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不知道為什麽,這次重見孫翌,總覺得他似乎什麽地方不太對。鮑望春看著車窗外不住後退的樹木,心裏卻翻騰著陳宜昌和周天賜的話——
“小鮑魚,你這個兄長,你最好防著點……”
“東卿,那人……不安好心,雖說他跟你並肩作戰多年,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是,怎麽會呢?如果孫翌要對自己不利,根本不需要做什麽,隻要讓上頭的暗殺令下來,自己就會被戴雨農派人暗殺掉,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然後穩坐釣魚台。要如果說是因為立場問題對自己不利,那更加荒謬!自己痛恨內訌,從來不曾向他們的人動過手,現在的廣州勢如危卵,隻要是中國人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如果這時候他們反而要向自己動手,那才叫做不知死活,想來,他們也沒有這樣蠢!
那麽,這樣說來,到底是那裏不對呢?
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前幾天孫翌說的那句話驀地翻上心頭,江湖弟子少年老,未盡三十故人稀。他還有多少故人呢?
“將軍,再過二十分鍾就到清遠了。”羅靖安從前座轉回頭來提醒道。
鮑望春深吸一口氣,向著羅靖安點了點頭,把思緒轉過來正事上——根據情報顯示,日軍正在逐漸向彭湖集結,這是進攻廣州的預兆,但是適逢武漢會戰戰勢正急,日軍是不是真的會在這個敏感時候進攻廣州呢?
眉頭不由自主皺起來,情報還是太少了,太少了,哪怕再多一點都能幫助他進一步作出推斷,但是,還是太少了……
***
“出來!”周天賜停下腳步,沉聲喝道。
他身後不遠的拐角處,孫翌慢慢踱了出來,“警覺性不錯!”一向笑容滿麵的臉上,這次卻半個溫和的眼神都奉欠
聽見這個意料中的聲音,周天賜緩緩轉過身去,眼睛盯著孫翌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一深一淺兩個酒窩跳出來,“你果然不安好心!”
仿佛是被某種特別耀眼的光線刺了一下,孫翌眼睛猛地一眯,“周大少,你是聰明人,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你要怎麽樣才能放開東卿?”
燦爛的笑容從周天賜的臉上斂去,他吸口氣微微轉頭噴出去,“孫先生,你這句話說得,真的是,一點創意都沒有!我喜歡東卿,東卿也喜歡我,我們根本無謂誰放開誰,誰拘禁了誰。我們隻是彼此相愛……”
“哧!”孫翌噴笑出來,“大少,我是軍人,不是戲子,你給我說得這樣文藝腔的,我怎麽聽得懂?”臉色又猛地一冷,“我隻是問你,你究竟離不離開東卿?”
周天賜修長的眉頭蹙起來,“不!”
“好。”孫翌道,“那你就去死吧!”手中閃電般掏出一把手槍,但就在下一刻他微帶驚訝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扣下扳機——周天賜踏前了半米,快他一步地握住了他手槍的槍身。
先機雖失,但孫翌毫不在乎,當機立斷地放棄手槍,手指一翻一柄匕首從袖子裏滑出來落到掌間,下一刻,泛著藍光的刃尖險險貼著周天賜的脖子劃了個空。
周天賜後仰躲開匕首的割喉,但人還沒有站穩,孫翌的匕首又惡狠狠地從半空中刺了下來。
這樣蠻不講理地動手,就算是佛也有火,更何況周天賜從來不覺得自己跟佛有多深的緣分。腳尖猛一跺地,身體以違反力學原理的姿勢與緊接著刺殺過來的孫翌擦身而過,繞到了孫翌的背後,一腳往孫翌的後心踹了過去。
但孫翌一見他與自己擦身而過,也是極快地反應過來,不忙著轉身卻急往前掠出一丈,堪堪躲過了周天賜近乎穿心的一腳。電石火光間,兩個人幾乎都是從死亡邊緣走了一邊下來。
周天賜俏薄的嘴唇嘲諷地一斜,眼睛卻更加亮起來,“反應不錯!”繼續揉身而上。
其實若論身手,兩人都在伯仲之間,隻是這裏是周天賜從小長到大的廣州,不是孫翌熟悉了的幹燥的北方。尤其是小巷子邊上,常常有厚厚的青苔成年累月地長著,若是不知道的人走進來,滑倒自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周天賜也不要孫翌滑倒,但他隻要有一秒的身體不穩,對於周天賜來講也就足夠了。眼看著孫翌一個趔趄,毫無懸念地拿著他的槍在他搖晃著身體的時候頂上了他的頭,“還玩不玩?”
