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7
chapter47
‘春’日,天氣稍暖,言希不知冷熱,阿衡幫他換了冬衣,又添置了幾件‘春’衣。
笑眯眯地,看著他身上的新衣服,問他——“言希,你喜歡這衣服嗎?”
言希不知道,手抓住袖口,使勁吸了口氣,小小含糊的聲音——“香。”
嗬嗬。阿衡笑。這樣天真,多麽討人喜愛。
“放衣服的地方,‘揉’了甘鬆香。”她笑,明知他聽不懂,還是依舊把每件事——她想要說的,說給言希聽,這樣,不會寂寞。
三月之約,時間過了三分之二,言希的話越來越少,連鄭醫生給他做催眠的時候,也不大能進行下去,大半的時候,同麵對他一樣,他麵對著鄭醫生發呆或者無助地像個孩子一般哭泣。
終於,心理治療走到了絕處。
鄭醫生現在常常對言希用兩種‘藥’,氯丙嗪和鹽酸異丙嗪,粗的針管,透明的**,一點點注入言希青‘色’的血管中,她親眼看著他,從哭泣變得安靜。
宛若木偶,是了,是他口中說的皮諾曹。
隻有,眼中的淚痕未幹,‘花’了整個麵孔,她幫他擦臉,他卻輕輕靠在了她的身上,熟睡起來。
柔軟的呼吸,孩子般的純潔。
她說——鄭醫生,能不能不用這些‘藥’,言希每次用了,醒來之後,飯量很少,半碗米而已,看起來,沒有生氣。
鄭醫生笑——不用,他就有生氣了嗎?
阿衡點頭,鄭重——是呀,不用‘藥’,我喂他吃飯,他會乖乖地吃一整碗,而且,我和他說話,他會和我‘交’談。
鄭醫生搖頭——說的又是孩子話,最近我檢測言希,他的失語症已經很嚴重,怎麽可能和你‘交’談,況且,你也說了,是你喂他吃,而不是他自己吃,他自己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怎麽吃飯了。現在,他連慣‘性’的記憶都在慢慢消褪,知道嗎?
阿衡輕輕拍了趴在她‘腿’上熟睡的少年,笑了笑——像小豬仔子一樣,睡吧睡吧,睡到天荒地老,不醒的話,就把你扔給賣小孩的。
她岔開他的話,滿眼的逃避哀傷。
鄭醫生唯有歎氣。
那一日太陽甚好,搬了小板凳,她把他放在‘門’外榕樹下。
陽光暖暖的,樹影遮住了許多光線。
他伸出手,放到樹影外,觸碰了陽光,熱了,再縮回,專注了‘精’神,像極有趣的遊戲,樂此不疲。
阿衡微笑,轉身,要回房,準備午飯。
她悄悄地,沒讓他發現自己的離開。
‘揉’著麵,手中指縫滿滿的都是麵粉。
忽而,聽到‘門’外有炮響。近些日子,院子裏的孩子不知從誰開始,跟了風,想想可能是過年家裏積了炮,跟著風,放陳炮玩,嚇嚇大人,調皮極了。
她嚇了一跳,想起言希,未抹手就走了出去。
言希被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圍成一團,嬉笑的聲音不斷,隱約是個順口溜,傻子,瘋子,這樣的滿口嘲笑。
最童稚的聲音,最殘忍的話語。
阿衡生氣了,沉了眉眼——“你們在幹什麽!”
一群小孩子見阿衡來了,也就做做鬼臉,瘋跑離開。
言希的腳下,是紅‘色’的炮紙,細碎了,還有硝煙的味道。
言希低下頭,雙手背在眼前,全身發抖,想必是被炮聲嚇到了。
她遲疑著,輕輕開口——“言希。”
那少年,抬了紅了的眼睛,看到阿衡,一瞬間皺縮了眉眼,頭抵在她的身上,哇哇大哭起來,‘抽’噎著,拽著她的衣角,始終不肯放手。
那樣子,是委屈連帶著撒嬌的模樣,絲毫不加掩飾。
思莞很著急,看起來,比她要焦急很多。
她知道,爺爺應該下了決心,三月之約,準時告訴美國那邊。
阿衡也想過這件事,但是心中反而覺得高興,如果言爺爺和言爸爸言媽媽都回來照顧言希,有了親人,言希的病說不定很快就好了。
阿衡心裏清楚言希的痛楚,是在父母身上。
小的時候,他的小夥伴都有父母,隻有他沒有。所以,平時‘性’格雖然高傲孤僻,但對長輩總是有一片孺慕親近的心,對爺爺也是孝順得不能再孝順。
母親閑時同他講過,言希八歲的時候,言爺爺生了病,想要吃拐果,但是是野果,長在山中深處,很難摘,老人不忍心麻煩手下,言希卻失蹤了兩天一夜,跑回來的時候,臉上手上都是傷口,兩隻小手捧著一捧拐果,衣服髒髒破破的,問他去了哪裏,他不肯說實話,還被老人打了一頓。
言希此人,生平最怕鬼神隻說,讓他呆在山中兩天一夜,又該是怎樣的孝心。
母親也說過,別看現在言希對她最親,以前,當作母親孝順的卻是林若梅。隻是興許這兩年若梅去了美國,他同林若梅似乎生疏許多。
當作母親孝順嗎……
那個人又回報給把她當作母親孝順的孩子什麽東西……
她問思莞,為什麽這麽焦急,言希的父母都回來,不好嗎?
