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法華寺裏解心結(上)

綠凝再次歎息,對嫣翠和水珠兒道:“這樣的話,本夫人已然對你們兩個說過許多回,以後自不會再重複。你們兩個跟得我最久,而今卻也要這般鬱鬱寡歡麽?如此,倒憑白讓那三個丫頭心裏沒了底,更叫你們的主子心裏如何難免舒坦?”

那嫣翠與水珠兒倒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說道:“好夫人,都是奴婢們不好。怎地見到紅藥就無端地傷心起來了,奴婢們何等榮幸,遇到了夫人。夫人平素裏對奴婢們怎樣,奴婢自是知道的,就憑著夫人的一片心,奴婢們也要終生地服侍夫人您!”

說罷哭個不住,那三個小丫頭自進了府,綠凝便是她們第一個主子,平素裏吃得好睡得好,又無苛責打罵,自知遇上了好主子,這會子又聽到綠凝說了這番話,更愈發地感動,當下也跟著跪下來,直擦眼淚。

這番場景,倒是氣得綠凝直跺腳,啐道:“你們這幾個死妮子,倒是給我號喪呢?都快點給我起來,該洗臉的洗臉,該端茶的端茶,休要再哭,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這個丫頭這才破涕為笑,紛紛站起來,擦著眼淚扭身去了。

望著她們離去的身影,綠凝隻在心裏暗暗苦笑。

傻丫頭們嗬,怎歎你們還是如此年幼無知,如何會有終生之說,又如何會有不棄之約?需知這世間的萬物,都沒有一成不變的,物換星移,誰又知道明天孰離孰散,孰生孰死?我綠凝,也隻能承諾,隻要我在一天,便讓你們快樂無憂罷。

想到“快樂無憂”這幾個字,綠凝的心裏卻又無端地一疼。是誰曾說過來著?“凝兒莫怕,隻要有皇兄在這兒的一天,就一定會讓你快樂無憂。”

於這深深的府坻之中,於這根本無力確保自己生機的小丫頭們身上,綠凝突然間領悟到,原來有些人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需要人的保護。而你,若是想要保護她們,就必需要變得強悍起來。那時候的永嘉帝也是這樣的麽?當他握著自己的手,微笑著告訴自己不要害怕,萬事有他的時候,他在背後,到底背負了多少痛苦?

永嘉嗬永嘉,在我的心裏,可曾也出現過如此的彷徨?在你的眼中,可曾也像多現在這樣,看穿了生死,看淡了權勢?綠凝的心,再一次的疼起來。

這邊據說是有人將紅藥的屍首撈了起來,因著紅藥一無家人,二無親眷,便也無處著落她的喪事。倒是紫芸稟了鄭老夫人,說到底是人在鄭國公府投的井,又是個忠貞地下人,鄭國公府理當厚葬於她。斯人已去,鄭老太君自是念著紅藥的好,如何能不領紫芸的這個情?那鄭老夫人便做了個順水人情,劃了五十兩紋銀給紫芸,差她去厚葬紅藥,暗裏又稱讚紫芸是個明事理會辦事的。這紫芸明裏暗裏都做了人情,自是喜不自禁,隻花了五兩銀子買了口棺材,將紅藥草草葬了,此事亦不必詳說,隻是轉眼便到了第三日,北靖侯府與鄭國公府一行人清早便如約前往天華山進香。

這天華山乃是在距京城三十裏之外的一座山,那山上的“法華寺”香火甚旺,沿途倒是也有些風景,使人賞心悅目。

綠凝坐在轎上,挑起橋簾,看著轎身兩邊高聳入雲的鬆柏伸展著枝葉,驕傲地迎接著陽光,那驕陽亦灑下點點金光在翠綠的草地之上。叢叢灌木盛開著朵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兒,有蝴蝶在林間翩翩飛舞,見有人來,亦是不怕,隻是撲扇著翅膀輕盈地飛遠了。而裏麵飛起的鳥兒,在林間自由穿梭,隻聽得鳥兒聲陣陣,隻聞得花兒香芬芳,這寧靜的空氣倒使得綠凝的心裏充滿了自在與祥和。

洛楓與鄭玉自騎著馬兒時而前時而後地跟著,那洛凝香自是個閑不住的孩子,總是挑起轎簾,要麽與洛楓絆兩句嘴,要麽與鄭玉說笑一番,甚是開心得意。綠凝懶得理那洛楓,每每見他騎馬走過來,便放下轎簾,兀自坐在轎裏。那洛楓也不再吵她,對綠凝的不理不睬隻是一笑了之。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轎子方才停了下來。

挑開轎簾,卻看到轎子隻在離山門不遠之處的平台上便停了下來。

有兩個身著灰衣的小沙彌走過來,雙手合十,請一行人下馬、下轎。說這是寺裏的規矩,無論所來之人身份地位何等顯赫,都要在此下轎下馬,以步行上那九九八十一個台階方才得到到達寺裏,又稱,那八十層台階可消生平業障,增加福報。

綠凝下了轎,抬眼看去,果然有長長的一段台階連著一個端莊肅穆的寺院。台階乃是用青色石板鋪成,幹淨而平整,有一個青衣的老僧正在清掃著台階上的落葉。一切都是安靜的,寂靜的空山,唯有木魚聲陣陣,伴著那老僧清掃落葉的唰唰聲傳入耳中。遠遠,便可嗅得到檀香淼淼,令人於內心之中生得幾許祥和。綠凝倒產生了幾許好奇,既說香火如此旺盛,卻又為何在外麵看得如此冷靜?而且這台階如此之長,不曉得那鄭老太君與鄭老夫人又是怎樣走上去的?

