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悄然啟行

“的確,太後的病乃是虛耗過度所致,另外還因長期焦慮,引起氣血阻滯不暢,故而最終陷入昏迷,普通的藥這個時候是肯定起不了作用了,但下臣知道還有一劑方子,或可一試,隻是這道方子所記的藥太猛,是我們所稱的狼虎藥,如果病體不能耐受,可能,可能就……”那太醫吞吞吐吐,猶猶豫豫。

“可能什麽?快說啊!”椒蘭催促道。

“還能怎樣?”太醫無奈的解釋道,“現在反正都是無藥可醫,隻不過令太後她老人家早些解脫罷了,但萬一有效,說不定太後就此好轉,還可以清醒過來,支撐個十天半月呢?”

“十天半月?”椒蘭喃喃的重複道,“才隻十天半月麽?就不能完全康複麽?”

“唉,姑娘啊,以太後她老人家的身體,就算這狼虎藥有效,也不過是給她續下一口氣罷了,至於能續多久,再下實在估算不出,當然若太後可以放寬心念,安心調理,自然遠遠不止十天半月,可惜下臣覺得以現在的時局,太後想要不憂心都難!”

椒蘭默默頷首,她知道太醫說的是實話,其實十天半月對太後和她來說,都已經是極大的誘惑了,起碼比現在什麽都還沒交待就撒手而去強,十天半月,或許太後就能夠妥善安排一切身後事,防止宮中生變了,椒蘭打定主意,遂問太醫,“方子呢,給我罷。”

太醫搖頭,“方子在下臣腦中,隻能悄悄說給姑娘聽,因為這藥的藥性確實把握不了,一般人肯定都是受不住的,如果下臣開了方子,萬一太後去了,那下臣是要株連九族的啊,方才那些太醫其實也知道這個方子,但誰都怕掉腦袋,所以才誰都不敢提,如今我悄悄的告訴姑娘,姑娘也千萬要三思而後行,實在沒法子,咱們還是讓太後就這麽安靜的殯天算了,起碼我們大家保個全身而退,也免得下臣日後後悔害了姑娘……”

“行了,別說了!”椒蘭此刻出奇的鎮定,“利弊厲害我們誰不清楚,我知道了,會自己權衡的,你說吧!”

太醫附耳對椒蘭一陣低語,然後連連拱手道,“姑娘千萬要慎重要慎重啊,這萬一出……”

“萬一有什麽我也絕對不會說出你的,你放心吧“,椒蘭轉身道,“你是隨眾太醫們一起出宮的,我們倆從未私下交談過!”

“多謝姑娘理解,下臣也並非貪生怕死之人,隻是擔心連累族人親友,還望姑娘體諒苦衷,下臣就此告退了!”太醫感恩不盡,連拜了椒蘭三拜才轉身離去。

椒蘭又獨自一人在宮闕外站了許久許久,直到有其他的宮人前來問她,太後的寢宮是不是需要換燈,她才仿佛如從夢中驚醒,“我來吧,太後一向怕黑,自然是要照老規矩換大燈,你們不用管了,今夜,大家也踏踏實實休息一晚吧,太後她是不會再喊人了,說不準我們很快都要累的昏天黑地的了。”

那宮人很清楚椒蘭的意思,若逢國殯,她們這些宮人才真的到了苦不堪言的日子,遂喏聲退下,招呼其他宮人,都去休息,以備隨時都可能來臨的“大事”。

椒蘭獨自一人回到太後寢宮,將所有的燈盞都挑亮後,她在厲太後的床前跪下,對著厲太後的病體磕了三個響頭,“太後,太後您能告訴椒蘭該怎麽辦嗎,我們要不要再博一次?如今您這麽躺著,想必也不會安心,天下之亂,雖非一兩日可平,但若就這麽丟下皇上一個人麵對,他該多麽難啊,還有後宮之爭,不曉得又要上演多少腥風血雨呢,太後,如果我們用了藥你卻不能受,你會怪椒蘭嗎?”