孫翌站穩了身體,突然又朗聲笑起來,“玩!為什麽不玩,你又不敢真的殺了我,殺了我,東卿會放過你嗎?就算放過了你,他還會跟你在一起嗎?你不敢殺我,我卻可以跟你一直這樣玩下去,直到玩死你,你又能怎麽樣?”
周天賜反而一愣,挑了挑眉毛,眼神猛地一利,直接扣動扳機,口中發出“砰!”的一聲響。
孫翌本能的渾身一個激靈,但是,什麽事情也沒有,他這才反應過來,槍裏竟然沒有子彈。
“對,你有一點說得不錯,你是東卿信任的兄長,真殺了你,那傻小子會難過!”閑閑地把手槍扔還給孫翌,周天賜淡淡地說,“不過你算錯了後麵,就算我殺了你,東卿也不會離開我!他決不會因為你的關係而跟我翻臉。我們的感情比你以為的,還要深太多。”
“別說得你好像真得很喜歡他一樣,”孫翌冷冷地道,“你要是真的喜歡東卿,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跟他的關係會害死他?他是什麽人,你又是什麽人?他有大好的前程在前麵等他,你不過是江湖一個幫派弟子,至多不過家裏有點錢——但你們都是男人,是男人!”深吸一口氣,“你們不可能有好結果,與其日後東卿後悔,我寧可他現在恨我……”
“癡線!”周天賜猛地啐了一口,冷笑道,“東卿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的決定什麽時候輪到別人置喙!你別拿他來做借口,要殺我就盡管來,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男人!”
孫翌怔了怔,半晌猛地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周天賜,你這家夥果然有點意思。不過你既然自己都開口了,我當然會好好收拾你,你可,千萬,不要皺眉頭!”
看看周天賜,忍不住又“噗哧”一聲笑出來,收拾好自己的槍,竟然就這樣走掉了。
呆呆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周天賜忍不住罵了一聲:“癲佬!”轉頭走兩步,甩手欲扔從孫翌槍裏撤下來的子彈,但突然發現分量不對,然後猛然醒悟,“DIU!給他玩了!”
那子彈根本就是空彈殼,沒有裝填火藥的!
***
孫翌走到街上,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對麵騎樓上那精致漂亮的彩色玻璃,突然有種幻滅的刺痛在心裏一點一點泛出來。
東卿,你的眼光不錯,那個家夥,是可以跟你攜手走一輩子的人!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挑出他的不好,對,即便是我……
猛地甩了甩頭,孫翌的眼光恢複清明犀利,轉身走向自己的道路,再不回頭。
***
“將軍,陸軍少將鮑望春求見!”餘漢謀將軍的副官推開他辦公室的門,大聲地稟告道。
餘將軍從桌上一堆的工作中抬起頭來,“啊,誰?哦,噢!”猛然醒悟過來,“快,快請他進來。”
“是!”
鮑望春走進餘將軍的辦公室的時候,抬頭就先看見一副墨跡淋漓的書法掛在雪白的牆壁上——“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頓時一派腳踏實地的錚錚軍人風骨躍然眼前。再一看落款,赫然是餘將軍自己的題詞,心中不由對這位將軍大生欽佩之心。
而他固然對寫出如此文字的餘將軍心生佩服,餘將軍也對眼前這個英姿勃發的俊美少年將軍在心裏喝了一聲彩。
“鮑少將這樣盯著看我這幾個不入流的字,莫非也是書法同好?”
