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飛沙

天寶七年,樓蘭王子帶隊前來長安求親。

父皇是唐朝開國以來最有作為的帝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片歌舞升平。可父皇卻有一塊心病。這塊心病,就是我。

我是父皇最小的女兒,他總說我是所有兒女中最漂亮最可愛的,也許因為我是最小的孩子吧,父皇特別的寵愛我,在我的嬈月宮裏栽滿了各國來的奇花異草,數百隻鳥籠裏有著最炫麗的鳥兒,在後院裏有最舒適的秋千,在妝台前有最精美的釵環,在壁櫥裏有最華麗合身的衣裙……可我並不高興,因為我不能說話。

七歲那年,我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兩天後,我就不能說話了。父皇請遍了全國的名醫給我醫治,卻沒有任何效果。我依然無法說話,無法對父皇說父皇我愛你,請你不要再為我操心了。

之後,我開始學寫字。筆墨紙硯仍是最好的,太傅,也是最好的。他叫李白,是名揚四海的“詩仙”。我看不懂他的草書,但卻看得出他詩中的渴望——渴望自由。就像我嬈月宮中那數百隻鳥兒一樣。

太白師父。

我總在心裏這樣叫他,但手上寫的,卻是太傅。

“太傅,您又喝酒了。”我寫道。

他看看我,笑了笑,問為什麽。

“因為您身上有薄博的酒香。”

他開心的笑起來:“薄薄的酒香?嗬嗬嗬……”

我看著他在笑,自己也笑了起來。

出了堂門,我看看黃竹籠中的鳥雀,拉著太傅跑過去,把籠門全都打開。瞧著鳥兒興奮的撲向天空,我眼中的淚卻滾了下來。

那一年,我十歲。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父皇別殺她!”

她是我的貼身侍女,在我七歲那年摔下凳子的時候,父皇輕撫著我腦後的包,怒氣衝衝的要殺了她,被我哭著製止了。現在,她在我的身邊,常常從眼中流露出自責與感激,而我的一切,都是她打理的,打理的非常好。

她叫碧玉,是我給她起的名字。

“公主,該起了。”碧玉在叫我。

半閉著眼,任由她輕輕的給我穿衣洗梳,等到她為我插好最後一隻釵,我就完全醒了。我衝著銅鏡裏的碧玉笑起來,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讚人的方式。

碧玉有一副好嗓子,我常常會讓她帶著幾個宮女輪流唱歌,而那些公公,我卻一個也不要。我不要不完整的東西,就算是死人,我也要一個完整的。

我見了母親總是跪下行禮,而母親總是心疼的把我拉起來。嬈月宮清幽且偏離正殿,娘——我總在心裏這樣叫她——不常來,想我想的厲害。“我是個不孝的女兒。”我常常在心裏責備自己。

父皇倒是有空就來和我談天南海北的新鮮事,有一天他提到了樓蘭。那個神秘的國度深深的吸引著我,那黃沙日照的蒼涼,那沙丘連綿的廣闊,那雄鷹高飛的豪情……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著迷。

“樓蘭……樓蘭……”我在心裏深深的記住了那個迷人的名字。

“碧玉,長安有鷹嗎?”我問道。

“公主,長安城外有皇上的圍場,那些隨者一定有鷹的。”碧玉站在我身後,捧著盤剛剛做好的點心,恭敬的回答。

“我想去樓蘭。”

“公主,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轉過頭,看著她漂亮的眉眼,給了她一個否定的微笑。

作為皇室中唯一不能說話的人,我並不怕別人在我麵前高談闊論,而我也不會發出聲音。有時,母親唉聲歎氣的看著我,想要為我物色駙馬的人選,但我和父皇都拒絕了。我不要這麽快就嫁出去,而父皇是舍不得我,他怕我受了委屈。

父皇對我說,如果我是位皇子,他一定會傳位給我,因為我有一顆博愛的心。我聽到這兒總是搖頭笑笑。偌大的一個皇宮我都不願親近,更何況是一個國家呢?我不是治國的材料。有那些閑情,我還不如聽碧玉的歌聲,看池中的遊魚,賞天上的流雲,品世間的美酒。父皇說,太白太傅把我給帶壞了,許多年都改不了喜品美酒的習慣。

“父皇,這麽大的一個國家,您治理的一定好嗎?”我放肆的問。

“唉……”父皇呷了口碧螺春,徒然失色,仿佛這碗我親手泡的香茗也無味了。

“怎麽會一定好呢?人,總有貪性。”父皇隻說了這一句。

我明白父皇的意思。縱然是盛世,也有貪官不要命的斂財,而百姓們,也都罵父皇瞎了眼,所以,父皇背著天下最大的黑鍋。

父皇起駕回宮了,我和碧玉在大堂上聽宮女們唱歌,心思卻飛了。

因為嬈月宮太偏離正殿了,所以這裏看起來想個世外桃源。一個啞巴公主帶著三十幾個宮女在這裏住著,連外麵的侍衛也很少。他們都被我趕到了宮牆外,在圍牆外守著這個巨大的“花園”。

天寶四年六月初九。子時。

我望著天上的愁雲,想起一個人來。碧玉取出羊脂玉杯,到了一杯酒。

“二十年的女兒紅!”

我回過身,衝著碧玉笑笑。“你怎麽還不去睡呢?”“公主,您還沒睡,我怎麽能睡呢!”

