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Chapter15

烏水鎮算得上典型的水鄉小鎮。

經曆了上千年曆史的衝刷,流水依舊,碧幽生色。河流兩側的房子,古樸至極,黛瓦青磚,窗欞鏤空,屋簷下垂落的一串串紅燈籠,在風中綽約,像極撐著油紙傘走進小巷的江南女子發間的流蘇,美得空靈而不經雕琢。

阿衡對這一切司空見慣,言希卻新奇得像剛出生的嬰孩第一眼望見這塵世。

雲父塞給阿衡一些錢,囑咐她帶言希到集市好好逛逛,笑得很是慈藹。

阿衡接了錢,雖不知阿爸對言希的態度為什麽變得如此之快,但還是乖乖聽了話。

離小年還有兩天,集市上一定熱鬧非凡。

言希自從走出雲家,就開始不安分,東跑西晃,抱著相機,見到行人跟看到馬戲團的猴子一般,拍來拍去,得瑟得不得了。

阿衡跟在他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卻直覺丟人,埋了頭,隻當自己不認識少年。

你丫看人像馬戲團的,人看你還像動物園的呢!

集市上,挑著貨擔的人行走匆匆。

人群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鬧。

水鄉的男子,模樣一般很是敦厚溫和,極少有棱角尖銳的,溫和寬厚,若水一般;而那些女孩子們,秀美溫柔,蠟染的裙擺輕輕旖旎的風情,更是不必說,已然美到了固定的江南姿態上。

小孩子們,大多帶著虎頭帽,被父母抱在懷中,手中捏著白糖糕,口水鼻水齊落,胖墩墩的,可愛得很。

言希,此刻……也拿著白糖糕,扔花生豆一般的姿態,撕了一角,仰了脖子,往嘴裏扔,笑得大眼睛快要看不見。

而阿衡,抱著相機,眼巴巴地看著白糖糕。

剛剛,言希讓她買了兩塊白糖糕,結果,她顛兒顛兒地跑回來時,少年把手中的相機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兩隻手,一手一塊白糖糕,左一口右一口,連渣渣兒都沒給她留。

“我也,想吃。”阿衡吸著鼻子,不樂意了。

“你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還沒吃夠呀?”少年眼都不抬,腮幫鼓鼓的,依舊左右開弓。

噎死丫的!

阿衡鬱悶了。

言希故意氣阿衡,吃完了,又伸出舌頭,使勁兒舔了舔手指,眼睛斜瞥著女孩。

阿衡無語了。

“烏水鎮,還有什麽好吃的?”少年笑著問她。

阿衡想了想,開口說——“臭豆腐。”

“B市也有,不算稀罕。”少年不以為然。

“江南的,豆腐,做的。”阿衡解釋。

言希撇嘴——“切!我們那兒還是北方豆腐做的呢。”

阿衡嗬嗬笑了——“你嚐嚐,就知道了。”

她帶著言希,沿著河岸,走進小巷,拐了幾拐,走到一個掛著木招牌的小鋪子前,招牌上寫著——林家豆腐坊,五個毛筆字,蒼勁有力,卻不失清秀。

小鋪子的屋簷下,是一串落了灰的紅燈籠,隨著微風,輕輕晃蕩著。

店鋪裏,隻擺個幾張木桌,稀稀落落的食客,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

與集市上的熱鬧,完全不同的氣氛,但是,卻很溫馨。

“桑子叔,兩碗豆腐腦,一疊炸幹子!”阿衡喊了一嗓子。

“好嘞!”青色的簾布中,傳來中年男子憨厚洪亮的嗓音。

言希看著小屋,大眼睛咕嚕嚕轉了幾轉,驀地,笑開——“這裏,挺逗。”

“怎麽了?”

“房頂的四角都留了縫,冬天不冷麽?”