“啊,不敢!”鮑望春俊臉一紅,他平素要忙的事情太多,雖然有一段時間也的確很喜歡練練書法毛筆,但卻絕不敢拿出來跟人家真正的大家比,“將軍,這幾個,字,寫的,太好。下官,一時,看,入迷了。”
餘將軍雖然感覺鮑望春說話的方式有些奇怪,但想他們軍統局出來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傷也就不以為意了,“鮑少將謬讚了。坐!”
鮑望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這才在餘將軍對麵坐下。
“你這次來得正好,解決了我一個大難題啊。”餘將軍笑道,“鮑少將不愧是軍統局出來的強將,對了,聽說,南本隆實也是你幹掉的?”
“下官,不敢,貪功。南本,是我,一個,朋友,手刃的。”
“不貪功,敢於直言,好!”餘將軍一拍手,“在我這裏不必一口一個‘下官’的,放鬆點,你又不是我的下屬。嗬嗬,說句實話,你們戴軍長手下的將官,我還真不敢隨便當你們的上級。”
鮑望春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餘將軍的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了幾聲,“你送上來的資料我看了。”又過了一會兒,餘將軍道,“連同你的批注分析,我都看了。”歎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另一麵掛著大地圖的牆壁前。
鮑望春連忙站起來跟著走了過去。大大一幅中華地圖,密密麻麻的卻是代表日軍的紅色進軍線,更有大大的血色色塊代表淪陷的中國區域,看見血紅血紅的“上海”這兩個字的時候,心頭微微顫了顫。
“根據你的情報,日軍或會抽調哪幾部分軍力進攻廣州?”
“二十一,軍。”鮑望春指著日軍軍力分布圖,“就目前,局勢看,日軍,二十一,軍,整裝,待發,目標,應是,廣州。另,第十八,師團,也有,動身,跡象。”
餘將軍的眉頭越皺越深,“那麽你認為他們會在哪裏集結?”
鮑望春也不客氣,伸手指向廈門,“澎湖。”
“但是現在武漢會戰正值緊要關頭,日軍是否真的有必要繞這麽大個圈子來完成他們的戰略包圍?”餘將軍目光炯炯地盯著鮑望春,“你應該知道,為了長江一線的主戰場,我粵軍如今留在廣東境內的,統共不過7個師,兩個旅,武器裝備之差簡直……所以若是這個判斷稍有偏差,隻怕廣州淪陷隻在片刻之間!”
這一次,鮑望春微微遲疑了,“東卿,慚愧!日軍,集結,澎湖,尚屬,推斷。若依,目前,所獲,資料……”抿了抿唇,“下定論,太早!”
餘將軍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罪不在你,你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好了。隻是現在,全國吃緊。”苦笑一聲,轉身拿起桌上一封電令,“你看,老頭子又來催我的命了,可我哪裏還有人調給他?他主戰場急,我這裏就沒有著火嗎?我連看家的鄧龍光師都扔給他,就差沒有去要飯了!”伸手撓撓發根,“對了,你能不能再給我調一批軍用物資過來?另外,我想托你辦件差事。”
鮑望春咬咬牙,“請將軍,吩咐。”
“你幫我跑一趟海軍陳策那裏,一來,把你的推斷跟他談談,二來,”餘將軍又撓了撓發根,“老頭子要他的巡洋艦,我是已經沒有臉去見他了,你幫我跑一趟吧。”
“是。”
餘將軍點了點頭,看著他微笑一下,“東卿啊,若是打跑了日本人,過來幫我吧,我手下有腦子的人太少。你要是過來,粵軍這一塊決不會虧待了你。”
鮑望春腦海裏閃過周天賜殷切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唇角,“多謝,將軍,厚望。隻是,東卿,已有,其他,打算。”
“啊!”餘將軍微感詫異,卻也不強求,隻是有些懊惱,“人才難得啊!算了,反正日後你若有心,粵軍大門總是為你開著。”
鮑望春輕輕一笑,“多謝,將軍。”
****
回到廣州,已經入夜了。還來不及給周天賜打一個電話,孫翌就敲門進來,“東卿,走走走,帶你去見一個人。”
鮑望春一蹙眉,“哪位?”
