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紛紛紅紫已成塵(四)

“勞二夫人掛心了。”夏姨娘氣勢洶洶而來,卻又瞬間偃旗息鼓。對她的前倨後恭,慕子路很是有些詫異和不解。但她兩世為人,心細何等深沉。自然樂見夏姨娘對自己示好,而不想替自己莫名其妙的樹下這個強敵。“小少爺和小小姐天資聰穎,又懂得尊師重教。我們相處得相當好!”最後三個字,慕子路咬牙加重了語氣。說罷,還不著痕跡地向兩個小魔頭拋去一個挑釁的笑顏。眼見著他們敢怒而不敢言,粉嫩的小嘴微微撅起。她唇角的弧度,又情不自禁地向上挑高了幾分。

“如此,就勞慕先生多費心了。”夏姨娘訕笑著還想說些什麽,卻在瞥見兩個孩子灼灼的目光後,迅速收起了笑顏。“找個時間,我……我家老爺會設宴款待慕先生的。”

目送著夏姨娘的身影漸行漸遠,慕子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無論怎麽說,在顏府,她又算過了一關。這樣想著,她慢慢地回轉了身子,卻一眼便瞥見兩個稚子眼中的鄙夷之色。

“怎麽,看來你們對我方才的言行很是不滿咯?”慕子路秀眉一挑,端起白瓷茶杯輕抿了一口,方不疾不徐地問道。“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娘親教過我們,做人要實事求是,不能溜須拍馬。”顏秋書雙手背在身後,一板一眼地說道。

“你們的意思是,先生剛才恭維夏姨娘是不對的咯?”慕子路莞爾,這兩個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小人精兒,真是有意思極了。

“那是自然。”兩個孩子連忙點頭一本正經地答道。

“那先生來問你們,你們方才看見那夏姨娘,又為何如同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慕子路不緊不慢地問道。“按說她隻是一個姨娘,你們為何又對她如此恭敬呢?”

“……”書房裏,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寂靜到甚至能聽見三人輕微的呼吸聲。兩個孩子齊齊地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紅唇緊咬著,眼圈卻再也忍不住紅了起來……

“今天先生教你們一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慕子路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筆鋒清挺,力透紙背的幾個大字。“生而為人,總有一些我們不得不去麵對的人和事。當這些人強於我們,甚至能夠主宰我們的生活之時,就算我們難堪,就算我們不甘,我們同樣也要選擇屈服和妥協。這一點,你們做得很好,不用我再教了!”

“先生今天想說的是——妥協與屈服,都隻是暫時的。我們隱忍,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向命運臣服。昔日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三年磨一劍,為的不過是他日的王霸天下。如果沒有當日的隱忍,又何來日後的雄霸天下呢?”停頓了片刻,慕子路繼續說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當年韓信忍**之辱,方成一方豪傑。先生相信,你們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先生……”兩個孩子抬起頭來,長而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烏黑發亮的眸子裏分明有霧氣氤氳,卻又倔強地不肯落下。慕子路暗暗歎了一口氣,大步跨上前去,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心裏,卻是暗自驚心——究竟要受多少的委屈,才會讓兩個不過五歲的稚子如此早熟,如此世故?!

“告訴先生,夏姨娘待你們好麽?”沉吟片刻之後,慕子路開口問道。她的語氣淡然,目光卻如磐石般堅定。不管這顏府是不是潭渾水,不管這潭渾水有多深,她慕子路都趟定了!

盡管很貪戀慕子路懷抱的溫暖,兩個孩子還是很警惕地離開了她的臂彎。迅速地對視一眼之後,慕子路聽見顏秋容用稚嫩而甜美的聲音答道:“多謝先生的關心。姨娘待秋容和秋書很好,對我們可謂是視如己出呢。”

“是麽。”慕子路黯然一笑,心中湧起一股悲涼之意。看來,要取得這兩個小家夥的信任,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不過,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防備之心,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失去了童稚之心,到底還是一種悲哀吧!“由明日起,我們增加一種教學方式——戶外課。”

“先生,何謂戶外課?”顏秋書偏著腦袋睜著黑玉般發亮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慕子路,困惑地問道。

“佛曰:不可說也!”故意忽略兩個孩子期待的眼神,慕子路故作神秘的笑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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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你怎麽突然改了主意?”從書房出來,夏姨娘帶著心腹丫環鈴蘭徑直朝大廚房走去。“本來不是想……”左右四顧,瞧見四周無人,鈴蘭才繼續小聲說道。“姨娘不是聽說這先生厲害,能製住少爺和小姐,打算找機會將他攆走的麽?”鈴蘭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主子一向“縱容”兩個孩子,往常但凡看見一個品行端正,學問又好的先生,便會千方百計的唆使兩個孩子將其趕走。今個兒怎麽會突然轉了性?!