厲太後一聲不吭,悄無聲息,椒蘭等了好一陣,都不見厲太後有反應,隻得自己站起來,換了一身衣服,連夜去禦醫館翻找那太醫所說的藥去了。

衛郡城郊,剛剛拉起的十餘座營帳,隱藏在起伏的丘林之中,深夜之時,隻見座座營帳仍是燈火通明,宛如灑落在夜色中的明珠,聶空和蔣之道,以及幾名主要的將領,圍著蔣之道和向導手繪的一張大略行程圖,秉燭而細論著,所有圈點過的地方都是約定的落腳地,而一些黑色的小叉則表明是容易遇見北戎騎兵的地方,需要嚴加戒防小心謹慎。

聶空將百餘人分作三旅後,彼此間的相互呼應就顯得尤為重要,適當的留取沿途記號也很必要,但是記號必須是隱秘的,且隻有內部的人可以辨識,否則不但容易引人疑心,還會引導北戎的騎兵跟蹤上他們。

首隊帶著向導先行探路的將領叫郭響,末隊負責防護及斷後的叫許成林,聶空和蔣之道押運主要的財帛大車走中路,郭響和許成林的隊伍也有部分財帛車,但絕大部分的車乘都是偽裝,適當的時候甚至可以丟棄,輕騎簡行。

待一切布置停當,已經夜入三更,各帳才紛紛熄燈休息,離天亮不過還有兩個時辰了,他們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即將開始。

因為要出發,聶空沒再回王宮,包括蔣之道和向導,一切人馬車乘都已集中在這丘林間,盡管夜間的冷風吹徹,但天氣卻是出奇的好,聶空登上小丘觀天象,隻見滿天的星光熠熠,不遠處還隱隱可見衛郡的城牆,聶空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遙遙向衛郡以及他的衛王作別。

為掩人耳目,衛王不方便出宮,本來歡縈欲代衛王前來踐行,卻被聶空婉言謝絕了,軍中有個習俗,大戰來臨前,軍中出現女人是不吉利的征兆,他們雖然不是去打仗,但遠行出征,多少還是有些迷信的。

其實這也是聶空不太願意歡縈接手溟沙營的真正原因,他本人雖是不太信那一套,可越是久經沙場的將領卻越是有忌諱,畢竟,關係到個人生死,時間越長就越會覺得活下來是一種僥幸,乃至產生更多的後怕和禁忌在所難免。

幸好溟沙營的將士多是年輕後生,他們不僅驍勇善戰,亦通曉兵法謀略,便是單兵對敵,也是個個機謀多變,所以帶溟沙營其實又比帶衛王的大軍要好得多,年輕將領對女人的忌諱,或許不至於像大軍中的那些老將那麽在乎,不過話雖如此,聶空卻首先按慣例拒絕了歡縈來營。

他對女人不忌諱,但他卻對此行所肩負的重任太緊張了,容不得半點差錯,甚至僅是一個毫無依據的忌諱。

衛王在宮中提前所設的踐行酒有些特別,擺了滿桌的酒菜,衛王卻不執一箸,他說這滿座的酒菜不是為聶空送行的,而是等聶空回來的,此宴一撤,他便不再沾葷腥酒水,一直等到聶空順利歸來那日,他才要與聶空再次開懷暢飲,有衛王這樣的情誼,叫他聶空怎能不慎之又慎?

身後忽然悉悉索索的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聶空轉首一看,卻是蔣之道。

“怎麽,蔣先生也睡不著麽,可是睡不著也得睡啊,不然明日一旦啟行,恐再難睡個安穩覺了!”聶空和聲勸慰道。

“聶總管不也是一樣睡不著麽?”蔣之道拱手示禮,走到了聶空的身邊,同樣抬首望向天穹,“是個好兆頭啊,但願我們此行能順順利利!”