“哥哥我還會賣了你嗎?去了就知道!”
鮑望春無奈地歎了口氣,“那也,總要,容我,換身,衣服吧。”
“就你毛病多!大熱的天,穿那麽整齊怕人看見身子嗎……”
“嗖!”一把飛刀擦著孫翌的臉紮在了門上。
孫翌毫不驚懼,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你的脾氣那麽多年都沒有改,還是喜歡玩這種小刀子?”
鮑望春翻個白眼給他。
……
原來孫翌約的是美國來的軍火投機商,也不知道這人是膽子太大還是天生就喜歡冒險,竟然不呆在香港反而到了廣州來,恰好被孫翌逮個正著。成天拽著他在西關尋花問柳,幾乎吃遍了廣州各種小吃——其結果就是以成本價買進了大筆軍火,還是用賒賬的!
席上叫了幾個有名的粉頭,吹拉彈唱,那美國鬼子看著水嫩嫩的美嬌#娘,當場口水就流下來了。鮑望春自己沒有興趣,卻被孫翌硬拉著坐滿了全場。
本來看著孫翌對兩個紅阿姑似乎是挺上心的,結果散了場,一窩全送到那美國老外的床上,就連鮑望春都覺得有些暴殄天物。但席上孫翌終究是喝多了,出來被風一吹,酒上了頭,幾乎連路都走不穩。鮑望春沒辦法,隻好送他回去。
本來以為把人往床上一扔就天下太平了,誰知道孫翌是屬於那種喝得越多,話就越多的家夥,盡拉著他說些以前軍校裏的往事,這個同學怎樣怎樣,那個班級如何如何。跟他聊著聊著,那些已經再也見不著了的同窗好友的樣子一個個又浮現在眼前,時間都好像回到了當年大家住在學校宿舍裏的時候。
“操!那姓劉的不是什麽好鳥,還記得王捷嗎?那丫的寒冬臘月趁人洗澡硬就是把熱水龍頭全給關了,哈哈,害得王捷凍得半死,病到過年都沒完……操!不過那丫死得壯烈,哥哥我佩服的就是這樣的好漢!”
是啊,死得壯烈,為了讓後頭的兄弟可以及時衝過那條戰壕,他整一個人頂住了那個缺口,一瞬間,身體就被射得跟漏水的壺一樣。
還有無數這樣的兄弟,同窗,都還沒有留下他們的姓名就默默地把自己的血灑在了這個叫做中華的土地上,而如今,剩下的知交,也就剩下了孫翌一個。
“還有餘婭娟,東卿,你記不記得?第一個給你寫情書的那個?操,全班就你最好看,你換身女人家的衣服都好看過她,還給你寫情書!不過……”孫翌的聲音低下去,“她死的那個月,本來,我跟她是打算訂婚的!”
“振飛……”鮑望春心中一抽,覺得孫翌今天太不對了,平時就算喝醉了也不會說那麽多,何況餘婭娟的事情,連他都是第一次知道。
“東卿!你為什麽會喜歡男人呢?”孫翌問,“你知道我這人好奇心大,我就是不懂,大家都是男人的,你有的他都有,看來看去都一樣的,有什麽好喜歡的呢?唉,你別動氣,我就是那個好奇!”
鮑望春臉一紅,“振飛,你,醉糊塗,了!”
