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熹&露薇

(一)

那年我六歲,依稀還記得那個夏天特別熱,我家的草屋也愈發的破舊,每逢風雨,總是在吱呀聲中搖搖欲墜,每逢這種日子,娘親就抱著我蜷縮在屋角,瑟瑟發抖,爹無奈的望著外邊,表情呆滯,馮媽,我家好多年的老女仆,也就是我的奶娘,撫著娘親發白的鬢角,絮絮叨叨的說一些從前的事情。

從記憶的碎片翻撿,我依稀記得馮媽絮叨過的那些往事:

官家千金出身的娘親,因為家裏犯了事情,破敗了,隻能嫁給經商的爹,爹是沈家旁係,雖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人,做些小本生意,卻也能養活一家大大小小,直到我出生的那年,爹害了重病,傾家蕩產才撿回一條命,從此也失去了走的自由。整個家就此破敗下來,僅靠娘親和馮媽每日替人漿洗衣服,勉強度日。

那個熱熱的夏天,加上連綿的雨,恐慌蔓延開來,不知名的疾病襲擊了整個鎮子,不斷有人倒下,發熱,高燒,虛脫而死,疾病肆虐開來,到處都是嚎哭聲和發白的屍體,漿洗的工作早就沒有了,馮媽每天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的穿梭於屍體之間,在屍體間尋找一切可以填報肚子的東西。

破舊的房子裏,娘親和爹早已奄奄一息,饑餓加上疾病,娘親很快成了發白的屍體中的一具,爹無法忍耐孤獨和恐慌,強迫我和馮媽收拾僅有的行李,讓我們去投奔在盛京的沈家,他點起大火,將那個破舊的草屋,娘親的屍體還有他自己都留在火中,我呆呆的望著燃起的大火,一聲不吭,連眼淚都沒有,馮媽緊緊攥著我的手,生怕我衝進火裏,我卻回過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們走吧,馮媽!”

(二)

馮媽帶著我,走出了那個遍布屍體和恐懼的鎮子,走了不知多久,她當了一切我們身上可能值錢的東西。我們還是隻能睡在城外的破廟或是路邊,我總是在饑餓中醒來,看著瘦得皮包骨的她,在睡夢中依然皺著眉頭,我們斷斷續續的趕了幾個月的路,從江南到盛京,從夏天到冬天,盛京,仿佛那個城市也和名字一樣,富有而繁華。馮媽說,那裏有無數的美食和漂亮的衣服,還有溫暖的大床。

馮媽牽著我的手,在一個大雪的日子到達了盛京的城下,我們停留在一個叫做丞相府的門前。閃閃發亮的大門,富麗堂皇的裝潢,那裏是我從未見過的奢華,我可以肯定的說鎮上最富有的錢老爺家也比不上它的十分之一。門口的守衛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們,冷得可以將滿地的雪凍成冰。

馮媽走上前去,低聲而卑微的對守衛說了些什麽,守衛冷冷的看著她,將她一把推倒在雪地裏,恨恨的罵著:“臭要飯的,也不看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丞相府,是你說想進就進的啊?”

我衝過去,扶起馮媽,那時的我雖年幼,卻也聽出他的鄙夷,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我搖著馮媽的手,求她帶我走,馮媽摸了摸我的的頭,從身上拿出一封信,愈加卑微的懇求守衛幫我們通傳。

“像你這種來攀親戚的人每天多了去了,一個個都是被打出去的,丞相府的門不是那麽好進的。”守衛愈發的不屑,“走吧,走吧,要不一會挨打就不止你了啊。”

馮媽跪在雪地裏,苦苦的哀求,我早已是滿臉的淚水。委屈加上寒冷,我抱著馮媽嚎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四肢已經失去了感覺,緊閉的大門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一臉不耐煩的走了出來。

“誰在這裏吵吵鬧鬧啊?”

馮媽趕緊把那封信遞了上去,管家瞥了她一眼。又掃了一眼信封上的署名,臉色大變。

急急忙忙回身而去,不多時,管家帶著一群丫鬟和另帶四個小廝抬了一頂軟轎出來。

“你們幾個,快把這位夫人攙起來,這麽個冰天雪地,怎麽能讓小姐和夫人在雪地裏呆這麽久?”管家一麵命令丫鬟們攙扶我和馮媽,一麵罵守衛,“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丞相府養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啊?怎麽該迎的不迎進來,不該迎的偏偏往裏帶。下次再犯,小心你們的皮!”

說著又對我和馮媽行了個禮,說:“夫人,小人知錯,這群沒眼力的家夥,不知您和小姐的光臨,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他們吧。這冰天雪地的,路又難走,您和小姐請上轎吧!”