我揮了揮手,讓宮女們都下去睡了,這裏有碧玉一個人就夠了。

喝了幾杯女兒紅,我不禁有了幾分談談的醉意,看看碧玉,已是困意難奈,一雙細長的眼睛紅紅的,想是這幾日沒有睡好覺吧。我望著窗外未圓的月兒,又想起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太白師父被父皇賜金放還已有一年,不知他是否與我一樣品著美酒,望月生思?

我指了指香爐,碧玉將它取了過來,裏麵還有一段未燒完的玫瑰香。取火點燃,那嫋嫋的青煙徐徐而升,神韻如風,嫵媚如雲,仿佛比胡人的舞蹈還來的攝人心魄。我示意碧玉去睡,想自己一個人靜靜。

燈籠裏的的燈火偶爾“噝”的一聲輕跳,讓我微驚,索性就吹了燈,隻拿著這半截香,坐在窗前品著半月撒下的銀色瀑布。

月光突然一暗,又恢複了以前的清冷。我抬頭看看月亮,輕輕的笑了。雲兒,還真是頑皮,幹嗎要遮住月亮美麗的臉呢?可這雲朵,似乎消逝的也太快了,我懷疑的蹙了蹙眉。

很快,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門被一個人輕輕的打開,一溜黑煙向我飄過來,緊接著一把清如月光的劍架在我的脖子上,用力一抹。我以為我要死了,驚恐的想要看清後麵的人是誰。可是我沒死,是碧玉救了我,她用的,是她每天插在頭上的紅玉血絲簪。

然後,就是一陣叮叮當當的打鬥聲,宮女們叫來了侍衛,火把照亮了我的住處,窗外的花壇已被火光籠罩,接受不到月光的愛撫。這時,我才看清那個人蒙著臉,黑亮的長發與月光一樣的劍相互應和,讓我眼花繚亂。突然一隻劍直刺過來,我木然的站在那兒,直到聽見一個人的慘呼。

碧玉受傷了!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扶住碧玉。她的肩頭正流著血,眼睛卻極敏銳的盯著那個人,目光中充滿敵意,那根紅玉血絲簪成為她手臂的延續,向下流著暗紅色的憤怒。我抬頭看著那個人。他的麵巾已經被碧玉挑了下來,露出一張蒼白的麵孔,也許因為吃驚和憤恨,那張麵孔變得扭曲,被外麵的火光一映,有著說不出的恐怖。

“哼!想不到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紅血蜘蛛’會給皇室作走狗!”

碧玉的突然張嘴噴了口鮮血,搖晃著檔在我麵前,冷眼看著那個人:“我不是什麽蜘蛛,我隻是一個嬈月宮的宮女!我要保護公主!皇上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可是,安平公主遠離朝政,你為什麽要殺她?”

那個黑衣人的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又冷哼一聲。

“你知不知道當今皇上有位不願過問世事的啞公主?”

黑衣人的目光越過碧玉落到了我身上。那麽寒冷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栗。

“就是她!”碧玉微微側頭看看我,又盯著他:“我想,以你殺人的經驗,決不會有女子在遇刺僥幸不死後不聲不響的。”

黑衣人沒說什麽,握住劍想要離開,卻在門口被侍衛攔住。我提筆就寫,字也張牙舞爪起來:“放他走!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走漏了風聲小心腦袋!”侍衛猶豫著,但還是退下了。碧玉走到我身邊,仍慎重的觀察著他。

“你快走吧!等到父皇來了,連我也救不了你。我相信你是個有俠義心腸的人,就算我父皇有再多的不是,可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一個人將一個國家治理的如此,已是不易了,不要因為某個瑕斑而否定了一塊美玉。你好自為之。”我急匆匆的寫著,恨不能再生出一雙手來,這時我才怪自己為什麽如此的嬌嫩,摔了一下就不會說話了。

碧玉把我寫好的話扔給黑衣人,他什麽也沒說,看完了抬腿就走。但外麵突如其來的嘈雜聲卻讓他變了臉色。“你也是個卑鄙的小人!”他一振手中的劍,又刺了過來。碧玉仍檔在我的身前,侍衛已撲上去與他廝殺,但很快的,地上倒了一片人。我很佩服他沒有動一個宮女,正如我所想的,他是個君子。

“皇上駕到——!”

我心裏一震,終於知道他為什麽變了臉色。外麵官兵重重,他一定以為我是在用緩兵之計!

“安平!”

父皇焦急的聲音傳來,我疾步走到正衝著院門的桌前,看到黑衣人的劍,看到五丈外被人重重保護的父皇。

“活捉了他!竟敢在皇宮裏唯一的淨土殺人!”父皇怒了,聽著他威嚴的宣布命令,讓我又悲又喜。

“昏君!安祿山十惡不赦罪大惡極你不管,還要給他加官進爵,百姓的死活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大唐的江山,就毀在你的手上!看我今天為天下的百姓除了你!”他說著,向父皇衝過去。我本能的向前跑,卻不知怎麽的,那劍就銀晃晃得到了我的麵前。

我再次成了他的人質。

“安平!”父皇的吃驚與刹那間的驚慌讓我熱淚盈眶。父皇,女兒不孝,女兒去了。

我閉上眼,等待著頸間清涼的一瞬與熱血噴薄的一刻,而他卻遲遲不動手,即不向父皇談條件,也不殺我。

“公主,您受驚了!”

是碧玉!是碧玉的聲音!可黑衣人為什麽不動了呢?