思莞卻苦笑——言希隻有這一個爸爸媽媽,但是言希的爸爸媽媽卻不是隻有這一個兒子。
阿衡皺眉——都是親生的,不是嗎?
思莞有些不自在地開口——言希出生的時候,當時因為和言伯伯鬧離婚,言伯母大出血,難產,差點要送命,雖然夫妻倆後來和好,但是言伯母一直不喜歡言希,後來伯父伯母出國,卻獨獨把還沒有斷‘奶’的言希留給言爺爺,又是為什麽?雖然是親生的,但是,恐怕比起言希這個差點讓她喪命的兒子,美國的那個恐怕更親。
他繼續,橫了心——阿衡,你知道更親是什麽意思嗎?就是到關鍵的時候,如果必須舍棄一個的話,這個人,是言希無疑。
如果,他們知道言希得了癔症,而且心理治療‘藥’物治療效果都不大……
阿衡從頭到腳,像被人澆了冰水。
思莞閉了目——要是言爺爺還好些,但是怕老人家受刺‘激’,伯父伯母肯定不會告訴他,要是這樣,言希會被送到醫院強製住院。
強製住院?
沒有編號的病人看著鮮血笑著拍手的情景緩緩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問思莞——我該怎麽做?
思莞歎氣,‘揉’了‘揉’阿衡的頭發——你姓溫,他姓言,言家權勢不亞溫家,若要溫家‘女’兒養著言家兒子,你說傳出去會有多難聽,你說爺爺會不會允許?你說言家會不會允許?阿衡阿衡,你能怎麽辦,你隻是個孩子,你還能怎麽辦?
阿衡哭了,回家拉著言希的手——言希,你的病快些好不行嗎?
我知道我們言希很乖很乖,不會打擾別人的生活,可是別人不知道,又該怎麽辦?
言希的父親回國的那一日,是五月份的一天。
她第一次看見那個男子,身材很高大,長得很好看,跟言希一樣好看。
他的行為做派很優雅大方,跟溫家人關係不是十分親密,至少比起言爺爺對溫家,是差遠了。但是,帶了許多名貴的禮物,說是孝敬爺爺的。
還有許多好看時髦的衣服和名牌香水,在國內很少看到的,盡數送給了她。
他笑著對她說——阿衡,這些日子,言希麻煩你了。
阿衡怔怔地看著他,心裏空‘蕩’‘蕩’的——你笑起來和言希很像。
爺爺看著她,當著外人,並不說話,但臉‘色’變得‘陰’沉。
言希躲在她的身後,大眼睛偷偷看了眼前的男子,毫無印象,便低頭,擺‘弄’起手中的銀‘色’七連環。
這是阿衡剛剛買給他的玩具,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把‘門’牌從他手上哄了出來,她笑眯眯地指著‘門’前空空的一片,對言希說——“言希,咱們家光禿禿的一片,很難看呀,別人家裏都有‘門’牌,就隻有我們家沒有,要是沒有你帶路,我看不到‘門’牌號,‘迷’路了怎麽辦?”
他‘迷’茫地看著他,想了想,半晌,猶猶豫豫地把左手中的‘門’牌遞給她,然後,低了頭,‘揉’著鼻子,做出很疼很疼的表情。
達夷翻白眼小聲嘟囔——哄小孩兒很不厚道的呀溫衡,不過,也就是你,才能讓言希……
後麵的話,他終究說不出來。
隻有阿衡能讓言希破例,無論是生病前或是生病後又如何呢?隔著兩個姓氏,比起這個世界最遙遠的距離又差多少……
言希的父親叫做言定邦,與溫衡父親的溫安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或者,本就是兩家商定後取的名也未可知。
興許,是要他們做兄弟的。
興許,還是想要讓他們的兒‘女’結發百年的,可是,這又能代表什麽?
