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
緊緊鎖住日軍的轟炸機機尾,周天賜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發射”,但是機身震了震,一發炮彈也發射不出去。擰了擰眉,他不信邪地再一次按下發射鍵,“嘭!”不祥的聲音傳來,但兩枚炮彈卻終於發射了出去,但由於畢竟是初次上陣,提前量計算不準,兩枚炮彈擦著轟炸機卻終於沒有成功擊落。
“呸!”狠狠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周天賜一按操縱杆,戰鬥機機身輕斜,躲過日軍轟炸機的機尾護尾機槍射擊,重新調整位置後再一次鎖定了一架轟炸機的機身。
但後機艙又是“嘭!”一聲響,儀表盤上的指針開始不安的顫動,周天賜看了看儀表盤又瞪著眼睛看看前麵已經被鎖定的日軍轟炸機,一咬牙還是按下了發射鍵。
兩枚炮彈在虎門碧藍的天空上劃出兩道白色的痕跡,萬裏無雲的天氣下,熱血鏖戰中的炎黃子孫一起抬頭看那誓死複仇的死亡之手緊緊攫住了日軍轟炸機的機身,“轟”!一團烈焰在空中爆開。連帶這架轟炸機一側趕來救援的友機也被爆炸涉及,氣浪翻滾中,油箱泄露,拖著白色長帶企圖逃走,卻終於還是在珠江口墜毀。
“嘩!”虎門要塞以及珠江口鏖戰中的船艦上一起傳來歡呼,而幾乎與此同時,海軍大隊長梁康年中校率領四艘魚雷快艇風馳電掣般衝出虎門,直撲受傷的日軍登陸運輸艦。日軍見狀不妙,掉頭趕來迎擊。但這個時候為時已晚,盡管在兩艘超越了廣東所有船艦噸位的巡洋艦的護航下,日軍登陸艦隻是有驚無險,但日軍已經不敢繼續實施登陸計劃。
一場迫在眉睫的日軍登陸戰,終於畫下了休止符。
看著日軍退後的軍艦,陳將軍在眾將士的歡呼聲中終於鬆了一口氣。明知道明天或者後天更大的危機會繼續上演,但無論如何,今天這關,算是過去了。
陳將軍拉了拉衣領,回頭尋找,“鮑少將……人呢?”
鮑望春卻已經跑去了甲板,那架霍克三型的戰鬥機情況不對!
……
周天賜看著儀表盤,從反光上還看見自己的表情——這叫做無奈!這架本來就問題重重的戰鬥機在勉為其難地射出了最後兩枚炮彈以後,零件儀器一起罷工。眼見著黑色的煙霧已經從機尾散了開來,他一急之下一用力,然後整根操縱杆就這樣被他一口氣拔了出來。
倒吸一口冷氣後,“DIU你老母的!”喃喃地罵了一聲,接著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我還在一萬英尺的空中啊!”
啊啊啊啊啊啊!他還要回去見他的東卿啊,他上來打日本鬼子一大半原因是因為那個人在下麵受到威脅啊!他自己要是死了,這,這算什麽事啊!
“DIU……”罵聲未完,機尾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音,再然後索性就整個爆了開來……
在下麵的所有將士隻看見剛剛才建立了赫赫戰功的這架戰鬥機在日本軍艦退去以後,盤旋了幾圈,接著詭異的黑煙滾滾而出,兩分鍾以後,爆炸的火焰從機身中冒了出來,再然後,戰鬥機就完全失去了控製,大頭朝下,向著珠江筆直墜落下去。
****
羅靖安前麵就看鮑望春的神情不對,但見到周天賜的飛機墜入江裏,卻也不由怔了一怔,等他再想起來這很要命的時候,卻隻來得及看見鮑望春扯掉身上外套縱身跳入珠江的背影。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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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的水,清潤柔和,當這樣緩緩沉溺下去的時候,甚至可以從頭上看見陽光透下來著設在水裏的影子。從小時候第一次被老爸扔到珠江裏開始,周天賜就尤其喜歡這個遊戲——幻想自己是塊大石頭,一點點地,慢慢地沉入江裏,時候就可以欣賞到陽光跟自己一起遊弋在水裏的美麗。
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份美麗會變成殺死自己的醜惡。
機尾翼爆炸的結果是機身變形,他甚至來不及從機身裏爬出來,整個人就被嵌在了機身裏。不過好在他最後不知道按到了什麽鈕,就在飛機墜落水麵的霎那,機身竟然鬼使神差地往上提了提。也正是因為這個提了提的動作,終於避免了他機毀人亡的厄運。當時,周天賜還著實開心了一陣,但隨即又發現,這其實隻是把自己死亡的時間往後挪了一滴滴而已。
嵌在動也動不了的機身裏的腿劇痛到徹底麻木,摸了一把,沒有血,估計應該是折了腿骨。可無論他怎麽努力怎麽掙紮,隻能讓機身慢慢下沉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從這個死亡陷阱裏脫身出來。
密封的機艙可能還可以堅持一會兒的氧氣,可是接下來呢?這個散發著魚腥味的機艙就是自己的棺材了嗎,自己就要永遠地被留在這裏了嗎?