我睜開眼,看見碧玉坦然而平靜的笑容,一下子撲到她懷裏,也不顧是否會沾上甜腥的血液。後麵的黑衣人被綁了起來,父皇就將他押在我的大堂上審問。

原來,他叫周狂沙,是安祿山的一個手下,因為看不慣安祿山的作為,一怒之下來刺殺父皇,沒想到陰錯陽差的到了我這裏。他以為我是父皇的妃嬪,不知道我是位公主,就不由的遷怒到我身上。之後父皇帶兵前來,才想以我為人質逃出皇宮。

父皇對他來刺殺自己並不生氣,反倒是因為他以我為人質的做法觸怒了肝火,定要殺了他。

我跪下來,對著父皇磕頭,屋裏靜的隻有我的頭碰在大理石地麵的聲音。我的頭開始疼了,開始暈了,開始腫了,開始流血了,開始被血模糊視線了,然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隻是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緊緊的抓著周狂沙的手。我不能讓他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屋裏隻有一個人的背影。那黑亮的長發散在肩上,格外的動人。而我的頭這才開始疼,疼得要命。

大約是怕我再把哪碰壞,身上仍是昨夜的長袍,沒有換下。我抬手碰了碰床頭的銀鈴,銀鈴一響,我的頭更疼了,但不這樣,他也不能轉身讓我看清楚他是誰。

周狂沙!沒錯,是他!是周狂沙!他沒死!父皇懂我的意思了!他沒殺他!

我的心中一陣翻天覆地,感激了所有的神明,而淚水,也莫名其妙的流了下來。周狂沙衝過來跪在我的床前,連磕了十個頭,我怎麽拉也拉不起來,這使我的頭又疼的厲害了。

“公主,周某有眼不識泰山,這條命是公主救的,就全憑公主使喚,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周狂沙的聲音顫顫的,還能聽到他盡力忍住的哽咽聲。

我看著他嚴肅的樣子,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是個為民說話的人,我怎麽能讓父皇殺了他,落下一個不仁之君的名聲呢?說起來,倒是我自私一些了。對了,碧玉呢?她的傷怎麽樣了?我起身就向外跑,卻被周狂沙一把拉住:“公主,您現在身上正有傷,有什麽事我去辦!”

我回頭看著他,將他反手拉住,衝出了房門。

碧玉的房間就在隔壁,可她不在裏麵。奇怪的是,裏麵一個宮女都沒有。我又跑到假山上,仍沒找到她,最後,我隻好去那個秘密的地方,那個隻有我和碧玉知道的地方。

周狂沙一直跟著我經過亭廊,假山洞,花園,小溪,逆流而上,找到一個小小的花園。碧玉正在清澈的池水邊洗那隻占了血的紅玉血絲簪。

“碧玉!”周狂沙的聲音讓碧玉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來,看見我的樣子,馬上跑過來,把我亂糟糟的衣袍和頭發整理好。

“公主,您的傷還沒好,別出來,快回去,會留下病根的!”

我抱住碧玉,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她肩上的傷口。她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說:“公主,奴婢沒事的,隻是皮肉傷,過幾天就會好……”

碧玉把我抱起來,往回走。周狂沙一句話不說,跟在我們後麵。我轉過臉看著他,發現他盯著碧玉的背影,好像很迷惑,大大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看不清楚。

周狂沙就這麽被我拚了命的保下來,照顧我的安全。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狂沙那時的眼神不是迷惑,而是愛意。

那時,我十三歲。

碧玉正在給我梳頭,突然停下了。“公主,我……”她跪下了,眼裏含著乞求的神色:“公主,讓我走吧,把我調到哪裏都行,讓我走吧!我……我真的……”

我不理會那梳到一半的頭發,提起筆來:“狂沙把你怎麽了?”碧玉看完這些字,吃驚的望著我。“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嬈月宮裏有三十幾個宮女,隻有你與我最親近,而狂沙日日在我身邊,你們之間的事,我能不知道嗎?連你們在池邊約會我都知道。”碧玉的臉色鐵青,難看極了。

“我說過要去樓蘭,你還記得嗎?”

碧玉抬起頭,看見我眼裏的笑意,不由得也笑了:“公主,您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我又給了她一個否定的微笑:“不隻是你,還有狂沙。你們兩個,我已經離不開了。我要把你們帶到樓蘭,然後賜婚,你們就不必再受相思之苦了。”

碧玉的眼淚湧如潮水,奔騰不止。我把她拉起來,指了指這半邊未梳好的頭發,她趕緊擦幹了淚水,將我的頭發又拆了。

我莫名的看著鏡子裏的碧玉,看著她將剛剛插好的釵環一件一件的取下來,哭笑不得。

“公主,您今天要見人,難道您忘了嗎?”碧玉嘴上說著,手下卻不停歇,將我的頭發高高的挽起來,梳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發髻。她說的對,今天是樓攔王子向父皇提親的日子,可我卻連他進城的迎賓大典都沒參加。

“公主,這隻簪……若不嫌棄,就戴上吧!”碧玉拔下那隻曾經救過我命的紅玉血絲簪,雙手奉上:“隻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勉強和這件衣袍相配,公主,您……”我搖搖頭,找著紅玉血絲的玉簪,玉鐲,玉佩,但沒有一件能與那隻簪相提並論。

“我會還給你的!隻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它也是你的武器吧!”我匆匆的在紙上寫著,手心出了汗珠。

碧玉低頭不語,默默的為我插上那隻簪,然後把狂沙叫了進來。狂沙看見我先是一愣,接著就傻嗬嗬的笑起來,說我驚了天人。這幾年,我早已習慣了狂沙的細膩,溫柔,成熟,體貼,打趣和疾惡如仇,每每聽見他在前庭空地苦練劍法的聲音,總能很安心的睡去,當我醒來時,有時也能看見碧玉很安心的在他肩膀上睡去,這時我會當作什麽也沒看見,再次安心的睡去。