“留縫,晚上,晾豆腐。”阿衡向少年解釋。“老板,不住,這裏。”

言希點點頭,取了相機,眯了眼,“哢嚓哢嚓”拍了好幾張。

言希是一個很隨性的人。

因此,他做的許多事,似乎不需要理由,依舊讓人覺得理應如此。

不一會兒,一個笑容可掬的矮小男子端著紅漆的方形木案走了出來,岸上,是幾個粗瓷碗。

阿衡同男子寒暄了幾句。

“在在呢?身體好些了嗎?”男子望了言希一眼,發現不是熟悉的雲在,溫和地向對方打了招呼。

“在在現在在大醫院瞧病,我阿媽說,手術很成功。”阿衡笑了,麵容溫柔真切,眸子湧動著一種叫做欣慰的東西。

被阿衡喚作“桑叔”的小店老板,聽到女孩的話,麵容也十分歡喜——“這下好了,在在能回學校念書了。他沒休學之前,成績好得很,你們姐弟倆一般爭氣。”

阿衡笑嗬嗬,遠山眉彎了。

鄰桌的客人催促了,老板又走進了青色簾子裏的廚房。

阿衡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腐腦端到言希麵前,少年細長白皙的指輕輕敲了敲桌子。

他微揚了眉,卻沒有說什麽。

雖然,依他看來,這江南的豆腐腦看起來和他每天早上喝的並沒有什麽不同。

阿衡淡哂。

言希拿了勺子,舀了一勺,往嘴裏送。

阿衡微笑看著少年——“好吃嗎?”

“這,還是豆腐嗎?”他瞪大眼睛,黑黑的眸子,帶著怔忪直接的天真。

阿衡點頭。

“沒有澀味,到了口中,滑滑的,嫩嫩的,有些像雞蛋布丁。”少年微眯眼,臉色紅潤,表情滿足。

雞蛋布丁,嗯,好吃嗎?

阿衡呆呆,不過,終究笑了,滿足的樣子,薄薄的嘴向上揚,唇角是小小細細的笑紋。

“你嚐嚐,這個。”阿衡把炸幹子遞到了少年麵前。

少年夾了一塊,放入口中,嚼了嚼,卻皺了眉,吐了出來。

“怎麽是苦的?”

阿衡也蹙眉,忽然想起了什麽,不好意思地開口——“桑叔,沒放,醬料。我以前,和在在,吃,不愛,佐料。”

隨即,跑到了廚房,要了一疊醬,淋在了幹子上。

言希又夾了一小塊,在口中品了品,舌尖是豆腐的酥脆和醬汁的甘美,掩了苦味,香味散發得淋漓盡致,濃鬱的口感。

阿衡看到少年舒展了眉,暗暗籲了一口氣。

她自幼在烏水長大,本能地護著這一方水土,不願讓別人對它懷著一絲的討厭。

這番心思,若是用在人身上,通常被稱作——護短。

“鎮東,城隍廟裏,有一口,甜井。豆腐,都是用,井水做的。”

言希微微頷首,小口吃著,望著食物,麵容珍惜。

桑叔,從廚房裏端出了一小碟筍幹,讓言希配著下飯。

筍幹甜甜酸酸的,十分開胃,言希吃了許多。

“阿衡,桑叔鋪子裏的招牌舊了,你嬸兒讓我,托你再寫一副。”男子憨厚地望著女孩。

“嗯。”阿衡笑著點了頭。

言希詫異——“招牌上的字是你寫的?”