“老祖宗,這台階好長,我們可是要怎麽走上去?”珍姨娘等人紛紛眺望著那一層層的台階,愁眉不展。

“糊塗,”鄭老夫人板起臉嗔道,“你沒有聽剛才這位小師父說,這九九八十一層台階是可以消除生平業障,又可增進福報的。我們今兒走上去,就可保鄭國公府家業昌平,來世更享富貴。”

上了年紀的人,對於神佛之事自然都是極為在意的,珍姨娘便也不好再多過言語,隻得依言跟在了那鄭老夫人的身後。

綠凝看了一眼鄭老太君,這位北靖侯府的老祖宗,滿臉虔誠地望著那不遠處的古寺,此時已近巳時,正是陽光漸熾之時。陽光照在鄭老太君的臉上,令她的額角都微微滲出汗珠兒。即便如此,這位老祖宗卻仍然執著地喚道:“咱們走。”

旁邊立刻有一個小丫頭應著,上前一步扶了鄭老太君,慢慢地朝著台階之上走去。綠凝看到那丫頭卻不是念桃又是何人?想來,這世上並沒有任何人是不可被取代的,說什麽貼心之人最難尋,結果,卻還不是依舊新人換了舊人?既有如是說,還道甚麽恩,記什麽情?先前所流的淚,所動的情亦有何用處?想這鄭老太君也忒地有趣,今生便是在身邊可珍惜之人都不曾有一絲留戀,還頻道奢望來生又有何用?

這樣想著,綠凝的唇邊不禁綻放出一抹嘲諷的笑容來。

“嫂嫂,我們快走呀。”洛凝香招呼綠凝道。

“好。”綠凝點頭,卻也並不急著走,隻是慢慢地,跟在所有人的最後麵,由嫣翠扶著,慢慢地走上去。

如此眾多人走上台階,那清掃台階的老僧卻依舊故我,連頭也不曾抬得,隻是慢慢地掃著落葉,一個台階,又一個,一層,又一層。鄭老太君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他便也連看也不看的,掃帚伸過去,險些碰到人。那些顯貴的“香客”都忙不迭躲閃著,有心想要指責幾句,卻終究礙著此乃清靜之地,不好發作。便也隻是悻悻地瞪了那老僧一眼,轉頭繼續朝前走了。

“夫人,”嫣翠一麵走,一麵湊在綠凝的耳邊悄聲低語道:“這‘法華寺’卻是忒地神奇麽,隻要走走這八十一節台階就可以消除此生的業障?如若這樣,奴婢今兒走了這一程,下輩子,便不用再做奴了?”

“你這傻丫頭,”綠凝倒是被嫣翠弄得笑出了聲來,她嗔笑著瞪了嫣翠一眼,道,“人生的一生那麽長,要造多少孽,會有多少遺憾?區區這九九八十一個台階,就可以將這些過錯與孽障全部洗清,那世間豈不是太過不公?不過是那些貪圖福報之人的謠傳罷了,何以信得。”

“夫人說得也是。”嫣翠若有所思地點頭。

正說著,綠凝主仆二人卻也行至了那老僧的身邊。

日頭,卻是越來越熾熱了,綠凝隻覺額角有細細密密的汗珠兒滲出,正欲拿起帕子去擦拭額頭的汗珠兒,卻聽得身邊那老僧嘴裏不知輕輕哼唱著什麽。

仔細聽去,卻是這樣一謁:“因緣妙,龍成鳳來,鳳成鸞;世間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人情冷,錯把薄情當夙緣。妙,妙,妙。”

綠凝聽得心下微驚,抬眼再看那老僧,清瘦模樣,白眉白須,雙眸微垂,眼觀鼻,鼻觀心,隻是低著頭去掃那台階。這老僧雖然看上去有些年紀了,但卻麵色紅潤,神情沉靜而悠遠,他應是專心地掃著落葉罷?卻又好似眼中根本沒有那些落葉,隻是沉浸在一種悠然自得的自在裏。

但這謁,聽上去,倒是有幾分意味在其中。

綠凝少不得多看了這老僧兩眼,方才繼續走上台階。

誰知剛剛走出幾步,便聽得那老僧輕輕歎息一聲:“本是人中龍鳳,何以落成凡間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