“是,我是糊塗了!”孫翌躺在床上,喃喃的,眼睛卻紅了起來,“早知道你會喜歡上男人,我就該早點跟你好了。”
鮑望春隻當他是醉話,也懶得跟他計較,“我給你,打塊,毛巾,洗洗臉,清醒,點吧?”正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的手被孫翌緊緊抓住。
“東卿,我心裏很難過。”孫翌看著他,本該酒醉得朦朧的眼睛卻亮得有些嚇人,“今天晚上,你,能不能,陪陪我?”
鮑望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猛地什麽都明白過來,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想,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轉身就走。
看他都要走出門口了,孫翌歎口氣,“算了,東卿,我放手了。”他說,“其實,我也知道你跟那個周天賜是真心的,今天下午,我去試過了那家夥!”
鮑望春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你去,試他?”
“是啊!要把你交給他,總要知道對方是不是值得你托付啊!”孫翌一拳砸在床板上,“臭小子,害我差點跌個狗啃泥!”
抿了抿唇,鮑望春轉過身來,“謝謝你,振飛。我會,永遠,記住,你是我,大哥的!”
猛地一個枕頭扔過來,“滾吧滾吧!我失戀了,你讓我哭會兒,沒良心的家夥!”
都不知道他哪句真的哪句假的!鮑望春聳聳肩,快步走了出去。
一直到大門關上的聲音傳過來,號稱要哭的某個人卻轉過頭來,“你會永遠記住我是你大哥的,東卿……這時代,不要隨便許諾啊!”
****
鮑望春回到下榻處,正準備就寢,電話鈴卻響了起來,拎起來才聽見洪門陳老爺子一聲大吼:“小鮑魚……”竟然就沒有下文了。
心裏覺得蹊蹺,本來想打電話給周天賜,但想到他又去了香港,就算接到電話也沒有辦法,但自己越想越不對,連忙換了衣服自己駕車趕往洪門。
到了洪門總堂門口,卻詫異地發現洪門上上下下一片漆黑,就連門口守衛的人都沒有。鮑望春知道情況不妙,但心裏太過著急老爺子的安危,況且說到底,他也不是怎麽很在意那些洪門弟子。於是掏出手槍徑自闖了進去。
一路行去,竟然一點阻攔都沒有,但越是沒有遇到阻攔,越是覺得前麵有個大大的陷阱在等著自己。可是偏偏自己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連後退都不得。
猛地站定當場,“老爺子!”聲震整座洪門總堂,“鮑望春,求見!”
無人應答。
鮑望春又朗聲重複了一遍:“老爺子,鮑望春,求見!”
“刷!”一聲響,剛才還一個都看不見的洪門弟子流水般湧出來,把他周圍包了個水泄不通。
鮑望春冷冷地看著他們,隻是再重複一次,“老爺子,鮑望春……”
聲音猛然中止,因為人牆中突然讓開一條道路,一個人蹣跚地走了出來,而在他的懷裏,洪門老爺子陳宜昌怒目圓瞠,眼耳口鼻間血色殷然,竟然,竟然已經鶴駕西去!
鮑望春隻覺得腦子“嗡”一聲巨響,整個人都懵了,周圍人在說些什麽。叫嚷個什麽,他完全聽不見,直到好一會兒後,他才發現在老爺子的心口上,顫顫巍巍地插著一把殺氣嚴霜的劍。
“此劍殺氣太重,主兵凶戰危,不祥!”老爺子的話猶在耳邊。
殺氣太重,不祥之劍!
那赫然,就是自己的南越王劍!