阿衡不好意思地又點了點頭。

“下筆太快,力度不均衡,墨調得不勻,最後一筆頓了,不夠連貫。”少年平淡開口。

阿衡咽了咽唾沫。

“我們阿衡一小就開始練字了,在鎮上數一數二,字寫得比雲大夫都好。”桑叔開口,有些不喜歡少年的語氣。

“這個,要靠天賦的。”少年淡淡一笑。

言下之意,練了多少年,沒有天賦,都沒用。

阿衡知他,說的是實話,可是心下,還是有些失望。

她打小,便隨著父親練毛筆字,不分寒暑,沒有一日落下,現下少年一句沒有天賦,著實讓她受了打擊。

“這孩子口氣不小,你寫幾個字,讓我看看。”桑叔有些生氣。

少年聳聳肩,不以為意,懶散的樣子。

桑叔取了紙筆,沒好氣地放在言希麵前。

少年端坐,執筆,在硯中,漫不經心地倒了墨,筆尖的細毛一絲絲浸了墨,微抬腕,轉了轉筆尖,在硯端緩緩抿去多餘的墨汁,提了手,指甲晶瑩圓潤,映了竹色的筆杆,煞是好看。

“寫林字的時候,左邊的木要見風骨,右邊的木要見韻味,你寫的時候,提筆太快,墨汁不勻,是大忌;家字,雖然寫得大氣,但是一筆一劃之間的精致沒有顧及到;豆字,寫得還好,隻是,墨色鋪陳得不均勻;腐字比較難寫,寫得比之前的字用心,可是,失了之前的灑脫;店字,你寫時,大概墨幹了,因此回了筆。”少年邊寫,邊低著頭平淡開口。

一氣嗬成,氣韻天成,鋒芒畢露。

一幅字,倒讓阿衡,看出了驚豔。

每一筆,灑脫遒勁,隨意而寫,心意卻全至,滿眼的靈氣湧動。

“我說的,對不對?”少年撂了筆,托著下巴,慵懶問她。

阿衡瞠目結舌。

桑叔被鎮住了,看著字,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不錯,有兩把刷子。”

言希微微頷首,禮貌溫和。

老板又送了許多好吃的,少年裝得矜持,嘴角的竊笑卻不時泄露。

“怎麽樣,我給老板寫了字,咱們不用掏錢了,多好!你剛才,應該裝得再震撼一些的,這樣才能顯出我寫的字的價值。老板說不定送給我們更多吃的。”言希小聲開口,嘴塞得滿滿的,大眼睛是一泓清澈的秋水。

阿衡喝著豆腐腦,差點嗆死。

“我剛才,不是裝的。”她的表情再正經不過。

少年笑了,揚眉,可有可無地開口——“溫衡,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學會拿筆了。便是沒有天賦,你又怎麽比得過?”

阿衡凝視著少年,也笑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和言希算不上陌生人,可是,每一日,她了解他一些,卻覺得益發遙遠陌生,倒不如初見時的觀感,至少是直接完整的片段。

“我們去你說的那口甜井看看吧。”言希吃飽了,對製造出滿桌美食的那口井,生出了興致。

提起烏水鎮,除了水鄉的風情,最讓遊人流連的,莫過於鎮東的城隍廟。廟中香火鼎盛,初一十五,總有許多人去拜祭。

求財,求平安,求姻緣,絡繹不絕。

而阿衡同言希去,卻是為了看廟裏的一口井。

言希看著井口的青石,用手微微觸了觸,涼絲絲的,指尖蹭了一層苔蘚。

廟中有許多人,香火繚繞,人人臉色肅穆,帶著虔誠。

“他們不拜這口養人的井,卻去拜幾個石頭人,真是怪。”少年嗤笑。

“對鬼神不能不敬。”阿衡自幼在烏水長大,跟著大人,對城隍的尊敬迷信還是有一些的。

少年瞟了女孩一眼,輕輕一笑,隨即,彎下腰,雙手合十,朝著井拜了拜。

“你,幹什麽?”阿衡好奇。

“謝謝它,帶給我們這麽好吃的食物。”

阿衡吸吸鼻子,好心提醒——“豆腐,是阿桑叔,做的。”

“所以,我給他寫了招牌呀!”少年眼向上翻。

“可是,你吃飯,沒給錢!”阿衡指。

“一件事歸一件事!我給他寫了招牌,已經表達了感激;滿桌的菜,我不吃別人也會吃,誰吃不一樣,不是我不付錢,是他不讓我掏,少爺我其實很為難的,做人難,做好人更難呀!”言希義正言辭,痛心疾首。