馮媽抱著我上了軟轎,小廝抬著我們穿過花廊,穿過院子。我是第一次坐轎子,有點晃,有點軟,不過還是很舒服。我在轎子裏搖晃得昏昏欲睡,突然聽到有人說:“到了。”我猛的驚醒,轎子果然已經停了,馮媽抱我下了轎子,俯下身替我撫平淩亂的頭發,理平我發皺的滿是補丁的衣服,低聲在我耳邊說:“露薇,你是沈家的女兒,沒有誰能看不起你。”

是啊,我是沈家的女兒,沒有誰可以瞧不起我,馮媽當時並不知道,這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三)

馮媽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走進會客的大廳,我昂著頭,極力抑製我好奇的欲望,我是沈家的女兒,這些東西將來我都會有,何必急在一時。

裝潢得過分精致的大廳有些過分耀眼,我隻能模糊的看到在廳中的主位上有個中年男子,不像爹那樣溫和和親切,反而嚴厲得可怕。仆人帶我們在客位上坐下,奉上了熱茶。

“你就是沈離的妻子?”清冷的聲音讓我從心底寒起來。

“不是,我是沈家的丫鬟,這個才是小姐,老爺和夫人已經去了。”

“去了。”清冷的聲音有些顫抖,“怎麽死的?他怎麽會死的?什麽時候?”

“在我們上京之前,鎮上鬧瘟疫,夫人不治而亡,老爺傷心過度,隨夫人去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清冷的聲音低低的重複著,仿佛是在問別人,也是在問自己。

忽而安靜的男人變得狂怒,他衝到馮媽麵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他隨她去了?怎麽可能,你在騙我對吧?快說實話?”

馮媽的身體被他不停搖晃,她隻能不停的搖頭。

“她沒說謊,我娘親病死了,爹和她一起去了。一場大火,把所有的都燒掉了。”我冷冷的說。

“他死了,他死了,”男人喃喃自語,恍惚的他,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你是他的女兒,真像,真像。”

他細細的盯著我看,仿佛要看到我的骨頭裏去。我突然覺得這裏比外麵還冷,冷的是心。

“他死之前還說了什麽?”狂躁的野獸安靜了下來,還是那個清冷的聲音。

“老爺就是叮囑我把小姐帶到這來,他說您會照顧小姐的。”馮媽小心翼翼的說,生怕再次觸怒了這個暴君一樣的男人。

“沒有其他的了?”

“沒有了。”

男人變得沉默,許久不曾說出一個字,壓抑傳染開來,沒人敢再說一個字,生怕野獸再次覺醒。

“爹,爹,有熱鬧看怎麽不叫上熹兒。”一個淡紫色的身影飛奔而來,直撲向沉默的男人。

男人愣了一下,臉上的冰山霎時融化,瞬時變成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我疑心是看錯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前分明是一派和樂融融的親子圖。

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女孩,一襲淡紫的裙子,撲在男人的懷裏,男人溫和的笑著,撫著她的頭。

“熹兒,怎麽跑出來了啊?你的奶娘呢?你的小丫鬟呢?怎麽隻有你一個人?”

女孩子嘟起了嘴,“太悶了,太悶了,爹爹不好,有熱鬧不讓我看,偏偏叫那群丫鬟,婆子逼我學什麽女紅,無聊死了,爹爹什麽時候能來陪我玩啊?”

“你一個小姑娘家,亂湊什麽熱鬧。不過正好,這個是你沈離伯伯的女兒,和你年紀相仿,以後要住在我們家,正好和你做個玩伴。”

“沈。。。”他停頓了一下,“這麽小,怕是還沒取字呢吧?我想想,給你起個字吧。”他笑著望向我。

“啊?”我剛剛一直在望著那襲淡紫發呆,那料子,怕是我從前想都沒想過的吧,我要是能穿上那麽漂亮的衣服就好了。為什麽我們是同樣的年紀,她就可以得到那麽多人的寵愛,有那麽漂亮的衣服穿?

“你就叫沈。。”

“我有名字,我叫沈露薇。這是我父母的給我取的名字。”

“露薇,露薇,荷風清塘熹露微,原來你還記得啊。好名字,露薇,這個是我女兒,青熹。既然你已經失去了雙親,有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那就住在府上,和青熹做個伴吧。”

我還要說些什麽,馮媽已經拉著我跪下謝了恩。

青熹從男人的懷裏跳下來,拉起我。

“我是青熹,你是露薇,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姐妹了。”她開心的抱住我,我竭力從她的懷裏掙紮出去,“咦,怎麽你的衣服是濕的?黃連,快幫露薇妹妹換件衣服,這樣子會感冒的。”

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子走上來,行了個禮,對我說:“請小姐跟我來.”

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分明在她的眼裏看到了鄙夷,是啊,她身上的衣服要比我這身滿是補丁的衣服好上十倍,我捏著衣角,為我的卑微而羞愧。

“爹爹,我帶露薇妹妹去換衣服了。”

“去吧,青熹,順便對你的奶娘說,今天放你一天假,不用去學女紅了。

“謝謝爹。”

“露薇,你隨青熹去吧,我還有事情和你家的丫鬟說。”

我回頭看看廳中畢恭畢敬的馮媽,任由青熹拉著我離去。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和馮媽都說了什麽,不過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丞相府的二小姐,而馮媽沒過多久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