***
香港九龍,日本黑龍社中華總堂
天才蒙蒙亮,“當!”一聲巨響就回蕩在整個黑龍社總堂的上空,把剛剛起身正在伸著懶腰的黑龍社弟子都驚得跳了跳,然後才發現是有人在撞黑龍社總堂的大門。
在日軍大軍壓境,歐洲又在同盟國德國的鐵蹄下呻吟的這個時候,竟然有人過來黑龍社上門挑釁?一時間,黑龍社中的人不禁麵麵相覷……
然後,“當!”又是一聲巨響,這一聲把端坐在黑龍社中華總堂深處的社長船敏一夫都激得跳了起來,但緊接著“哐當!”黑龍社總堂那生鐵鑄就的大門竟然硬生生被人從外麵撞開。
“八卡!”黑龍社弟子紛紛撲向總堂門口,心中與其說是驚嚇倒不如說是好奇,究竟誰,有這樣大的膽子,這樣囂張的氣勢。
總堂門口,一輛車頭撞得半爛的吉普車停在當場,“咣!”一聲響,變形的車門被人從裏麵踹開,再然後,一個渾身縞素的俊美男人赤紅著一雙大眼從車裏跳了下來。
看清楚來的竟然是他們最不屑的支那人,黑龍社弟子當場就“嘩”的一聲笑出來,當然也立刻有人迎上去就是一拳:“支那人,來找死……”
但話還沒有說完,一聲淒厲的慘叫就嚇住了所有的人。幾乎就在那個出來阻攔並且一拳打出去的黑龍社弟子的拳頭堪堪碰到那渾身縞素的男人的同時,那男人右手一扯一拐一拗,“喀嚓”一聲,黑龍社弟子的手骨當場斷裂。
其他黑龍社弟子這才明白過來,這支那人,竟然是來踢館的!
當班的師傅多少有點眼力,隻是那男人前麵的三個動作,就知道來的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還沒有等他開口攔住那群囂張慣了黑龍社弟子,看著自己同伴手臂被折的眾弟子已經滿嘴汙穢地衝了上去。
那男人雙目一瞠,口中則朗聲道:“中華洪門會稽山逸遠堂綸水七炷香龍頭陳宜昌老爺子門下周天賜拜館!”
說到“中華”的時候一腳踹在撲上來的第一個黑龍社弟子的心口上;“洪門”一拳砸斷了第二個黑龍社弟子的鼻梁;“會稽山”右肘後撞撞斷了企圖從背後繞過來進攻的第三個黑龍社弟子的肋骨;“逸遠堂”右腳跺下去正跺在第四個黑龍社弟子的掃堂腿的腿骨上;“綸水”左手五指分張把衝上來的第五個黑龍社弟子的臉上摳出五道見骨血痕;“七炷香”左膝抬起頂在第六個黑龍社弟子的下體把那整個人都頂得飛了出去;“龍頭”右手拇指扣上中指閃電般彈出正中第七個黑龍社弟子的左眼,那弟子的眼珠當場“噗”一聲就飛了出來;“陳宜昌”說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聽見的人隻覺得一股悲憤之氣逼得自己幾乎喘息都來不及,但就這刹那間,他左右手齊齊探出拎起第八、第九個黑龍社弟子,大力湧出這兩個人頓時變成了他手中的兩把利器,一圈輪下來到有五六個黑龍社弟子被他們的身體砸趴在了地上;“老爺子”他扔掉了手裏已經因為砸人而砸得腿骨俱斷的第八、第九個黑龍社弟子,踏前三步一巴掌拍昏了第十個黑龍社弟子;“門下”退半步讓開第十一個黑龍社弟子劈過來的劍卻又飛速地踏前一步,一腳就把那隻穿著白色襪子的腳丫子踩成一坨肉泥,又在那人的慘叫聲中順手接過了那把長劍;“周天賜”三字報出,一字一劍劈掉三條手臂;“拜館……”
當最後兩個字說完,黑龍社總堂堂口第一進的大廳裏隻剩下當班師傅孤零零一個人站著了,而其他的黑龍社弟子大都非死即傷,躺在地上再無動手的能力。黑龍社總堂堂口頓時一片哀號聲。
然後,連綿不絕的閃光燈亮了起來,赫然是香港各大報社的知名記者齊聚在黑龍社的門口,就像約好了似的拚命拍攝著這一幕。
