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死水微瀾(上)
厲太後輕蔑一笑,緩緩搖頭,緩緩開口道,“皇兒啊,你總是太讓母後操心,也太令母後失望,你還記不記得你登基的那一天,母後曾叮囑你,如今天下都交給了你,你一定不可再頑劣任性,一切都要以國事社稷為重?你是天下之主是萬聖之尊,可你瞧瞧自己現在這副尊容,哪一點還有個皇上的樣子?以死來威脅母後嗎?母後是不能把你怎麽樣,然而帝室危難之際,你卻還在為了一個心懷不軌,意欲篡謀賣主的賤人流連傷情,耽於小小的失去而將家國大事置於腦後不顧,皇上,難道你準備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將大好江山拱手讓與吳王嗎?”
卓元燦閉上雙眼,沉默片刻,而後睜開,軟弱地抗辯道,“兒臣是沒有皇上的樣子,可那也是母後讓兒臣沒有的,兒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母後何曾讓兒臣自主決斷過?連自己的事都作不了主,何言江山社稷的大事?母後,反正兒臣在母後眼中是個百無一用的傀儡,您又何必事事都不放過兒臣呢?”
“什麽混賬話!”厲太後氣得滿頭的金葉步搖亂顫,“母後什麽時候說你百無一用了?你若真是百無一用,母後又何必辛辛苦苦將你扶上帝位?你年紀輕,不知人心之險惡帝王權術之如履薄冰,難免辦錯事或不夠周密穩妥,母後殫精竭慮,想幫你穩住朝政穩固你好不容易坐上的寶座,難道還成了母後的不是?皇兒啊,母後寒心呐,母後的一生都是在為你付出,你卻……”
“母後!兒臣……兒臣不是責怪母後的意思”,卓元燦見厲太後是真的動了怒,急忙解釋道,“兒臣很清楚,沒有母後就沒有兒臣今日的一切,所以在大事上,兒臣從不願違逆母後的決斷,可……兒臣保不住喜歡的人的性命,難道想入闌芷宮拜祭一下也不成麽?”
“你喜歡的人?”厲太後哀歎道,“哀家不明白,放著賢良淑德的皇後你不喜歡,為什麽要偏偏喜歡父女倆沆瀣一氣私通吳王的縈妃?值得麽?是做給哀家看的麽?你還說不怪哀家,哀家冒著天下罵名替你剪除亂臣賊子,你不幫哀家倒也罷了,轉個頭還要公然違抗哀家懿旨搞什麽拜祭,這要傳出宮去,還不叫天下人看我們母子麵和心不合的笑話?皇兒啊,聽母後一句,跟母後回宮吧,你若確實不喜歡甄皇後,等平息了吳王的危機,母後替你廣選佳麗充實後宮,三千粉黛不成就沒有一個合你心意!”
卓元燦苦笑,每次都是這樣,他不管用什麽法子也拗不過自己的母後,粉黛三千?嗬,連最最心愛的都保不住,都失去了,三千和一個的命運又會有什麽不同,還不是任由母後操縱了他的情愁好惡?
“來人啊,將爽兒這小賤人給哀家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看以後還有誰敢教唆皇上離間我們母子感情!”厲太後目光一轉,對著爽兒惡狠狠道。
話音剛落,立即有幾個粗壯的宮人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來拖爽兒,爽兒嚇得連連叩首,“太後,奴婢知錯了,您就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太後,求求您,饒了奴婢,饒了奴婢吧……”
可無論爽兒怎麽哀求,厲太後都不為所動地冷著一張臉,目睹爽兒最終被拖遠了去,隻有哭叫悲泣在風裏隱隱約約,時斷時續。
爽兒從卓元燦的視線中消失時,他的唇角**了幾下,卻什麽話都沒能說出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景,太後麵前說什麽都無益,還不如不說,甚至,卓元燦以為自己都很習慣沉默與視若無睹了,除了歡縈與他的訣別!
那是他一生都無法磨滅的悔恨和愧痛吧,卓元燦想,這是他該受的報應,餘生從此無法擺脫。歡縈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任何一個女子都會恨在危難時,一聲不吭一言不發棄她而去的男人,尤其那個男人還是她的夫君,他的所有表現,都好像急於和她撇清關係倉皇逃離現場,其實隻有卓元燦自己才清楚,他的整個身心都已在歡縈的目光下傷得鮮血淋漓寸膚無存。
不敢回頭去望歡縈,並非出於對太後的畏懼,而是對自己無能的痛恨,卓元燦選擇了匆匆回避,身後是心愛的女子如錐子般戳心的目光,最後的時刻來臨前,已經沒有了恨,卻是比恨更寒徹骨髓的恩斷意絕,與他與他身後偌大的皇宮,恩斷意絕!
即使有地府,他甚至都沒臉相見,即使有來生,他甚至也沒有勇氣去再等一次相遇,誰讓上天非得安排兩個人以這般無奈的方式聚合分離生死訣別?如果吳王不起兵,如果沒有長孫誼與吳王私通的書信,或許二人還可以默默相知地熬下去,可現實是,哪裏有那麽多如果供他卓元燦選擇?
長孫父女和吳王是否真有勾結,卓元燦不想知道,長孫誼為父皇先帝倚仗的重臣,和四位皇子的交情都非淺,尤其和前太子卓巒還有些師徒之誼,他和吳王卓元樂有書信往來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卓元樂勸長孫誼倒戈相向也切合情理,唯一的問題就是,在四個皇子手足相爭的漩渦間,無論誰被卷進來,都隨時有可能被漩渦巨大的引力弄到粉身碎骨。
論能力才幹,他不及三哥卓瑞桐,論賢德他不及二哥前太子卓巒,論領兵打仗他又不及大哥吳王卓元樂,連厲太後都曾如此譏諷卓元燦的資質平庸,可以想見,若非自己的母後太能幹,他卓元燦何德何能坐上皇位,何況他還是個原本對皇位就沒太大興趣的人,活到這麽大,他平生最高興的事情無非就是跟著三哥經曆各種各樣的小冒險,從偷禦膳房中的燒雞烤鵝帶出宮去,到在京城逛街遊市小小捉弄一下那些仗勢欺人的紈絝,還有郊外打馬逐獵賞花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