“公主,該走了。”

於是,我帶著碧玉和狂沙第三次出了嬈月宮。第一次,是給娘送葬,第二次,是給太白師父餞行,而這第三次,決定著我的將來。

如果不是帶著父皇的令牌,我幾乎進不到大殿上,那森嚴的守衛讓我不適應。

父皇對於我的到來是很吃驚的,盡管我以前說過要去樓蘭,大約父皇已經忘了吧。多年不見,姐姐們已經成了標致的姑娘,一個個珠光寶氣,張揚之氣逼人,還好有碧玉和狂沙在,不然我想我一定會落荒而逃的。父皇沒有問我為什麽姍姍來遲,因為我不會說話,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我會來,正如我沒想到有一個人正在盯著我。

我用眼角掃了一下,最後,目光與一個異族的青年碰到了一起。他的服飾怪異且華貴,腰間隨隨便便的一塊玉就有蒼籠草原的無際,古銅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粗獷的線條卻又不失英俊,薄薄的嘴唇輕輕的動了動,卻最終沒發出一個音來。

“這是朕最小的孩子,安平公主。安平,見過樓蘭王子。”父皇伸手請出那位青年,他從容的起身向我行了漢禮,我禮節性的向他還禮。抬頭時,我看見他眼中的驚奇,發現我一句禮儀的話也不說,甚至對我“傲慢”的行為有些氣憤。

父皇苦笑了一聲,為我解了圍:“安客達王子,請不要見怪。小女自幼得了怪病,不能說話,請見諒。”

王子豪爽的裂嘴一笑,薄薄的嘴唇很好看。

接下來,就是父皇與他談論政事。我怎麽也想不到,這樣的一個王子居然在邊境帶兵打仗,而他的談吐已表明他的學問之博精,讓我佩服,然而,這些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太白師父。

太白師父已經被父皇賜盡放還四年了,不知他是否活的自在。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我懷念太白師父的詩,懷念他修長而秀氣的雙手,懷念他深邃而憂鬱的瞳孔,懷念他看著籠中鳥兒衝上天空時的表情。

我懷念他的一切。我想,我是一直愛著他的。

淚水淹沒了我的視線,一切都是朦朧而美麗的。金盞,銀盤,琉璃宮燈……炫目的美著,訴說著王室威嚴後的孤獨與無奈。

模糊中,我感到不自在,視線從蒼穹中收了回來,轉頭遇上了那雙眼睛。那雙像鷹一樣敏銳的眼睛。那裏麵有著極複雜的東西,好奇,憐憫,渴望,和一絲藏在所有強悍後的溫柔,一閃即過。

泉水,黃沙,草原,蒼鷹。

太白師父!

我的心猛地一抽,痛徹至骨。

既然得不到,那就放棄吧,太白師父永遠都把我當做孩子,他不會接受官場中的黑暗。那我,就遠離這裏,去那個曾經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吧,父皇也可以了卻這塊心病,我也可以忘了這裏的一切:亭,台,樓,閣,池,魚,院,木,鳥,物——

人。

“安平,你先來為大家彈奏一首吧!”父皇望著我,希冀我的答複。

“父皇,先讓姐姐們來吧,我最年幼,怎好先聲奪人呢?”我的字被碧玉承了上去,父皇點點頭。

未嫁的六位姐姐依次表演,讓樓蘭國的使臣讚不絕口,然後,我聽到碧玉“嗤”的一聲冷哼,自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十二公主舞玥收了劍,走到我麵前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多年未見,她仍對我很好。

“安平,這次輪到你了吧?”父皇的眼中透出希望,讓我感到沉重。

狂沙已將我的琴取來,遞給碧玉,碧玉又遞給我。

琴,我早已不彈了,狂沙匆匆擦琴的痕跡還在上麵。彈什麽呢?我撫著琴弦,發出“噝噝”的聲響,眼前又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

太白師父!

於是,我開始撥弦,沒有任何的調子,隻是覺得太白師父就是這樣的飄逸出塵,不食人間煙火。試問,哪一個凡夫俗子能寫出如此瑰麗的詩句?

最後一個音剛彈出我便捂了琴弦。父皇看著我,不解;樓蘭使臣看著我,不解;姐姐們看著我,不解。

但那個人,卻澀澀的笑了。

樓攔王子,安客達。

那個有著古銅色皮膚,線條粗獷卻不失英俊,在邊關帶兵打仗,還會臉紅的人,居然澀澀的笑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靜靜的大殿上,他的聲音緩緩的飄過我的耳際,渾厚低沉,如滾滾的濃雲伏在屋簷上,仿佛要壓碎這個世界。

“陛下,您的那位公主喜歡昏日黃沙蒼鷹大漠和一望無際的草原呢?”樓攔王子的聲音高亢起來,沉雲一樣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那裏的人們善良友好,馬羊成群,有中原不曾出現的花兒,有飛在狂風中搏鬥的鳥兒,那裏養育了一批又一批的勇士,守衛在城牆上。這一切,都是我引以為傲的,有這樣的國家,才有我。所以,我要娶一位愛我國家的公主,即使……是一位宮女!”

“什麽?”大殿上的人都為他這番話動容。我看著他,迎上他那雙像鷹一樣敏銳的眼睛。清澈!清澈!好清澈的一雙眸子!他來提親,不隻想要國家安定,更重要的是要找一位終身相伴的愛侶,就算出身低賤也不在乎!

