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十柳草廬

已是夏天了,隻有早上還涼快些,倘若過了辰時,炎炎的烈日便成了世界的主宰,就是樹上的知了都逃不過它的烘烤,聲嘶力竭的叫聲,為這個夏天平添了些燥熱。

信都城外,一條彎彎的河流輕緩地流著,深深的河床托著淺淺的一灣水,滋潤著小河兩岸的蘆葦與水草,青翠地茂盛著。

河水漸漸流進了一處小湖,在那裏打了個轉兒,便搖曳著流向遠方,留下了一池遮天蔽日的荷花,映著日頭,分外的紅豔。

湖畔植著青青的一地垂柳,其中有幾棵積年的老樹,萬千條垂下的絲絛迎風輕舞,遮住了炎炎的夏日,懷抱著一片清涼。幾間草廬就坐落在那一片清涼裏,迎著清風,麵著湖水,望著天上的雲卷雲舒,聽著身旁的鶯歌燕舞,自在地悠閑著。

明夏從馬車上下來,隻看了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湖光山色,也不過如此啊……

趕車的小夥計陳震顯然也被這裏的風景征服了,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碧湖青柳草廬,兩眼放光的模樣,好像看見個絕世美女站在麵前一般,手中的馬都顧不得了……

明夏回頭一看,便有些哭笑不得,風景雖好,但陳震這個樣子,卻有些過分吧?她都連喚了三聲,可那陳震卻一直呆呆地望著前方,不僅沒有清醒的意思,反而越發的癡迷了……

明夏一見不對勁兒,連忙隨著陳震的眼光看過去,這才發現了為什麽陳震竟會如此癡迷……那裏,真的飄過一個仙女啊!

不,不是……

明夏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的意識回到現實……這世上哪能真有仙女呢,那,那隻不過是個仙女一樣的美女罷了……

清麗的麵容,飄逸的身姿,再加上一身出塵的白色衣衫……雖然隻是驚鴻一瞥,可那女子卓然的風姿,卻能牢牢攫住每一個有幸目睹之人的視線……這世上,竟真有女如此?

明夏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真是震驚極了……

傳聞都說紅顏禍水,衝冠一怒為紅顏,美人一笑值千金……明夏還不以為然,但此刻真正見到這般美麗的女子,她真是相信了一句話:古人誠不我欺。

“咦?敢問小娘子,可是來十柳草廬聽書的?”

一個清亮而微微驚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明夏回過神來,忙整理了心緒,先福了一禮道:“正是。”

“那,在下冒昧,敢問小娘子可有請柬?”

來人不溫不火的聲音煞是悅耳,就連盤問都說的這般溫文,明夏暗道,比之林飛卿的有禮,這人也算是毫不遜色了。

忙從懷中取出東方阡陌三日前派人送的便箋,明夏兩手捧著遞了過去,趁勢打量了來人一眼。

若說方才驚鴻一瞥的女子是位謫落凡間的仙人,那麽眼前這位,便是四海為家隨遇而安的散仙了……來人的相貌並不很出眾,甚至算不得好看,但他眉宇間那一抹溫和,卻仿佛是驚濤駭浪也沒法撼動的一彎小舟,任憑風吹雨打,總能穩穩地浮在水麵。對他來說,仿佛榮寵萬千亦或是萬人唾罵,都沒有什麽不同,他總能含笑以對。

這十柳草廬,不愧是信都聲勢最隆的地方,隨便出來兩人,都叫明夏驚訝到不行,也怪不得,同樣出身十柳的東方阡陌,能那般的有名了。

那人一看便箋,便笑道:“原來是東方師弟的朋友,失敬失敬。家師已經開講了,小娘子請隨在下來。”

已經開講了?那不是自己遲到了?

明夏登時便有些不好意思,東方阡陌這拜帖上隻寫著他老師今日講學,可沒寫時辰呀……虧她還特地將今天的事務交代給了尹貴和齊敏,早早地啟了程,想著咱也附庸風雅一回,看看這信都最為有名的大儒陶花澗,到底是怎麽樣的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然而,竟然遲到了。

那人看出了明夏的窘迫,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大可不必覺得遲了,家師性子隨意,雖然定了今天講學,但時辰卻從來不定,他老人家什麽時候興起了,便隨興開講,中途進來聽學的,也大有人在。”

嘎?明夏一聽這話,原本的窘意倒是沒了,不過好奇卻升上了頂峰,這陶花澗,聞名信都的大儒,竟然是個老頑童?

那人從明夏眼神裏讀出了她的驚異,便笑道:“家師一向如此,受不得拘束。小娘子隻怕是第一次來吧?”

“正是。”

“請恕在下冒昧,敢問府上貴姓?”

