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舊事已模糊(2)

我走回客棧,發現花無顏正倚在木欄杆上閉目養神。聽見的我腳步,他懶洋洋地打起眸子,淺淺一笑,卻始終未問出一個字。我在花無顏身側站定,抱臂靠在欄杆上,心中回想著嫣然方才的一席話。

若是嫣然所說句句屬實,那麽此時的蒼鬱已是命在旦夕。可悲我現在乃是凡人之軀,不可近蒼鬱身側一丈內,否則暴斃。

我雖是不完全明白蒼鬱之所想,但他心中那份無望我是略略懂得的。曾經那般傲視六界的魔尊,如今卻幾如廢人一般,以他之傲骨,怎能承受如此屈辱。

或許我這般猜度,是小瞧了蒼鬱向來堅韌的心性,但我實是不願再將此事向極為陰暗的算計上去想,那就叫人太過傷懷了。

我與花無顏默默在門外候了一個時辰,就在我幾乎忍不住推門進去時,花無顏忽然在我身側軟軟倒下。我一抬手接住他下滑的身體,將他輕輕放在廊邊。

轉過身,正瞧見阿娘一副傷神的表情立在我身後。雖是萬八千年未見,但阿娘依舊保養甚好。高高挽起的發髻烏黑油亮,白皙的臉頰上未見一絲皺紋,墨綠的眸子一如往昔般溫柔若水,海棠花樣粉嫩的唇忽的讓我想起兒時阿娘印在我頰邊淺淺的吻。

“阿娘……”我頗沒出息地鼻子一酸,走到阿娘跟前。

阿娘抬手在我周身下了個結界說:“進去吧。”

我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轉而看了眼阿娘身後的嫣然道:“麻煩替我照顧花無顏。”

嫣然漠然不語,我不再多言,抬手推開房門,入目處盡是一片鮮紅。蒼鬱坐在地上,頭靠在床邊,雙目緊閉,唇角猶自殘留著猙獰的豔紅。

阿娘快步走到蒼鬱身側,手中捏了印伽,默念法咒,蒼鬱周身立時裹了一層淡淡的金暈。

“阿暖,百草珠。”阿娘回身向我伸出一隻手,我趕忙將脖間帶著的百草珠取下,交在阿娘手中。

阿娘將百草珠捧在手心,施法祭出神農鼎,繼而將百草珠放進鼎中,隨後又取出幾顆丹藥,一一放進鼎內。阿娘以法力催動神農鼎,片刻後,一顆散發著奇香的丹藥便從鼎中升出,懸在藥鼎上方。

阿娘撚住丹藥,喂進蒼鬱口中,看他服下,這才起身對我道:“阿暖,你已不是幾千歲的小娃娃,你與蒼鬱之事究竟該何去何從,阿娘希望你心中早做打算。”

“阿暖明白。”看著蒼鬱微微起伏的胸膛,我心中掠過一絲絲的痛。

阿娘側頭看著我柔和地笑著,抬手撫了撫我額前的碎發說:“女兒,若是累了便回丹穴山來,我與你阿爹在家等你。”

“阿娘……”我舒臂抱住阿娘,臉在阿娘懷裏蹭了又蹭。

“好了好了,”阿娘笑著將我從懷中撈出來,說“阿娘回去了,免得你阿爹又要囉嗦。”

說罷,阿娘又輕輕抱了抱我,這才扣指捏訣,騰了片五彩祥雲離開。

阿娘走後,我抱起蒼鬱放在楮墨身旁,為他掖好被角,這才叫來嫣然,一點點將屋中血跡擦拭幹淨。

我坐在床邊,看著蒼鬱安靜的睡顏,心中酸楚層層泛濫。

“你……”嫣然站在我身後,輕輕開口。

“帶他回去吧。”我打斷嫣然的話,從床側退了開去。

嫣然聞言,身子驀地僵住,灰白的眸子狠狠地瞪住我,那般刻骨的恨,隻怕沒個十幾萬年,是不會消去的。

我輕輕歎息,從懷中拿出阿娘昨日送來的藥方,遞給嫣然說:“這是補氣養血的丹藥方子,你去鳳鳴澤尋逍遙仙取了仙草藥鼎,回魔界將其煉製成丹,每日送與蒼鬱服下。”

嫣然依舊瞪著我,不去接我手中的方子,我涼涼地打量她一眼,回身將薄紙放在桌上,徑直向門外走去。

“月塵,隻怕你還沒資格在此對我指手劃腳!”嫣然尖刻的聲音有些刺耳。

聞言,已走至門前的我腳下一頓,回首對她淡淡道:“哦?難道我憑蒼鬱之妻的身份,也沒資格嗎?”

驚怒從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收回目光,轉身將門拉開,抬腳向右一轉,自顧自往天字一號房去瞧花無顏去了。

天字一號房。

我推門進去時,花無顏正自端坐在木桌邊淺呷著一杯粗茶,看我進門來,抬手一指身邊木凳,道:“請坐。”

“睡的好嗎?”我在花無顏身邊坐下,心中微微驚異他居然能在阿娘的法咒下這麽快醒來。

“還好,”花無顏淺笑,“楮墨情況如何?”