姐姐們的臉上都有著不同的神色,或高興,或沉思,或擔心,或無所適從,閃爍的眼神中卻都有推委的意思。誰願背井離鄉去那麽遙遠的國家呢?且不說到哪兒之後會怎樣,僅是路途之遙也讓人望而生畏。我思索著,不忍心讓碧玉和狂沙跟去,可不跟去的話,又如何能使他們成就百年之好呢?

“父皇,我去吧,但願樓蘭王子不要嫌棄才好。”碧玉拿著我的宣紙遲遲的不肯承上去,她的眼淚在眼眶內打轉,回到我身邊的時候終於落了一滴淚。父皇看完,遞給了樓蘭王子。他的眼中有話,卻又不能說,隻是澀澀的笑了。

“陛下,安客達怕有辱公主金體。”他說這句話有萬分的誠意,連父皇都不禁微笑點頭。

父皇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將這件事暫時按下了。奏樂,歌舞,酒宴,遊覽花園……這一天下來,我總是不經意的想起太白師父,強烈的思念著,讓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是因為太白師父和樓蘭王子有那麽幾分神似嗎?

回到嬈月宮,我已是疲憊不堪,一頭倒在床上,任由碧玉將我的釵環衣袍一件件取下,可她卻沒有拿走那支紅玉血絲簪。真的打算送給我嗎?我翻身拉住就要離去的碧玉,將簪子塞給她。“這是你的,帶回去吧。這支簪不可以隨便的給人,這次還好,若是下一次我真的看好它,那你娘豈不是要傷心?”我笑笑,睡去。

第二天,碧玉沒有來叫我,待我醒來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披起衣服打開門,竟撞在一個人的後背上。“公主,您還好吧?”我抬頭,看見狂沙張皇的樣子。

“碧玉呢?”

狂沙把我扶進屋,瞧著我的字,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搖搖頭。

“不知道?好啊,你來給我梳頭!”

“梳頭?”狂沙看完最後兩個字,愁眉苦臉的抱著那把像月光的劍,不知所措。我倒是存心和他開起了玩笑,將他拉到妝台前,向他手裏塞了一把梳子,自己坐在凳子上,眉開眼笑的等著。

狂沙放好劍,開始給我梳頭。我發現他梳頭的技術一點不比碧玉差,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特殊的創意。

“樓蘭王子安客達拜訪安平公主!”

狂沙的手一滯,看看鏡裏的我,又繼續梳著,直到碧玉將我的門推開。

“公主,樓蘭王子來了。”

我招招手,讓她過來:“狂沙,你去對他說,我一會兒就過去,總不能讓我這樣去見他吧!先和他聊著,莫要人說大唐的公主清傲無理。”狂沙退去後,我瞧著碧玉低垂的眉眼,又寫道:“你在想什麽?”碧玉搖搖頭無語,直到將我最後一縷頭發梳好。“你和狂沙還真是心靈相通呢!”她仍不說話,默默的為我換好衣服,出了門。

前堂,狂沙和樓蘭王子的笑聲遠遠的傳來,偶爾還夾雜著幾聲“叮叮當當”。我過去一看,正巧兩人都用劍搭在對方的脖子上。狂沙轉頭看見我,忙收了劍恭敬的站在一邊。而樓蘭王子把劍回鞘靠在桌角,施禮。

我請他坐下,不想他開門見山,問我想不想去樓蘭。“公主,我明天會向皇上稟明,至於是哪位公主隨我回去就不知道了。我看得出,公主您非常喜歡樓蘭,所以我會當麵向陛下提出讓你做我的王妃,但陛下怕是不會應允的。”

我想,他昨天在大殿上已經看到父皇對我的寵愛,所以在推測要不要說服父皇。而我的心意,早被他洞穿了。

“我是很喜歡樓蘭,但你的父母臣子百姓,會允許一個啞巴做他們的王妃嗎?”

他笑了,薄薄的嘴唇很好看:“這是我的事了。我娶王妃,又不是他們娶王妃,難道,我連娶妃的權利都沒有嗎?”

“但你能容忍一個心裏有別的男人的女人嗎?”

他的笑容僵住了,然後變得苦澀:“李白?”

我的心髒驟停。他都知道些什麽?這個樓蘭王子為什麽會提到太白師父?他為什麽不提別人偏偏提到他?

“我還記得在大殿上你彈的那支曲子,技法與李兄極為相似。但那時我還不敢肯定,直到我說出那兩句詩,你的表情告訴了我答案。”

我讓碧玉和狂沙都退下,整個大堂隻剩我和那個樓蘭王子。“好了,你想說什麽都可以了。”

“我隻是想確定一下,你是不是李兄口中的那位安平公主。他曾告訴過我,當今聖上有一位最寵愛的公主,貌美如花,如天人臨凡,但唯一不足的,是她幼年時摔了一跤,兩天後就不會說話了。”他走到我麵前,緊盯著我:“如果你想去找李兄,也要出得了這個皇宮。所以,我必須帶你走,讓你成為我的王妃。”

我沒再寫一個字,直到他出了嬈月宮。我一整天思索著,終於決定了:向父皇表明,我要去樓蘭!