周天賜對身後閃爍不斷的閃光燈視若無睹,手中長劍一抖,閃電般飛出射在“黑龍社”這三個字的匾額中央,隻聽“嚓”一聲脆響,匾額沿著劍痕開始龜裂,最後從中斷成兩截當場落了下來……
而當黑龍社中華社長船敏一夫趕到的時候,黑龍社的當班師傅業已雙手俱殘地跪在了周天賜的腳下。
“你!”船敏一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中國辛苦經營了那麽多年,隻知道中國人堅忍刻苦,純樸好欺,卻從來沒有見過還有這樣猶如魔神附體的中國人,一時間從小被師傅灌輸在腦子裏的,對於中國這個神秘國家錐心刻骨的恐懼猛地就翻了出來。
“你就是黑龍社這裏的負責人嗎?”周天賜一雙眼睛已經紅得就像要馬上滴下血來,“今天,我就是來跟你們算派人暗殺我師傅陳宜昌這筆賬的!”他沉聲喝道,“把凶手交出來!”
完全被他的氣勢壓製住,船敏一夫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什麽,什麽暗殺,我們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周天賜仰天發出悲憤至極的大笑,“你們為了要占領廣州,控製洪門,竟然不顧洪門當年與黑龍社的情誼,派人暗殺了我的師傅陳宜昌……”不由自主地哽咽一下,“這滔天血海深仇,難道你說一句不知道就能掩蓋過去了嗎?”
船敏一夫這時候才愣了一愣,“洪門的陳老先生死了?”突然反應過來這句話說得有些氣勢不足,顯得他黑龍社真的很懼怕中國洪門一樣,於是馬上彌補,“哼,就算死了一個支那人,又有什麽了不起?我大日本帝國天皇恩澤沐浴下,遲早支那全境都是我們的……”
“船敏!”猛地一聲大喝從後麵傳來,但比起這聲大喝更快的,卻是周天賜的拳腳。
船敏一夫能夠成為黑龍社中華總社長,身手當然是一等一的橫強,問題是,他現在遇到的是幾乎殺紅了眼,急瘋了心的周天賜。
一時間大堂內拳風腳影不斷,速度快得站在黑龍社總堂外麵的各大報館記者隻能看見兩道模模糊糊的人影,隻聽見大堂內不斷有“乒乒乓乓”的物品碎裂聲,“嘎嘎嚓嚓”木樁斷裂音傳出來,再然後,“住手!”一個人影閃電般從黑龍社後堂轉出來殺入周天賜跟船敏一夫之間。
“砰”一聲巨響,周天賜整個人倒飛出去,但他身體還在半空就調整好了姿勢,腳尖一觸地就穩穩地站住。可是即便這樣,人是站住了,胸口受了一掌內腑略傷,周天賜心思電轉,也不掩飾,一口淤血就噴了出來。
各大報館記者頓時嘩然,“暗下毒手,卑鄙!”“持強淩弱,無恥!”“以眾擊寡,下流!”怒罵之聲不斷。
而最後從黑龍社內堂轉出來的日本老先生卻當這些辱罵完全沒有聽見似的,隻是定定地看著周天賜,“陳桑,去世了?”
周天賜同樣定定地看著他,慢慢以手捋去唇角的殘血,一字一頓道:“龍、越、建、司!”
那須發皆白精神卻矍鑠的老先生眼神中微微閃過黯然,但隨即爆出精光,“我與你師傅陳桑是超過三十年的老朋友,當年中山先生起義的時候我們就一起並肩作戰過!怎麽,叫我一聲龍越先生都不會嗎?你師傅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嗎?”竟然一是一口地道的中國話。
周天賜眼神毫不避讓地與他對望,“我隻知道師傅教導我,國家國家,國在前家在後,日本犯我中華,就是我炎黃子弟的仇敵,就算有私人情誼也須往後排!”
