大亞灣下湧、鹽灶等處強行登陸,中國第四戰區的廣增戰役拉開帷幕。

兩個通宵外加一個白天的作戰會議,讓整間辦公室一片煙霧繚繞。一打開房門,首先衝出來的是香煙的騰騰煙霧,而後才是紅著眼睛的粵軍各路將校軍官。

鮑望春慢慢站起來,跟其他在座的軍官不同,他雖然有著將軍的頭銜,卻沒有實際的兵可以被他帶領。除了情報分析和作戰參謀,大敵當前的時候,他這個軍統局的“將軍”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的作用。

之所以餘將軍還邀請他參加作戰會議,主要就是因為一開始就是他提出的日軍有可能在廣州另一邊強行登陸的可能性的——隻可惜,情報分析雖然正確了,但無人無力,就算知道也無計可施。

“東卿!”餘將軍叫住他,“你留一下。”

鮑望春走過去行了個禮,“餘將軍。”兩夜一日的連續會議,光香煙他就抽掉了五包又多,嗓音沙啞,不過此時大家都一樣,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本來你是軍統局的人,用不著跟著我們陸軍部直接參與戰鬥,但是現在……”餘將軍歎口氣,“我也實在沒有人可用了,所以,我想把廣州交給你。”抬頭看一眼他,“包括廣州周圍自衛隊的組織,民眾的疏散……還有,最後……”

“將軍!”鮑望春看著他,打斷了他要說的話,“東卿,是軍人!”

軍人,就是以服從為天職,以守護國家民眾為責任的人!就算明知道最後的路是什麽樣的,他也隻有走下去,別無選擇。

緩緩地向餘將軍行了一個軍禮,鮑望春轉身離開作戰會議室,這是餘將軍最後一次見到鮑望春。他就這樣走出去,卻像已經看透了一切的結果,緩步而行,從容麵對。

明明,還是未來遠遠大於過去的人生;明明,屬於他的幸福才剛剛握到自己的手裏……

餘將軍站起來,向著他的背影立正!

***

“將軍!他們,他們隻是一群剛剛拿到槍的老百姓!”羅靖安站在鮑望春的辦公桌前,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難道你也相信,廣州靠他們真的能夠守住?”

“守不住!”鮑望春迅速地在一疊又一疊的命令上簽署自己的名字。

“既然守不住,為什麽還要……”

“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鮑望春淡淡看他一眼,“政府,那邊,民眾,疏散,計劃,出來了,嗎?”

“噢,”羅靖安站直身體,“曾市長求見。”

鮑望春把筆往桌子上一扔,“這,老匹夫,又想,做什麽?”勃發的怒氣薰得鷹眼一片怒紅,猛地一推桌子,“我去,見見他!”

……

但這次,鮑望春猜錯了。

“我知道在鮑將軍看來,老朽不過是一個厚顏無恥的政客。你們在前方打仗的時候,我們這幫人卻在後麵盤算著怎麽把你們賣掉……”曾市長拄著他的拐杖,身體卻站得筆直地雙目炯炯看著鮑望春。

“但是將軍!你們是軍人,責任是守護國家百姓,我們是政客,責任是讓民眾更好地活下去。”輕輕一笑,“其實現在說什麽,將軍都會認為老朽這是在為自己推托,但事實卻是,但凡有一點希望,老朽都希望廣州的百姓能夠不要走最後一條路。將軍,你老實說一句話吧,廣州,守得住守不住?”

鮑望春看看眼前這個老者,慢慢吐出一口氣,“守不住!”

“東卿!”正從門外進來的孫翌猛然大喝一聲,“不要亂說話!”就憑鮑望春剛才這句實話,他就足夠被送上軍事法庭了。

但鮑望春搖了搖頭,“人命,是很,重的。”這句話似乎還是那個家夥說的,搖搖頭,“與其,騙他們,與廣州,共存亡,我們,更應該,讓他們,自己,選!”

逃亡,背井離鄉;留下,淪為日俘,來來去去都是悲慘的命運,但是最起碼,每個人都有知道的權利。

曾市長一時間就像瞬間就老了幾十歲,“是嗎,守不住了!”長歎一聲,轉身吩咐了身後的秘書幾句什麽話,然後又轉頭回來,“鮑將軍,未知還有什麽是老朽可以一盡綿薄之力的?”

鮑望春微微一愕。聽見廣州守不住了的大實話,這個老家夥不是應該驚慌失措,然後盡快帶著他的幕僚收拾細軟轉身逃走的嗎?怎麽好像,突然間,他就變了個人一樣?