“父皇,我要去樓蘭。”當父皇看到我的字時,眉毛立刻鎖了起來。

“去樓蘭?為什麽?安平,你明知道朕獨愛你這個女兒,你卻要嫁到樓蘭去!好,說說你的理由!”父皇似乎是強壓住怒火,看著我下筆寫的每一個字。

“父皇,您還記得有一次在嬈月宮裏對我提起過樓蘭嗎?黃沙,草原,蒼鷹,這一切都是一副美妙的圖畫,深深的紮進我的心裏。從那時起,我就向往那個國度,然而,這一切並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安客達。他是位不錯的王子。”

父皇看著看著,展開眉毛笑了。“唉,女大不中留啊!怎麽,你看上了那個王子?”我隻有點頭。父皇搖頭笑著,長歎了一口氣:“好,你去吧,去吧。”退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父皇耳鬢的白發又多添了幾根,而那皺紋,也像是轉瞬間出現在父皇的臉上。我難過,自責,但為了太白師父,又能怎樣呢?金絲籠中的鳥兒,最向往的還是天空啊!它怎能逃過天空的呼喚呢?

五天後,父皇宣布安客達王子帶我回樓蘭。姐姐們高興的來賀喜,隻有舞玥姐姐哭了。她對我說,父皇最喜歡我,可否與她換換,讓她來代替我。我撫去她的淚水,讓碧玉告訴她,樓蘭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我不想呆在這個巨大而豪華的鳥籠裏,而且父皇總是心疼的看著我。我不想再讓父皇傷心,隻好嫁到那個遙遠的國家。

舞玥姐姐擁著我,道聲“珍重”。

父皇已去了書房,和樓蘭王子計劃著行程。他不願見到我,怕傷心。

接下來的幾天,碧玉忙著收拾東西,狂沙忙著向樓蘭王子那邊跑。倒是我最閑,自己在花園裏彈琴賞花寫詩作賦蕩秋千,像什麽事也沒有。

酉時三刻。

我坐在秋千上,輕輕的蕩著,碧玉在一邊托著一壺二十年的竹葉清,靜靜的站著。月亮冷冷的亮著,讓我想起狂沙的劍。

“安平公主!”

我嚇了一跳,碧玉也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樓蘭王子正站在我身後的不遠處,一個人抱劍而立,很顯然是翻牆進來的。我下了秋千,將他請進了大堂。

“公主,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李兄正在廬山,估計下個月回入蜀。”樓蘭王子吸了一口氣:“陳年的竹葉清!”他笑起來。

我也笑起來,讓碧玉倒酒,各自飲了幾杯。“王子對中原的酒也有研究嗎?”我寫道。

“研究?沒有沒有。中原的酒香醇,不像樓蘭的酒那麽濃烈,不過,我在樓蘭有時也喝葡萄酒。”

葡萄酒?我一臉疑惑的看著他,竟把他的臉看的一紅。

“公主,陛下說五日之後啟程,我想,可以先入蜀,然後等李兄。到時如若李兄想帶你走,那你們就走吧。”

我輕輕搖搖頭,甩去二分醉意,心裏難過起來,總覺得對不起他,可又能怎樣呢?我不愛他啊!誰讓我偏偏愛上太白師父呢?

“你……李兄也愛你嗎?”他的眼瞼垂下去。

我愣住了。是啊!他也愛我嗎?恐怕他早已忘記我了吧!不對!不是這樣的!

“你見過太白師父,不然你怎麽知道我是如何啞的?”

他看著我的字,眼睛清亮起來,薄薄的嘴唇向上彎起,很好看:“我曾與李兄暢飲三日,喝了十七壇陳年花雕。他對我說,整個皇宮,也就嬈月宮是一片淨土,因為這裏麵有你。”

我?

“李兄對我說,百年之內,樓蘭不會與大唐有征戰,但邊關之重,也不得不防。現在節度使擁兵自重,隻怕陛下難以……”他突然話鋒一轉:“他還說,一定要我帶你走,如果有緣,就與你一同遊盡天下名山。”

與我一同遊盡天下名山?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與太白師父一同隱遁世外?

“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不想讓你毀在這個金玉砌成的樊籠裏,他特別叮囑我,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安全。”

我的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喜悲摻半。

原來,我一直都在自作多情。太白師父一直把我當做孩子,一個未長大的孩子。而一個孩子總是倍受長輩的關愛的。

“算了,我與你回樓蘭,不定會遇上他呢。不去蜀地了,直奔樓蘭!”我的淚滴在紙上,將墨累累的洇開,成了一朵朵的烏花。而樓蘭王子澀澀的笑了,握劍的指節已經發白。他站起來,向我告辭,然後像大鳥一樣飛上了牆頭,轉瞬消失在夜色中。

太白。我在心中低低的喚著,連“師父”都摒棄了。

五日之後,我離開了生活十七年的故土,要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姐姐們都哭了,但我看得出那一雙雙眼睛後的慶幸。唯有舞玥姐姐,她將我送到了城郊,還將視若生命的舞劍給了我。

十四天後,我們到了鹹陽。

“王子,我們一路會經過哪裏?”我坐在驛館的椅子上,將紙遞給坐在一旁的樓蘭王子。“我們一直向西行,經過扶風,清水,會寧,武威,直至過了玉門關,然後再向西,就會到樓蘭。”他說著,喝了一杯酒:“公主,您以後不必稱我王子,直接叫我安客達好了。”

我聞著那壺劣酒的酒味,不悅的點點頭。現在不比宮裏,沒有女兒紅竹葉清花雕和我讓人特製的果醇香,隻有這麽一壺劣酒,也是烈酒。碧玉倒了一杯,被我奪過來一因而盡,胃開始火辣辣的燒起來,有些痛了。