聶空笑了笑,“多謝先生關心,本人一貫睡眠無常,有時可以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有時又可以連睡他個三天三夜,習慣了,說到吉兆,我和先生的看法略有些差異,天象雖然不錯,可這也預示著白天的炎熱會非常難耐,我們扮作商旅,將刀劍藏於車廂下,加上所攜帶的財帛,行程根本不可能快的起來,所以會遇到多大的艱險,一切都言之尚早啊。”

“聶總管是太過緊張了,以前在下也曾跑過這一路,隻要能避開北戎騎兵,行程雖說艱苦些,卻也能夠耐受的住,人的堅韌度也許比聶總管想象的還要強大呢!”蔣之道淡淡道,“不過,我從來沒攜帶這麽多的財帛出行過,而且此次又是受歡縈和衛王重托,說實在,蔣某內心也覺得不輕鬆呢。”

“是啊,當你越是緊張一件事的時候,反而畏首畏尾束手束腳了,但願先生吉人天相,能帶我們順利完成交易!”聶空心知蔣之道能肯幫忙已經是不易,不願再給他施加更多的壓力,因此話鋒一轉,輕描淡寫過去內心的沉重。

“但願!”蔣之道笑笑,“我們總算有一次共同意見了,都說了一個但願,嗬嗬,聶總管,我上來並非完全是因為睡不著,而是我考慮再三,想更換隨行隊伍。”

“怎麽?先生不願跟我一起走?”聶空詫異地問道。

“不是不願,一來事關重大,我並不是十分放心那個向導,由我在前隊當中督看著,就不怕他會帶我們走入歧途,另外如果出現意外狀況,或者情形有變,我在前隊中還可以給你們預警一下,算做是保險起見吧,聶總管意下如何?”

聶空想了想,“不過前隊是負責探路,危險性怕是要大些,蔣先生不跟我同隊,我會擔心先生安危的呀!”

“論危險,這一路不都危險麽,說不準誰碰上就碰上了,既然答應帶路,我就做好了可能會出意外的打算,何況不還有你的將士們護衛嗎,聶總管放心,我總算是比你們有路途上的經驗,發現情形不對,我還可以隨機應變,這比跟隨你走中路,幫你押運財帛的作用要大些呢!”蔣之道說的分外懇切,並且語意也十分堅決。

聶空在微茫的星光下凝視蔣之道片刻,終於點點頭,“好,我會讓郭響全力保證你的安全,但蔣先生自己也要小心才是,我不想回來後無法向歡縈姑娘以及衛王交待。”

“就這麽說定了!”蔣之道微笑著舉起一隻手掌,聶空輕輕歎了口氣,同樣也舉起了自己的手掌,兩掌相擊,夜風中隻聽“啪”的一聲脆響,接著是兩個男人異口同聲,“保重!”

卓瑞桐天不亮就起了身,站在王宮中最高的樓台上,憑神凝望遠方許久,不知何時,身上忽然被搭上一件氅袍,歡縈溫柔的聲音也同時在身後響起,“天氣這麽涼,站在這兒送聶空,也不曉得多添件衣服,要是受了風寒可怎麽辦?”

卓瑞桐原本在冷風中吹得略有些僵的身子頓時一暖,他伸手摩挲了氅袍一把,“歡縈,你怎麽知道本王在這兒?”

歡縈沒有正麵回答,卻踱到卓瑞桐的身旁,和他並行眺望,“聶空他們已經啟程了麽?”

“應該是了!”卓瑞桐道,“再過不久,大概你也要走了,本王不知會不會也隻能這樣為你送行!”

“總還會回來的,衛王切莫太傷感,我們的遠行隻為更好的再聚,不是麽?”歡縈柔聲安慰道。

卓瑞桐深深吸了一口氣,“本王沒有傷感,本王隻是想起,當年離京時,父皇也是這麽站在高高的離台上目送我們的車輦駛出皇宮,當年的我才十六歲而已,如今一晃四年多過去,每每回想,隻能歎世事無常,記憶裏所有的一切,竟都已更改。”