苦笑一下,如果真的是這樣,還真是不甘心啊!
明明,那麽辛苦才可以在一起;明明,開心的日子都還沒有過上;明明,尋了他幾輩子才能在今生見麵,就那麽快就沒有了,到頭了!
東卿,對不起,對不起!
忍不住又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不知道地府裏是不是有那種傳說中的秤,如果真的有就好了。把他們這輩子受的苦跟他們嚐的甜稱一稱,就知道這輩子,老天虧欠他們的有多少。
老人們都說,前生苦是來世福!但下輩子他也不要多少福氣,他隻要下輩子早點見到東卿,早點跟他在一起,然後呢,下輩子他們遇見的那個時代,可以不要這樣紛亂,不要這樣無奈,不要這樣絕望,不要這樣……
奇怪,怎麽鼻子都酸了起來?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終究會有這樣一天的嗎?不是確信隻要自己一死,也馬上就可以在地府裏見到東卿的嗎?為什麽,卻還是,痛得肺腑都揪成一團呢?
東卿,唉,東卿!我想見你,這個時候我隻想見你,見你……
正這樣想著,周天賜突然抬起手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是吧,才想著他,自己就真的見到他了?地府沒那麽快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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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死!沒有死!
看見周天賜在密封的機艙裏傻兮兮地揉著他自己眼睛的時候,鮑望春一瞬間簡直有種暈眩的感覺,然後,怒火衝天而起。
好在在怒火蔓延出來以前,他還記得應該先把那個困在機身裏的王八蛋弄出來。遊過去敲了敲機艙的玻璃,做了一個詢問的手勢。
周天賜從震驚當中醒轉過來,苦笑著比比自己嵌在機身裏的身體,然後指指自己的腿,作了個折斷的動作。
鮑望春點了點頭,左右看看,猛地一個深潛接著從江底捧了大塊石頭上來。
周天賜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深深吸一口氣作好準備,然後鮑望春用石頭砸開了機艙玻璃,水飛快地湧了進來,然後機身猛地一震像塊實心的鐵錠,沉甸甸地像江底沉落去。
用力,用力,再用力!但變形的機身就像一個緊緊鉗住了周天賜的鉗子,怎麽都不鬆開。鮑望春緊緊抓著機身的鐵板往外用力,周天賜則在機身內努力往同一個方向推。但是這機艙卻一點改變都沒有,反而他們的力氣都流失在機身帶著他們不斷下墜的水裏。
用力!鮑望春瞪著周天賜,用力!
我在用力,東卿,我正在用力!
肺部的氧氣越來越不足,眼睛也因為水壓的關係開始往外突,兩個人雖然拚命用力,但就像蜻蜓撼鐵柱一樣,半點作用都沒有。
機身挾著周天賜往下沉,鮑望春則拚命想要拉住他們,周天賜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修得很好的指甲因為抓得太用力所以生生裂開來,看著那一縷縷的鮮血在珠江綠得透明的水裏蕩漾開來……
力氣在流失,信心在逝去。從來越在生死關頭腦子越清醒的周天賜迅速地得出結論,如果現在東卿放開自己,自己會死但他卻能夠活下去!
那麽,放手,東卿,放手!周天賜猛地一咬牙,開始掰鮑望春緊緊抓在機艙上的手指,放開手,東卿,放開我,上去!去過你自己的人生,去活著!