“公主,不要喝這種酒!這時市井之人喝的,小心傷身子。”安客達搶下我手中的酒杯,連同那壺酒一同叫人端了下去。“燒刀子太烈了。”他沏了杯茶,放在桌上。

碧玉把狂沙拉了出去,隻剩我和安客達兩個人對坐著,等待著對方先開口。他大約忘了我是個啞巴,在沉默了一刻之後,先開聲打破了僵局:“李兄說,他不會再見你了。”

“什麽?”我的心裏猛地一陣痛。

“他說還是不見的好,至於為什麽,他卻沒有說,大約是怕觸景生情。你也知道他不被你父皇重用,無法報效朝廷,隻好在名山大川之間遊曆。你想去找他,還是和我一起回樓蘭?如果你決定去找他,我就打點一切。”他的指節又發白了,我真怕他再一用勁,那柄劍就會被他握的變形。

“太白不想見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不想為難他,也不想為難你,更不想讓父皇丟臉。所以,我隻有跟你走。也許你說的對,他還以為我是個孩子,心裏根本沒有我,既然沒有我,那我為什麽還恬不知恥的去追逐他呢?還是忘了的好。”

他看了這些字,隻是澀澀的笑笑,出了房門。

第三天,我們起程。

經過扶風,清水,秦安,會寧,蘭州,安遠鎮,武威,我們在金昌停了下來。隻因為我說要看看草原上振翅高飛的蒼鷹。

安客達隻帶了一小隊人馬,用了幾天時間向北走。他說那是一片不大的草原,但我已經無法一眼望到它的邊際。這裏有幾個遊牧人在放羊,像是把雲朵摘了下來,讓它們在草地上移動,美的讓人心醉。夕陽下,碧玉和狂沙不時用眼神交換著信息,中途遇到了我的目光,這信息又斷了。索性就讓他們去聊個夠,以緩解多日難耐的相思之苦。

若是太白在的話,定會寫出一首名垂千古的絕句吧!我的心思又飛到了幾萬裏外的那個人身上,久久的不曾回來。縱然我狠心不去見他,又怎能管的住自己的心不去想他呢?

“又想起他了吧!”

安客達用“他”代替了“李兄”,讓我感到不舒服。

“他對你那麽重要,為什麽不去爭取呢?”安客達的眼睛盯著我的瞳仁,深深的紮了進去,讓我無法逃避。“你想他,是因為你沒有得到他,而你得到的又不去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後悔,太晚了吧!”他走過來,握住我的肩頭:“安平,從長安到這裏一路走來,你還是忘不了他,還是無法正視我。雖然你是我的王妃,但我沒有強求你作任何事,而你卻天天折磨我,這不是太不公平、太殘忍了嗎?你連碧玉的幸福都計劃好了,為什麽對自己的幸福視而不見呢?”他的聲音輕柔纏綿,如一隻受了傷的孤狼,讓我難過。

我掰開他的手,握住,在他的手心寫道:“我無法忘記太白,也無法忘記你。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但讓我愛上你太難了。我要先學會忘記,再學會去愛,然後才能接受你。雖然我知道這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但我沒有辦法一覺醒來讓自己忘了太白愛上你。我做不到。”他的手微微顫抖,輕輕一合,將我的手攏在裏麵,臉上露出一個澀澀的微笑:“我不逼你,你慢慢的來,但不要等到我躺在黃土之下的時候才告訴我,你愛我,這樣我會等不及的。”他吸了口氣,將我的手放在胸口,輕輕的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隻是吃驚,第二眼看到你的時候,又加了一分迷惑,直到那夜我翻進你的嬈月宮,才確信自己已經愛你愛的不可自拔,雖然我明知道你愛的是他,但還是向陛下要了你。我想過,如果你走了,去找李白,我一樣會記著你,記你一輩子。”

我的眼淚又要溢出來了,幸好被我及時的逼了回去,但我的身子卻被他擁入懷裏,用臂彎圍了個結實,溫暖如春。

夜幕降下來,安客達派人搭起了帳篷,生起火來做東西吃。那是一頓他常在邊疆吃的飯,粗糙到了極點,我甚至開始心疼他了。

第二天,碧玉匆匆的把我叫起來,出了帳篷。我看見安客達拉弓搭箭,瞄的正是一隻鷹!

不要啊!我在心裏喊著,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不會射的,但如果現在不讓碧玉叫你,恐怕就沒有好運氣能再見到蒼鷹了!”安客達笑起來,眼中流露出調皮的神色,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咱們回去吧,現在的羊兒可是肥的很,萬一遇到狼群就不好了。”他說走就走,那些帳篷一轉眼就都不見了。

在回金昌的路上,碧玉和狂沙已經被我賜了婚,光明正大的說起話來,而我,也開始重視那個像孩子一樣調皮,像兄長一樣處事,像父親一樣思慮的王子了。

又過了十多天,我們經山丹,酒泉,玉門,安北,到了玉門關。這幾個月來,我仍對太白念念不忘,而安客達的眼神又讓我自責內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我偷偷出了驛站,來到城外的一片看的見邊際的黃沙前,癡癡的看著昏日,又想起了太白。那張清逸出塵的臉啊,那副瘦削無肌的身軀啊,那套不淪紅塵的思想啊!我怎能忘了他?我又怎能對得起苦心等待的安客達?