“老朽聽聞歐洲有一個傳統,船長與船共存亡。”曾市長笑了笑,“老朽雖然不是船長,但廣州這艘船若是沉了,老朽必然是最後一個活在廣州的人。”振了振身上的衣衫,“將軍,老朽有一個不情之請。”

鮑望春看著他,“請講。”

“聽說軍統局的高層,身上總是隨身攜帶著一種可以瞬間斃命又沒有什麽痛苦的毒藥,以避免身陷敵手時熬不過刑求,泄露機密。老朽是個沒用的老頭子,隻怕看見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骨頭硬不下來,所以,想請將軍賜藥!”

鮑望春深深看了看這個自己一直以來就不怎麽看得起的老者,抬起手剝開自己的衣領領角,從領角中滾落出一顆小小的藥丸。他無聲地遞了過去。

曾市長高興地接了過來,向著鮑望春鞠了個躬,“老朽這就去安排廣州上下民眾的疏散計劃,多謝將軍!”

看著那老者轉身而去的背影,鮑望春歎了口氣,“振飛,中國人,不是,沒有,好漢!隻是,內鬥,太久了!”轉身盯著孫翌,“你們,好自,為之!”

孫翌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眉頭慢慢蹙到了一起,但隨即卻軒眉一笑,“東卿,別像交待遺言似的,我們還有大把好日子要過,別弄得如此!”

鮑望春搖了搖頭,“我正是,在,交待,遺言。”輕輕一笑,轉頭看向窗外,“振飛,你還有,大業,未成,不會,輕易,殉國。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如果,我死了,賜官他……請你,阻止,他,做蠢事。”

孫翌渾身一顫,好半晌才安慰般的強笑道:“局勢這樣混亂,你怎麽知道是你先死呢?或許是他先死呢……”

“他若,死了,”鮑望春看著窗外完全不知人間戰火兵燹雙雙而飛的彩蝶,笑容淡然又逸遠,“他若,死了,我自會,下去,陪他。”

“豈有此理!”孫翌難以置信地怒道,“憑什麽他死了,你要下去陪他,你死了卻要他活著?你們不是發誓要生死與共嗎?這算什麽生死與共?”

“賜官啊,比我,勇敢。他能,撐下去,我不行。”鮑望春輕笑道,“而且,他活著,還能,想辦法,救國,這個,我也,不行!”輕歎一聲,“我自私!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活著。再苦,也要,活下去!連同,我的份……”

“你他媽的這也叫喜歡他?”孫翌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你明知道如果他發現你死了,而他還活著,這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就算我阻止得了他一次,能夠阻止他幾次?他那個脾氣,你真地以為我能攔得住?要他好好活下去,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你自己活下去!”

鮑望春轉過頭來,“但凡,有一點,機會,我也,不會,放棄!”深深看著孫翌的眼睛,他笑起來,“隻是,我,真的,有,那麽好,的,運氣嗎?”他問,“我真的,逃得,過去嗎?”收斂了笑容抿一抿唇,從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交給他,“拜托了!”

孫翌盯著那封信看了半天,終於還是一咬牙接了下來,“他會恨你一輩子。”

“這就是,我要的。”悠然地舒出一口氣,鮑望春輕笑道,“這樣,下輩子,他才會,記得,先來,找我!”

****

1938年10月15日惠陽失守。

10月16日博羅淪陷。

餘漢謀將軍遂重新調整部署,以第一八六師主力守增城及羅浮山地區,第一五八師守增城之西的聯和圩,第一五四師守增城之東的朱村、中新,獨立第二十旅和獨立第二團守增城之北的正果,以抗敵軍。

10月17日18時,日軍進入增城以東的湖鎮,與守軍對峙。

18日拂曉,日軍先遣隊包圍攻擊顯崗、石坳,守軍一五三師第四五九旅旅長鍾芳峻犧牲,官兵傷亡甚大。敵軍繼續向長寧推進,又遭第一八六師狙擊。至14時,敵軍以坦克掩護步兵衝擊,一八六師敗退。16時,日軍占領福田。而另一股敵軍則由龍華迂回攻增城西北,被獨立軍第二十旅阻截於正果地區。

19日,日軍集中1.5萬餘人,分兩路進擊增城縣城。

20日淩晨,增城淪陷。

而從19日晚上開始,廣州市市民開始拖家帶口地往國父(中山)紀念堂門口集合,有七萬多人舉著火炬繞著廣州進行示威遊行,強烈要求廣州的政府還有軍方給予廣州市民一個合理答複。對此,廣州政府和軍方始終采取躲避姿態。不過因為可以調用的軍警已經都開到前線去了,也沒有餘力對市民的集會采取任何措施。