而看著周天賜開始掰自己的手指,鮑望春卻猛地把手一把抓在機艙旁邊殘餘的玻璃上,鮮血彌漫間硬生生地抓下一塊棱角分明的玻璃當著周天賜的麵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突然,一年前那噩夢般的一幕再一次浮現在周天賜的眼前——“還能……”東卿模模糊糊地說,每說一個字,鮮血就噴射出來,“走去哪裏?”他的話語不清,但眼睛卻越來越絕望,“我們……錯了……”他的眼淚劃過臉頰,“這樣……拚命……我們也……走……不到……一起。”他空出一隻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掰開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這是……”他的眼淚淹沒了自己的天地,自己全部的世界隻剩下東卿最後說的那兩個字,“天……命!”
原來,這樣!
原來東卿你說天命,說出來的這個天命!其實並不是你對這段感情失去了信心,而是對自己最在意的人會受到傷害產生的恐懼。
肺漲得劇痛,頭腦昏昏沉沉,周天賜卻突然笑了出來。
我懂了,東卿,我懂了,我不會再要你離開我,孤零零地一個人活下去,我要走我就帶你一起走,你要去你也需拉我一起去!
一翻手,緊緊抓住那片玻璃的另外一邊,血跟血混在一起,手跟手緊緊牽在一處!
好,乖,不放手了,真的,不放手了!
鮑望春湊上來把自己的唇壓在周天賜的唇上,周天賜眼睛裏閃過快樂——
上次這樣的時候,東卿,你記不記得,那是在上海,在你故鄉的那條叫做黃浦江的江裏麵。那一夜的月色晦暗,我打傷了你,你落入江裏,我去救你你卻想殺我。可是最後,你還是放開了我,但卻被我狠狠吻住了你。我常常想著那一次的吻,有時間沒時間都會從記憶裏翻出來好好地回憶,想你當時驚詫莫名的表情,想你終於軟在我懷裏的感覺……
人生若隻初相見,我們會失去多少東西?我總是以為如果時間可以停留在那個時候,我們會少受點現在這樣撕心裂肺的痛,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東卿!不是這樣的!就算是現在,在我下墜沉溺,你卻寧可死也不放手的現在,我們都沒有後悔!我們啊,其實並不是把那些苦真的當做苦來嚐,因為就算是我們流過的血掉下的淚,回頭看的時候,卻隻覺得這是我們這一生愛過來的證明,是我們永遠的快樂。
眨眨眼睛,鮑望春似乎要把周天賜的樣子深深地印到自己的腦海裏去——
是的,賜官,我記得。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親吻,第二次擁吻以及後麵每一次激吻的情形,我隻是不說,但其實,我愛你,我舍不得放開你並不比你愛我,你舍不得我來的少!
就算下輩子還是這樣的折磨,我還是選擇跟你相遇,與你攜手,隻要你不放開我!
周天賜微笑——
好,不放開你,不放開!就算死,也要記得,跟著我來!
鮑望春點點頭——
上窮碧落下黃泉,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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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機身終於沉到江底,因為重力的關係狠狠砸在江底的一塊大石頭上麵,然後又是“砰”一聲響,緊緊牽著手的兩個人眼睜睜看著剛才他們拚了命都沒有拉開的機艙一下子,就碎成了四分五裂。
周天賜隻覺得身體一輕,再然後,他已經脫開了機身的鉗製。
對於這老天的捉弄,一時間兩個人連感慨都來不及,幾乎同時一踩水,身體就迅速往水麵上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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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哈,哈哈,哈……呼呼,哈哈!”
兩個人精疲力竭地癱倒在江岸上,這一番生死輪回幾乎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而再度看見碧藍的天空,周天賜頓時覺得恍如隔世,“東卿,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呼……我們,我們活過來了!哈!”
鮑望春仰天躺在江岸上,劇烈的心跳終於逐漸平複下來。然而跟周天賜再度見到藍天白雲的感慨不同的是,他是一把怒火從心底翻出來。
“是啊,我們,活過來,呼……呼,了!”慢慢撐著身體爬起來,鮑望春蹣跚著往周天賜的身邊走過來,“活過,來了……王八蛋!”