“是啊,世事無常,當年的我又怎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來到衛郡,會和爹娘從此天人永隔呢?”歡縈輕輕皺起了眉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卓瑞桐看了歡縈一眼,“說實在,我一直覺得你比本王幸運,長孫大人那麽疼愛你,不會因循守舊將你禁錮閨中,反而讓你拜入齊先生門下,和我們同等讀書,此等超凡脫俗的遠見卓識,非尋常人可比啊,而他的先見之明以及愛女心切,又在關鍵時刻救了你一命,能有這樣的父親,天下幾人?而我呢,從小就備受父皇冷落,除了責罰,父皇幾乎很少關注到我,甚至,我都以為父皇並不需要我這個兒子,直到離京的那一天,他站在高高的離台上,顯得異樣蒼老,那一刻,我忽然發覺,他心裏定還是有我的,隻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罷了,就像我現在這樣,隻能遠遠的默送,高高的卻是孤獨的站在自己的王位上。”

“太子冊立後其餘皇子都必須離京,這是祖製,其實哪個父親不喜歡膝下兒孫滿堂呢,隻是做皇上的,既要擔心江山社稷,又要憂慮皇子間的兄弟相爭,所以有意無意,便有了選擇和疏離,瑞桐,我或許曾經比你幸運,但愈是快樂的回憶,往往就會帶來更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的我,其實已是不堪回首了,所以,不提也罷!”

“抱歉歡縈,我不是想提起你的傷心事,不過剛才獨自一人站在樓台上,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就忍不住和你說說,因為,很多話在這四年多以來,都一直憋在我心裏,既沒有可訴的人,也沒有肯聽的人。”

“嗯,沒有關係,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不用顧忌我!”歡縈回臉衝卓瑞桐笑了笑,“誰都有心緒惆悵的時候,倒難得見你有像元燦的一麵呢!”

“我們畢竟是兄弟嘛!”卓瑞桐苦笑,“難不成你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愛惹禍愛刺激冒險的毛頭少年?”

“我可沒覺得你愛惹禍,隻是覺得你一向大大咧咧,愛打抱不平,為人又仗義又容易衝動”,歡縈嗬嗬的笑起來,“當時可當真是個毛頭少年郎呢!”

“基本上……”卓瑞桐忽而調皮的朝歡縈扮了個鬼臉,“在絕大多數時候,我仍是和元燦有很大差距的,嗬嗬。”

歡縈聞聽,頓時一陣耳熱,卓瑞桐這是語帶雙關,或許正是由於元燦的性子軟弱,讓當初無知的自己以為那是元燦的溫柔多情,元燦的沒有主見,從不惹事生非,亦讓自己覺得那是儒雅和謙恭,所以才會不由自主的喜歡上元燦,甚至包括元燦極少的取笑,也讓歡縈認定元燦比瑞桐強得多,現在想想,這些認知多麽可笑,真正了解一個人往往是要經過時間曆練和生死考驗的,卓瑞桐的話,是在嘖怨她選擇了元燦而不曾選擇他麽?

“好了好了,和你開個玩笑,你瞧瞧,每次都不經逗,算了,本王不逗你了,該上朝了,我們一起下去吧?”卓瑞桐情不自禁的拉了歡縈的衣袖。

“我還想再站一會兒,王爺先回去吧,誤了早朝可不好,還得向大臣們解釋聶空的突然消失呢!”歡縈輕輕抽回手臂道,“歡縈一會兒會去書房等王爺,共同商議一下募兵及選拔將士的具體辦法。”

“好,那你也別站久了,早上風大!”卓瑞桐說著解下氅袍,重給歡縈披上,並愛憐的拍了拍歡縈的肩,“又要辛苦你了!”

“王爺說哪裏話!”歡縈有些尷尬地退了一步,“王爺,別忘了和大臣們商議保收增稅的事兒,新政令的頒行已經刻不容緩了,當然,要說服那些保守的舊臣,王爺得學會用巧力!”

“放心,我有辦法對付他們了!”卓瑞桐微笑著告別,心中卻在歎息,歡縈啊歡縈,論才智謀略,便是男人也要在你麵前汗顏,可在情感上,你何時才能打開心結,邁過自己內心的那道深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