***

“將軍,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你不是應該待在廣州嗎?跑到這第一線上來幹嗎?”羅靖安一把擦掉臉上的血汙,都不知道這是自己流下來的血還是別人身上濺過來的。仗打到這個份上,痛覺都像已經麻木了。

羅靖安是18日下午,鮑望春最後一次作戰略安排時,自動請纓加入戰鬥的。鮑望春知道餘將軍手上正缺人缺得厲害,隻能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前往餘將軍處報到。畢竟羅靖安也是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軍官,甫到餘將軍處,就被任命為連長,帶領了獨立旅步兵營的一個預備連士兵開往增城正果白麵石。

18日晚上,即與日軍發生遭遇戰,經過短暫交火,敵人退去。次日雙方有偵察性的少量交火,敵人不知是否因為不明情況還是沒有集結好兵力,不敢貿然前進。真正打起來是從20日淩晨開始的。

20日上午10點,鮑望春押送著最後一批援助物資到達白麵石。誰知剛到陣地,就被滿頭血汙的羅靖安吼了一頓。

鮑望春哭笑不得地看著羅靖安,“出息了,嗯?”

羅靖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逾禮,但這兩日在日軍的連續轟炸下,他已經徹底忘記什麽叫做輕聲細語的禮儀了,一徑皺著眉頭,“將軍,回廣州去吧,這裏不安全!”但這時候,恰好士兵衝了進來,“連長,鬼子又殺上來了!”

“操#他娘的!”羅靖安衝口而出地罵了句粗口,對上鮑望春的眼睛的時候,卻嚇得縮了縮頭,“嗯,將軍……”

鮑望春笑著拍了拍他的頭,“忙你的,去!別管我,我稍後,就走!”

羅靖安向他敬了個禮,急急地轉身離開,但突然又一個轉身,“將軍!”

“嗯?”

“下輩子,我還是跟著你,好不好?”殷切的眼神亮亮的,“還是做你的下屬,小弟!”

鮑望春愣了愣,走過去把他揉得亂七八糟的衣領整了整,“先把,這輩子,活出個,人樣來!”看見他失望的樣子才又笑道,“等你,也,當了,將軍,再跟我,說這話!”

羅靖安咧嘴笑開來,立正,行禮,“是!”

看著羅靖安離開的背影,鮑望春心中充滿自豪,這孩子,明明幾天前還會被死人嚇得吐出來,現在卻已經會罵著粗口滿身血汙地領導著士兵抗擊敵寇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才會成為真正的將軍,而不是像自己……

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這也是羅靖安最後一次見到鮑望春,在而後的戎馬生涯當中,羅靖安永遠記著——所謂將軍,就是在所有人的前麵,領導著士兵抗擊敵人的人!這個概念。而在他的記憶裏,也永遠有一個冷靜的,一旦確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的背影。

他一直在那裏,在自己的前麵,從來,沒有改變!

****

回到廣州,廣州的政府官員已經撤離得差不多了,除了曾市長還有他們軍統局幾個人以外,該搬走的都搬走了,該燒毀的也都燒毀了。從市政府的窗戶看下去,本來還是一座很熱鬧的城市,現在卻變得像一座鬼城一樣。街上兩旁的店門都關了門,行人很稀少,臉上都表現出慌張的神情,頭上戴著的也不是帽子,而是鋼盔……

外麵的天氣也很糟糕,一付就快下雨的樣子。鮑望春靠在窗戶上,“嚓”一聲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吸了兩口。

“篤篤”敲門聲傳來,下屬進來報告:“將軍,所有的資料已經全部焚毀。”

“嗯。”鮑望春點了點頭,“國父,紀念堂,那裏,怎麽樣?”

“有些市民還在向那裏集結,但大部分的人已經準備撤離。”

修長的手指彈了彈煙灰,“好。你們,幫,政府,完成,民眾,疏散,計劃後,也可以,撤離了。”

那位軍官愣了一下,“那,那,那將軍你呢?”

鮑望春笑笑,“不用,管我。”

“啊?”

鮑望春隨即拿起一份準備好的信交給他,“你們,見到,鈞座,把這,封信,交給他!”揮揮手,“走吧!”

下屬軍官不知所措地再問一聲:“但是,將軍……”

鮑望春眼神一冷,命令道:“走!”

“是!”那軍官落荒而逃,出門的時候跟正要進來的孫翌幾乎撞在一起。

“幹嗎跑得像個兔子似的,你對他做了什麽?”孫翌走進來不滿地說,“一個個都像沒頭蒼蠅一樣!”