“他沒事了,再臥床休息幾日,便可恢複如常。”

花無顏了然一笑,道:“令師尊果然道法高明,我實在佩服得緊。”

“師尊他老人家著實損了些氣力,方才已回落霞山去了。”我料定嫣然不會放著蒼鬱在人間久留,此刻必定已帶他離去。

沉默片刻,花無顏忽然抬眸定定看著我,“月塵?”

“何事?”我低低地應著他,心中卻有些忐忑。

花無顏打量著我,唇邊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道:“我隻是想說……去瞧瞧楮墨吧。”

我一怔,他這話著實怪異,讓人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無奈之下,隻得點點頭,與他出了門去。

花無顏走在我前麵,高挑的身材略略擋住了我的視線,以至於到了天字二號房門前,我才發現著一身玄色錦袍的魅箴他老人家。

按按發脹的額角,我默默感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客棧仙緣不淺,竟在一天內先後迎來了天、魔、鬼三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花無顏邁著四方步徑直進了房中,自動將魅箴瞧做一團空氣。我舒了口氣,湊到魅箴身邊,擰著眉頭打量他。

“嘖嘖,瞧見我便是這麽一副不待見的模樣,”魅箴撇撇薄唇,“本鬼君如此風華正茂,可你這飛禽卻總也看不在眼中,真是傷自尊。”言罷,他兩根長指撐住額頭,狀似苦惱。

“魅箴鬼君?”我沒脾氣地抱臂看著他,這廝根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時卻扯些有的沒的。

“嫁給我吧。”魅箴忽的牽出一個甚是認真的笑容,眸中泛著難得一見的光彩。

“一百年的歲月雖是不長,但也算不得短,你說,是不是呢?”我笑彎一雙鳳凰眼,提醒魅箴那一百年為奴的賭約。

魅箴盯了我片刻,歎息道:“月塵,你怎的這般不解風情?”

我搖頭,“不解。”

“當真要嫁蒼鬱?”

“當真。”

“你若不願嫁,我便是出兵魔界為你廢了那婚約也無妨。”

“我願嫁。”

“可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天家的媳婦。”

我漠然地看著魅箴,“那一紙婚書早在雲羲去了的時候,便被天後焚為灰燼,哪來媳婦一說?”

“執拗。”

“你自鬼界來人間一遭,究竟何事?”我抬眸看著魅箴,不信他來此隻為問我嫁人之事。

“雲羲元神或將在京城出現,你不妨去瞧瞧。”魅箴斜倚在欄杆上道。

“京城?”倒真真合了楮墨的意,也免得本上仙漫無目的遍尋天下。

“你尋得元神的宿主後,萬不可殺生取神識。”

我蹙眉,“這倒是聞所未聞。”

“雲羲元神一部分因昊天塔之力衝散,昊天塔隱含的邪性殘存在了元神中,是以必須待元神在凡人體內淨化完全方可取出。”

“你去見了西天諸佛?”否則此事魅箴絕不會如此明了。

“是。”

看著魅箴一雙堅定的紫眸,我心中略有觸動,許多萬年來,我隻此一位摯友,他為我所做之事,又何止這一兩件?

“待此間擾人之事了結,我便去鬼界尋你痛飲三日,不醉不休。”我嘿嘿笑著,大力一拍魅箴肩膀,擺出粗獷的女俠氣勢。

魅箴瞧著我,唇邊挑起淡淡的笑,一揮手,紫光劃過,他便倏地消失在我麵前。

我低頭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生出一番糾結。

天字二號房內。

楮墨已悠悠轉醒,花無顏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細小的手腕,為他診脈。而我則坐在木凳上,一邊為牛奶梳理著幾乎打結的毛,一邊思索著往後的日子。

“月塵,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花無顏為楮墨掖好被角,回首問我道。

“待楮墨恢複了氣力,咱們便按原計劃前往京城。”我揉著牛奶的頭,抬眸看著花無顏。

“去到京城後呢?”

我略略琢磨一下,淡定開口:“你負責照料楮墨生活起居,教他研文習武,至於我,需得開個青樓,辦些私事。”

“我主內,你主外?”花無顏挑起俊眉,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若是你願意如此理解,我也無甚意見。”我聳聳肩,好歹本上仙也是活了十來萬年的一隻鳳凰,對於黃口小兒口頭上隱約的調戲,暫可不計較。

“姐姐要與無顏哥哥成親了嗎?”楮墨側過頭,忽閃著純真的大眼睛問我。

聽得楮墨的話,我的一副老心肝忍不住顫了顫。記得萬八千兒年前,一位雲遊的小仙路過鳳鳴澤時對我說:“月塵上仙,您仙命不俗,萬年後許是要嫁數位夫婿。”當時我隻覺聽來可笑,可現下卻隻能暗暗歎息,我這空白的命格,竟叫位初初飛升的小仙看出了門道。

花無顏看著我,一時無言,隻剩下無奈的幹笑。我起身,走到楮墨床邊,拍拍他的小臉說:“你快點把身子養好就是了,大人的事少操幾分心。”

誰料楮墨大眼一翻,嘟嘴道:“你們哪裏是大人了?隻比我虛長幾歲而已。”

我瞬間熄火,虛長幾歲?孩兒啊,本上仙比你虛長了可不隻是幾萬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