那人抱了抱拳,望著明夏笑吟吟地問著,明夏便也笑道:“不敢當,家父姓杜。”

“原來是杜小娘子,失敬了。”又客套了一句,那人便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道:“請隨在下來。”

明夏知道那是請她進草廬聽講的,忙理了理衣衫,見陳震早已被那人跟來的小廝安頓好,便微微福了一禮,道:“有勞。”

這位東方阡陌的師兄走在前麵,明夏便亦步亦趨地跟著,隻見柳暗花明處,一條幹淨的小路直通前方,直到兩棵巨大的柳樹前,便現出一角簷牆,白粉刷過的齊整院牆裏,嵌著一個小小的門庭,門庭大開,上麵一塊牌匾,隻有四個字:十柳草廬。

這便是那陶花澗隱居的地方了。

明夏初見東方阡陌便箋上書寫的地名時,已經暗自笑過一回,此刻再見,仍製止不住嘴角彎曲的弧度。

“怎麽?杜家娘子,可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溫和的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明夏一怔,沒想到自己的偷笑都能被人發現……隻能說這東方阡陌的師兄實在眼尖,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似的。不過人家用一副笑笑的表情說出這話來,跟個老朋友一般的親切隨意,明夏便也隨意道:“也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個典故。”

“哦?什麽典故?”

那人好似很感興趣一樣,不大卻如天空一樣清澈的雙眸透出些微微的亮光,溫和的讓人不忍拒絕,雖然明夏知道這多半是那人在考驗她的文學素養,可仍是生不出半分抵觸來,便笑道:“見笑了,奴家班門弄斧,先生可莫要見怪。這典故便是晉代陶淵明先生的一段趣聞,相傳陶淵明門前植著五棵柳樹,故取名五柳先生,奴家見這草廬也是叫十柳,便忍不住想了起來。敢問先生,這草廬周遭,大柳真是十株麽?”

“杜小娘子博聞強識,見識也不俗。”那人讚了一句,又道:“其實算起來,家師還是五柳先生的後裔,故而效仿先祖,恰逢這草廬邊圍十柳,便取了這麽一個名號。”

那人將這草廬的來曆娓娓道來,明夏聽的有趣,腳下便不知不覺地快了起來,直到猛一抬頭發現眼前便是那講學的草廬,她才驚覺到了地方。

那人也發現了,口中早停了下來,還輕輕地向明夏擺了擺手,便先一步邁了進去。

說是草廬,其實這屋子修的十分闊朗,廬中端端正正地擺著數十條長桌,桌上放著文房四寶,鎮紙青碧,幹淨又清爽。桌前並不設椅,隻是一張草席,席子也是清清爽爽的,圖案雖然簡單,卻不脫大氣,配著闊朗的草廬簡潔的長桌,端是舒適極了。

那人自己尋了個空位跪坐起來,又示意明夏坐在他的旁邊,明夏不好推辭,便笑一笑以示感謝,之後便學著那人的樣子也跪坐了起來。

眾人最前方,一老者手執蒲扇,稀疏的白發隨意綰了個髻,用一根紫褐色的木簪束在腦後,越發顯得額頭飽滿,紅光燦燦。他一邊扇著一邊洋洋灑灑的講著“子曰”,對於中途進人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明夏隨意地掃了草廬一眼,竟發現在座的不單是女子,連男子也有……看來這十柳草廬不似學堂,倒像是個集會的地方。

哇哇,不得了,那前排右角坐著的,不是嚴綠蘇嗎?

明夏定睛一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便仔仔細細地又打量了起來,這下,發現的熟人可就更多了……咦,表妹林飛秀竟然也在呢,唔,林飛卿也在……還有柳雲兒,甚至那聶珠顏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角……

除卻這些叫得上名號的,還有好幾位明夏曾在嚴家小宴上見過的公子小姐,都老老實實地聽陶花澗老先生講著孔孟,即便有個別無聊的,見眾人都是聚精會神,便不敢造次,隻是耐著性子聽著。

其實這陶老先生講的還是很不錯的,不僅引經據典,而且妙趣橫生,講學的語氣也隨和可敬,底下的人們便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附和,講到有趣處,還會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樣的方式不一會兒便吸引了明夏,她正聽的入神,卻突然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響動,待到轉頭一看,才發現那是東方阡陌。

東方阡陌仍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但他瞥了明夏一眼,還點了點頭,倒叫明夏受寵若驚……

然而明夏一見同樣外表出色的東方阡陌,便想起了下車的那一幕。

那個絕色的女子,到底是草廬裏的什麽人?

明夏沒有在草廬內看見她,但是那般出色的一個麗人,絕對沒道理不是個主子的,既然是主子,那麽,她是來十柳草廬聽講的嗎?

不會,不用多想,明夏便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她看見那女子的時候,分明見她還挽著一個小巧的花籃……因此明夏潛意識中早將她當作草廬的人了。

難道,是東方阡陌的師妹之類?

明夏小小地八卦著,卻沒發現自己身上,早已落下了四道目光:

溫和而探究的……

冷傲而探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