“叮當,叮當!”鈴聲。

“的的,的的!”馬蹄聲。

這兩種聲音混在一起,為什麽那麽奇怪呢?安客達的馬也有響鈴,但不像這麽奇怪。我沒在意,繼續看著落日。

“老大!這個娘們還不跑哩!”一陣放肆的大笑鑽進我的耳朵,帶著濃重的胡音。我轉身,看見一群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安客達說過這裏曾經有過馬匪。

騎馬的人圍著我轉著圈,嘿嘿的笑起來:“老大,這娘們長的還不錯,細皮嫩肉的,帶回去當壓寨夫人吧!看這樣兒,還不像是咱這兒的人呢!”

一個絡腮胡子的人下了馬,淫笑著走過來,擋住了我看落日的視線。

“小姐家在何方呀?怎麽一個人在此苦等?是不是情哥哥沒來?不如,讓我教你兩手兒,以後也好侍候呀!啊?”

一群人哄笑起來,不停的在馬上喊著,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絡腮胡子伸手想摸我的臉,被我拍掉了,再伸另一隻手,又被我拍掉,他向我逼近,我隻能後退保持距離。他再次伸手,我一巴掌在他臉上摑了五個指印,然後所有的人都不笑了。

“他媽的!臭婊子敢打我!看老子不撕了你!”他惡狠狠的逼緊,我隻能死抓住領口一路後退。在懷裏,舞玥姐姐的舞劍還在,我想如果可以,就用它來給我的生命做個了結。

“安平——!”“公主——!”“公主——!”

我回過頭,心髒一陣狂跳:是安客達!是安客達!他來救我了!來救我了!

我笑著,轉頭就跑,卻被人一把帶了回去,然後脖子上就是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在上麵。

“兄弟們後撤!”

這時,我才知道絡腮胡子將我作為人質。

我刹那間想起了狂沙要挾我的情景。那時候,碧玉在我身邊,而現在,我的身邊隻有馬匪。三丈之外,有一雙像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

“放人!”

我萬萬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安客達的將領風度竟是現在這種情況,而那雙眼睛,讓我感動。

“把人放了,我讓你們走!”安客達緩緩的向前走著,而我被那個絡腮胡子拖著向後。

“兄弟們上馬!走!”他把我提上了馬背,仍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一拉韁繩就跑。

“站住!”

後麵的人緊追不舍。我閉上眼睛,覺得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要把我深深的印進去。

安客達!

我在心中呼喊著,希望他能再次在我麵前用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再在臉上揚起一個幸福甜美的笑。

絡腮胡子漸漸遠離了馬隊。一匹馬帶著兩個人,的確跑不快。他抓住我的後心,使勁向後拋了出去,我隻聽的見耳邊的風聲,眼睛早已閉了。這次我一定得死了。

“安平!”

我被人接住了。睜看眼睛,看著安客達那雙像鷹一樣的眸子,我緊緊摟住他的頸子:“你接的好準!”

“如若接不住你,那這身武藝不是白學了嗎?”他心疼的苦笑起來,將我樓的更緊:“沒事吧!他們動你了嗎?要不要讓碧玉看看?”我搖搖頭,感覺到他在抽劍。

“把馬匪頭目殺了!其他的人活捉!”安客達將我托給碧玉和狂沙,騎馬衝上去。我任性的跟了上去,碧玉在我身邊照應著,狂沙在旁邊殺著偶爾衝過來的馬匪。

廝打揚起的沙漫天亂飛,我看不見安客達和那十幾個隨從怎麽樣,隻能依稀聽到他的聲音。

“……殺了她!”

我看著一柄刀飛過來,已躲不開。碧玉和狂沙都在馬匪圈中,無法抽身,等看到那柄刀,已什麽都晚了。那柄刀衝著我的胸口直衝過來,突然一個黑影拉著我倒在地上,接著我聽到什麽斷裂的聲音。

“公主!”“王子!安客達王子!”

碧玉和狂沙不管我們渾身是血,衝過來扶起我和那個人。

安客達!

我看著這張蒼白的臉,慌了神。在向下看,幾乎要難過的去死:那柄刀刺穿了安客達左邊的胸腹!

安客達!安客達!我爬過去抱起他,怕的要命,就算馬匪要帶我走,要殺了我也沒有這麽怕。我怕失去他,怕失去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那曾經澀澀的笑,那薄薄的很好看的嘴唇。我怕!我怕啊!

我不顧得狂沙是不是在給他止血,隻是留著淚抱著他,直到回到驛館。

煎藥,喂藥,冷敷,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不要別人碰他!現在不要,將來也不要!他是我的丈夫!我不要任何人碰他!

安客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我很怕啊!我真的很怕啊!求求你!醒來吧!我愛上你了!求求你!我要親手寫給你看!

第四天的下午,我還在流著淚看著他。我不眠不休的照顧他,就為了讓他好起來。可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為什麽還不睜開呢?我不會再讓你的臉上掛著澀澀的笑了!

“安平……”

我忙抹去淚水,仔細的聽著。

“安平……”

他醒了!他醒了!我的安客達醒了!!!

我衝到門外叫碧玉去找大夫,自己又折了回來跪在他床前,看著他睜開眼睛,輕輕攤開他的手掌寫道:“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愛上你了!”

安客達溫柔的看著我,虛弱的聲音淡淡的飄過來:“什麽時候?”“就在我被馬匪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或者更早。也許就在那片草原上,也許就在嬈月宮,也許就在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隻是我不知道罷了。”

他幸福甜美的笑著,像個孩子。

三個月後,我們到了樓蘭。

在城牆上,我依偎在安客達的懷裏,被他用大氅裹著,遠望西沉的太陽。旁邊的牆柱上,還留有一個大大的“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