鮑望春看他一眼,“你那裏,怎麽樣,了?”

“誒,不用擔心我。我的人可比這幫笨蛋聰明!”孫翌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突然一個挺身又坐直身體,“你還在這裏做什麽?不去看看那家夥?”

“等你。”鮑望春掐滅了手裏的煙頭,“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孫翌抹了一把臉,“就知道你不會饒了我,唉!說吧!”

“振飛,你是,很好的,人才,你當,知道的,中國人,隻有,自己,打自己,才會,導致,外敵,入侵。盡力,阻止!別再,內訌了!無論,如何,能阻止,就阻止!”鮑望春看著他,“還有,我們,做情報,的人,終歸,是,這個,結果。有機會,就,脫離吧!”

孫翌搖頭苦笑,“東卿,你有大把機會脫離的,你幹嗎?”看著那人仲怔的表情,苦笑道,“我們都一樣的,東卿!”站起來,“我們都看得見我們自己的下場,但是,怎麽樣呢?我們還是會走下去,你知道這個叫什麽?”深深吸一口氣,“這就叫,天命!”

天命!是啊,天命!

鮑望春也站起來,拎起外套,“那麽,我先走,等下,給你,電話。這裏,你先,頂著。”

孫翌看著他與自己擦肩而過,突然一把從後麵緊緊地抱住了他。

鮑望春猝不及防,正要翻臉,孫翌卻又像剛才抱住他那樣突然的,縮回了手,“好了,我滿足了,東卿!”他笑嘻嘻地說著,眼睛卻亮得好像有什麽正要落下來,“這輩子,抱過你,我滿足了!”

鮑望春哭笑不得地罵了一句:“王八蛋!”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人。

***

周天賜坐在家裏客廳的那張長沙發上,傷腿就擱在茶幾上,旁邊還放了一個電唱機,沙沙啞啞地唱著粵劇《胡不歸》——

(文萍生)唱:情惆悵,意淒涼,枕冷鴛鴦憐錦悵,巫雲鎖斷翡翠衾寒…燕不雙,心愁愴,偷渡銀河來探望,強違慈命倍驚惶,為問玉(呀)人既病狀……(文萍生)白:妻呀……

(顰娘)白:夫啊,(顰娘)唱:又怕郎縱情長,妾命不長。

(文萍生)唱:我苦衷滿懷,何幸得嬌妻,你願諒。

(顰娘)唱:斷不也怨郎情薄,我亦知你母命難忘。隻怨惡病相纏,唉我都未能,無恙。

(文萍生)唱:相對淒涼,相看神愴,嬌啊你梨渦淺笑,試問今何往。春山愁鎖,淚偷藏。花好偏逢風雨降,苦命妻逢我呢個苦命郎。思啊愛啊難求,我個位慈母諒,惟有低聲偷怨一句天意茫茫……

正聽得“花好偏逢風雨降”周天賜怔怔間,竟然癡了。然後大門門鎖“嘎嗒”一聲響,那個人從門外進來,外麵的雨把他的軍帽和外套都淋濕了,白皙的臉龐上都是濕漉漉的。

“惟有低聲偷怨一句天意茫茫……”電唱機慢慢轉著,“天意茫茫……”曲調哀怨,柔腸寸斷。

兩個人彼此對望著,心同時一痛,臉上卻一起笑起來。

鮑望春反手關上房門,走過去,“吃了,沒有?”

“等你啊。”周天賜笑道,“不讓你惦記我吃飯,你又怎麽記得住要自己吃飯?”

鮑望春摘掉帽子,脫下外套扔在一邊,看看左右,“下人都,走了?”

周天賜攤攤手,“這局勢,想留也留不住啦。對了,我們什麽時候走?”

鮑望春笑笑,“等下,會有車,來接,我們。”他轉過頭去,“我先,弄點,吃的。存糧,總有吧?”

“等下就走是吧?”周天賜眼神閃爍一下,“沒問題!不過,不想吃了!”一把扣住他纖細的腰身,“我餓的不是胃!”笑嘻嘻地看著鮑望春,把他往自己的懷裏拉,“東卿,你知道我餓的是什麽。”

鮑望春又氣又羞,“馬上,要走了。”他竭力掙脫著那隻使壞的手一邊說,“路上,沒有,東西,吃……噢!”身體卻被那人一把壓在了沙發上,而這一番撩撥下,他自己也頗有些情動,慢慢就放開了掙紮,歎息一聲任由那人胡天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