毫無預兆的拳打腳踢就這樣落下來,“混蛋!王八蛋!耍帥?嗯?開飛機?啊?”耳光劈裏啪啦地落到周天賜的臉上,“當著,我的麵,爆炸!操蛋!”拳頭一點都不客氣地結結實實地砸到周天賜的肚子上,“剛才,還要,掰開,我的,手指!你要我,一個人,活著?嗯?”咬牙切齒地說著,越說卻越生氣,越生氣眼睛卻越忍不住劇痛,結果眼淚就跟腳一起狠狠踹了出去,“你給我,說謊!又給我,說謊!”
被打得渾身劇痛,周天賜忍不住了,“喂!還打……哇,喂!鮑東卿……呼,你發什麽瘋?有完沒完……喂!啊……”最後一聲卻是真的慘叫,“腿骨斷了!真的斷了!”
但鮑望春才不管他是真是假,“與其,死在,鬼子,手裏!我先,殺了你!王八蛋,我殺了,你,殺了你!”一屁股騎在他身上,修長的手指就去掐他的脖子,直掐得周天賜真的舌頭都吐出來了,才猛地一鬆手一低頭狠狠吻在他的唇上。
不要在我的眼前上演讓我這樣恐懼的戲碼,賜官!
不要死在我的麵前,讓我就算尾隨你都痛得撕心裂肺,賜官!
好好地為了我活下去,隻有你活著,我才能活下去,賜官!
要讓我跟著你,別放開我,別轉身先走,等住我,拉住我,把手給我,賜官!
俏薄的嘴唇因為剛剛從江裏上來,濕潤潤的,還帶著冷冷的水氣。但那屬於周天賜的氣息,正如他總是說自己糾纏他幾輩子了的香氣一樣,那獨特的,陽光般的氣息,讓鮑望春有種怎麽汲取都不夠的感覺。
蠻橫地咬著他的唇,噬著他的舌尖,用自己喪失靈活的舌頭去汲取他的味道——直到血腥氣被自己的鼻子聞到。
“嘩!”與鮑望春的雙唇分開後,深吸一口氣,周天賜眯著眼睛看著騎在自己身上的情人,“嘩!你真的咬啊?呼!”痛呼一聲,“你這家夥,失心瘋啦?”這是他的嘴唇誒!被咬腫了,他還要不要出去見人了?
因為舌頭嚐不出味道,所以直到鼻子嗅到血腥氣才停止野蠻行為的鮑望春依舊騎坐在周天賜的身上,惡狠狠地道:“不錯,我瘋了!”
“啊嗚”一口又咬在周天賜的嘴角上,“我就是,瘋了!”
“喂喂!痛!”周天賜忍無可忍,隻能絞盡腦汁刺激臉皮一向薄的鮑望春,“東卿,東卿!你打算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上我嗎?”
白皙的臉龐在一個怔愣之後,煙霞烈火立刻燒得滿頭滿腦,鮑望春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動作有多麽不雅,不由自主地一縮身體就打算從他身上下來。
但這時候決定報一掐之仇的周天賜又怎麽會那麽輕易地放過他,有力的雙掌狠狠地扣住鮑望春纖細柔韌的小腰,“喂,我在天上的時候,可都是想著你在打#飛#機的哦!”
打,打,打#飛#機?這個……王八蛋!
鮑望春又一拳砸了下去,而耗盡了力氣的周天賜,這次,是真的被他打暈過去了。
“賜官!賜官!”終於發現到不對,鮑望春拍著他的臉,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一探呼吸,隻覺得周天賜氣息微弱,再顧不得其它,一咬牙湊上去嘴對嘴地給他做人工呼吸。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海軍方麵派出的搜尋他們的魚雷艦也終於遠遠地找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啊!”協助的海軍士兵看著岸上那兩個人的行為,眼珠都要瞪出來了。而隨行的羅靖安卻隻能再一次認為自家的將軍有點急色——其實周大少早就是你的人了,也不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這樣昭告天下嘛!
但又不能在海軍麵前丟人,為了維護他們軍統局的尊嚴,羅靖安隻能冷冷地咳嗽一聲:“幹什麽,沒見過人工呼吸嗎?”
這孩子雖然常常會猜錯一些顯而易見的事,但這一次,他竟然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