阿衡“撲哧”笑了,抿了唇,嘴角微微上揚。

“好吧,我也,拜拜。”阿衡也彎了腰,認真地合十了指。

嗯,古井古井,我要求不高,你能讓世界和平台灣回歸祖國大陸亞非拉小朋友吃上白糖糕就好了。

言希在雲家又呆了幾日,過了小年,已經到了農曆的年末,再不回家,有些說不過去。

他走時,同爺爺說過,一定會回家過年的。

因為,農曆二十八時,少年提出了離開的要求。

“不能再停一天嗎?一天就好。”阿衡有些失望,烏水話跑了出來。

“阿衡,不要不懂事!”未等言希回答,雲父嗬斥一聲,打斷了阿衡的念頭。

阿衡閉了口,委屈地看著雲母。

雲母拍了拍她的手,卻始終沒有說話,隻是回了屋,幫她收拾行李。

她跟著母親進了房間,出來時,低著頭,不作聲。

言希望著她,不知說什麽,便淡了神情,由她同養父母告別。

眼前這善良的男女再疼溫衡,終究不是親生父母。

這房屋,這土地,再溫暖,終究不是她的歸屬。

如此,天大的遺憾。

臨走時,雲母把言希拉到一旁,說了一些話。

阿衡遠遠望見了,卻不忍心再看母親一眼,同父親告了別,走出了家門。

言希出來時,望了她幾眼,有些奇怪,無奈地開口——“到底是女孩子。”

終究,為了男孩子們眼中的小事,無聲無息傷了感。

阿衡不曉得母親對他說了什麽,但是,不說話,總是不會錯的。於是,不作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她又望見他身為旅行者的背影。

大大的包袱,挺拔的身姿,清冷伶仃的蝴蝶骨,孤傲而恣意。

到達s城車站時,已經是下午。他們排了許久的隊,才買到了車票,傍晚六點鍾的。

“你坐在這裏,等著我。”少年把車票遞給她,便利落轉了身,走出候車室。

阿衡神情有些委頓,心情本就不好,言希離開後,坐在連椅上,不發一語,發呆的樣子。

當她收斂了神思,抬起腕表時,已經五點一刻。

言希尚未回來。

她站起了身,在人潮中來回走動著,以座椅以圓心,轉來轉去。

雖然檢票的時間快到了,但她卻不是因為焦急而四處走動。

候車室的空氣太過凝滯汙濁,她走動著,想要撇去腦中被麻痹的一些東西。

而少年回來時,看到的,恰好便是這一幕——女孩皺著眉,低著頭,不停行走著,繞著座位做無用功。

言希是懶人,覺得這情景不可思議。

他大步走了過去,微微咳了一聲。

阿衡抬起頭,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肩上的背包,好像又鼓了許多。

阿衡猜想,他興許是買了一些特產。

依舊是來時的步驟,檢票,上車,找座位。

可是,阿衡失去了來時的興致,窩在車廂中,打起了哈欠。

再次抬起腕表時,已經九點鍾,火車外的夜色愈加濃厚。

“我,困了。”她對著言希,睡意朦朧。

中國人的“困了”等於西人的“晚安”。

“不行。”少年平淡開口。

阿衡打哈欠,揉了揉眼,問為什麽。

少年挑了眉,纖細的指節在小桌上輕輕敲過——“我怎麽知道?”

哦。

哎,不對呀,憑什麽你不知道還不讓我睡呀。

阿衡迷迷糊糊地想著,意識開始渙散。

她覺得自己像個嬰孩一般,徜徉在母體中,溫暖而寧靜。

白色的世界,純潔的世界。

忽然,世界急速地旋轉,轉得她頭暈。

再睜開眼時,看到了一雙大得嚇人的眸子。

“醒了?”少年鬆了雙手,停止搖晃。

阿衡懵懵地望著窗外,依舊是黑得不見五指的夜色。

天還沒亮。

她望著言希,吸了吸鼻子,委屈了。

少年大眼睛水汪汪,看起來比她還委屈。

“溫衡,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選擇淩晨出生……”

少年斷了語句,從背包中掏呀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個頭小得可愛的奶油蛋糕,捧在手心中,平淡一笑,

“但是,少爺勉為其難,祝你生日快樂。”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