龍越建司的眼睛微微一眯,不與他爭口舌之利,“陳桑什麽時候去世的?”
周天賜心口一抽,咬了咬牙,“昨天午夜。”
“你憑什麽說他是我們派人暗殺的?”
周天賜仰天怒笑,“我師傅仰不愧天俯不詐地,在廣州你隨便找一個人問問,誰不對我師傅欽佩之至?他一生人除了於國於民的大義,從未有過私怨。昨日被暗殺之前,剛剛處置了三個漢奸,如果說他老人家的死跟你們沒有關係,哼!”氣震聲帶,“你們信不信?”
身後各大報館但凡中國人一起大吼,“不信!”
接著一個雖然不響,但是分量更重的聲音在人群外麵說:“我也不信!”
人群中分,寄居香港的青幫龍頭杜大亨慢慢走了進來,在他的身後,青幫弟子圍成了一圈,把匆忙趕到的港英政府麾下的治安警察部隊攔在外麵。
“我雖是青幫的人,但也知道青幫洪門本是一家,今洪門有難,青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杜大亨轉頭有意無意地向各大報館說道,“周老弟,你是洪門的下一代當家,今天這事你要怎麽做盡管放手去做,我挺你!”
龍越看見杜大亨的時候心中就不由一顫,猛然明白,今天不管陳宜昌是怎麽死的,跟日本有關係沒有關係,他們黑龍社這隻死貓是吞定了。看著黑龍社滿地死傷,他長歎一聲,“算了,周桑,你走吧!他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打不過我。”念及黑龍社和洪門那麽多年交情,結果卻是這樣下場,不由更加黯然,“我不想以大欺小,你走吧!”
周天賜冷笑一聲,“你們派人暗殺了我師傅,凶手不交出來就要我走?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
老杜也作勃然大怒狀,“當真是欺負我中華無人嗎?”轉身卻湊近周天賜低聲道,“船都準備好了,差不多就該走了!”
周天賜眼睛瞪著龍越卻略點了點頭。
老杜不著痕跡地一揮手,青幫弟子當中頓時有人大聲慘叫起來,“香港警察打人啦,洋鬼子警察打人啦!”
一聽見這種驚爆的話,各報館的記者下意識地轉身去拍照采訪,加上青幫弟子跟警察已經動起手來,閃光燈和大飛活人到處可見,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周天賜轉身跟著杜大亨趁著混亂遁走,而龍越雖然知道黑龍社這次是被利用被陷害的,但是還是長歎了一聲連追趕都省了。
……
碼頭上——
“周老弟,沒想到我們一年沒見,這一次又那麽匆匆而別,”老杜拍拍周天賜的肩膀,“真是有些遺憾。不過好在來日方長……”他頓一頓,“你先回廣州吧,剩下的手尾交給我就行,啊,對了,回去替我給陳老上三炷香,還有,見到鮑將軍替我謝他幫我保住了我在上海的產業。”
周天賜頓時心中一痛,臉上卻強笑道:“是,這次多謝杜先生了。”
老杜笑笑,“你我之間也不必如此客氣,走吧!”
周天賜跳上老杜為他準備好的船,一拱手,“告辭!”
看著周天賜遠去的船,老杜心中若有所思。從昨夜午夜獲知陳宜昌被暗殺,鮑望春被扣洪門,這小子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的判斷力和決策力,以及今天這一係列的所作所為,在在顯示出這小子經過了這一年的磨練,再非當日黃口小兒。洪門到了他的手上,隻怕還真的能重新現出一番全新氣象來,好小子啊!竟然連他這老江湖都要佩服了。
而站在船上,呆呆看著船下翻湧的浪花的周天賜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隱隱成了老杜心中的假想敵,在他的心裏,心心念念隻有一句:
東卿,撐下去,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