“你懂什麽!”夏姨娘輕嗤一聲,道。“我想好了,老這麽著也不是辦法。今兒攆了這個,明兒就來了那個。這顏府樹大招風,總有人源源不斷的來。我們攆得了一時,攆不了一世。還不如找一個‘有本事的先生’,安定下來。好好‘教導’一番那兩位。這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是蘭兒糊塗了。”聞言,鈴蘭笑著附和道。“還是姨娘這法子好!”

“那當然!我不過就是看中你從小跟著我的這點子忠心罷了。要靠你,小姐我在顏府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夏姨娘勾唇帶出一點淡淡的得意。“你不知道,前兒老爺發話了。說再這樣下去,就要把那兩位送到華陽書院去管教。若真是這樣,我們可真就鞭長莫及了。想那華陽書院學風嚴謹,規矩甚嚴。曆代以來,人才輩出。若真是把他們給管教好了,那將來我的骨肉怎麽辦?難道一輩子都要活在他們‘嫡子’的陰影之下?”

“姨娘說得極是。”鈴蘭這才恍然大悟。“隻是,這位慕先生靠得住麽?”

夏姨娘眼前迅速閃過那張清俊無儔的容顏。單論容貌,顏家兩兄弟都能與他一較高下。隻是他那雙黑翟石般璀璨深邃的眸子,帶著淡淡的魅惑人心的笑意,仿佛有魔力一般,能直擊到人的心底去。“瞧著罷!日久見人心,我瞧著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主兒。能不能為我們所用,就要再看看了。”

“總是要小心行事才好。”跟了主子那麽多年,鈴蘭哪能不知道她的脾性。於是小心提醒道。

“那是自然。”夏姨娘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道。“對了,老爺下朝了嗎?今兒中午他會在家用飯麽?”

“方才門上小廝來回,老爺已下朝了。說是交代了,中午不用出去會客了。”鈴蘭抬頭望了一眼天色,道。“時辰不早了,該交代廚房準備今個兒的中飯了罷?”

“嗯。你去交代一聲廚房,今天中飯多加幾個廚子的拿手好菜。要豐盛一點,精致一點。”沉吟了片刻之後,夏姨娘交代了鈴蘭幾句,轉身便要向廚房相反的方向行去。

“姨娘這是要去哪裏?”鈴蘭急急地追了幾步,問道。

夏姨娘紅唇一勾,劃出一絲譏諷的弧度;嫵媚的鳳眼裏帶著明顯的不屑。“你說幹什麽?當然是去給我們家‘夫人’請安了!”夫人二字,拖著長長的尾音和一絲明顯的……恨意!

陽光明媚,透過紫檀木雕花鏤空窗戶,洋洋灑灑地落到屋內。照在一個斜依在檀香木貴妃長椅上的女子身上。女子身著一襲柔綠百柳衣衫,高髻雲鬢,峨眉瓜子臉。發間隻飾一枚精巧別致的步搖,渾身上下再無半點珠翠點綴。

比之於她身旁盛裝錦繡,珠翠綾羅的豔麗女子。她的裝扮可謂是失色不少。但再一細看便能發覺素衣女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豔裝女子難以企及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珠。整個人就猶如芳芷幽蘭一般,清靜素雅……

“姐姐,看書固然是好。可是太勞神了。”夏姨娘笑中將素衣女子手中的書奪了過去,順手放在一旁的書桌上。“姐姐身子骨一向柔弱,要注意將息自己的身子才是。”

“勞妹妹費心了。”楚憐凝柔柔一笑,白皙如玉的肌膚因微咳為嗆出一抹動人的嫣紅,倒比平時多了幾分血氣。“左右我不過是個廢人罷了。什麽也不能做,偌大一個家,全靠妹妹打理。就連容兒和書兒,也要妹妹照顧……”

“姐姐說什麽呢!”夏姨娘拉起楚憐凝蔥管般白嫩的芊芊玉手,麵上的笑容瞬間黯淡了幾分。“當初你我義結金蘭,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還分什麽彼此?!”

楚憐凝閉眼,眼睫微微顫動著。半響,才睜開眼微笑著說道:“總之,要辛苦妹妹了。今兒妹妹來,有什麽要緊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