言父看著阿衡的眉眼,微不可聞,歎了氣,勉強笑道——“阿衡是個好姑娘,和言希玩得好,我心裏麵很高興。”
溫老也找台階——“是呀,孩子們感情好,是好事。”
“隻是,”言父鋪墊著開了口“眼下言希生了這樣的病,情緒‘激’動,恐怕會傷了阿衡,我想……”
阿衡的聲音有些大——“不會的,言希從來不傷害別人!”
言父訕訕地,不知說什麽,輕輕撫了言希的頭。
言希不舒服,用手扒開,又往阿衡身後躲了躲,‘露’出大眼睛,生疏乖巧的模樣。
言父礙著溫家,終究無法說些別的,便說了些客套話,離去。
溫老卻把阿衡叫進了書房。
阿衡吩咐言希,讓他坐在沙發上玩七連環。
老人的神‘色’有些難看——“阿衡,你和言希的感情好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隻是,我們是外人,不便‘插’手別人家的家事,你明白嗎?”
阿衡垂了眼——“爺爺,我照顧著言希,不讓他去神經病院,不成嗎?”
溫老帶了怒氣,嗬斥——“胡鬧!他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要上學,能有多少‘精’力伺候他?我的孫‘女’,前程大好,怎麽能被別人給毀了!更何況,他長成那副樣子,又生了這樣的瘋病,剛生下來就差點要了親生母親的命,根本就是天生向言家討債的!咱們溫家,從以前到現在,從沒有對不起他們言家的時候,雖然他們家對我有恩,但這麽多年,該報的也都報夠了,他們家的債,我們家又哪有能力去還!”
爺爺第一次,在她麵前,把話說得這樣明白而毫無回寰的餘地。
美貌,無福,禍及父母,言希已經……大惡不赦了嗎?
阿衡笑不得,哭,更哭不得,站在那裏,眼前已經一片灰‘色’。
她走了出去,卻看見言希站在‘門’口,手中的七連環掉在了地上。
阿衡彎腰,去撿七連環,眼淚,卻一瞬間,掉了出來。
看著少年腳上的紅‘色’帆布鞋,她撿起了七連環,何其艱難,站了起來,笑眯眯地,遞給言希——“怎麽站在這裏?”
他不說話,又握著七連環,手指晶瑩宛若透明,輕輕觸到阿衡的眼窩,小聲開口——“水。”
阿衡牽起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幹淨純真,明明毫無情緒,卻又似乎有一絲‘迷’‘惑’。
她笑——“這麽笨,是眼淚,不是水。”
他學她的樣子,隱忍著,微笑著,惟妙惟肖。
她歎氣——“言希,你想學著我掉眼淚嗎?笨,眼睛會疼的。”況且,什麽都不知道的你又怎麽能模仿出來?
那是眼淚,為了你而流。
你不為誰,又怎會流淚?
他望著她,繼續微笑,模仿那樣的表情,難看地不得了的表情,想哭還依舊隱忍著的表情,緩緩地,卻掉了眼淚,洶湧地,悲傷地。
她詫異,卻還是笑,寵溺著,溫柔著——“真像。”
他也笑,模仿她上了癮。
她隻知道,得了癔症的病人,有很強的模仿能力。
卻不曉得,得了癔症的病人,偶爾也會清醒。
言父隻說是請了假,看樣子並沒有長住的打算,便住在賓館中。
阿衡說,言希不會傷害我或者別人,言伯伯,你相信我,即使帶他會美國,也不要把他送進醫院,他的病不到那種程度,那裏,是個……不適合言希生活的地方。
她的語氣懇切,他不說話。
家中有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前,長得很是茂盛,平常都是阿衡打理。
阿衡同言父‘交’談,語氣幾乎低入塵埃。
言希卻站在仙人掌前,低頭擺‘弄’著七連環。
忽然,他大聲尖叫起來,情緒看著十分‘激’動。
阿衡言父走了過去,言希卻連根拔起仙人掌,抓住仙人掌,密密麻麻,堅硬的刺,一瞬間刺穿了指‘肉’,滿手都是鮮血,他看著阿衡,滿臉悲傷決絕,砸了過去。
阿衡看著他,呆呆地,忘了躲開,仙人球順著她的‘褲’腳劃過。
她說我們言希是好孩子,不會傷害別人,尤其是我。
她說,言伯伯,你相信我,不要把言希送到醫院。
於是,他把她的誓言打破。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雖然好聽,卻實在是天大的悲劇。
尤其,隻有一個人,妄想著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