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入京

身後的廝殺與哀號似乎離他們越來越遠,她想要回頭再看一眼,在那裏,血,哀號,生命的隕落似乎已經融成一襲慘烈的畫卷。

怎麽會這樣?

她不明白。

不願看到家破人亡,於是就有了戰爭,進而有了死亡。

蘇離弦原本穩如泰山的步子忽然慢了下來,非兒攙著他,紊亂的思緒還沒有理清,便覺得公子似乎有些不對勁。轉過頭,還沒有來的及查看公子的狀況,就聽到公子劇烈的咳嗽聲,像是要將胸膛咳裂一般。

非兒連忙扶住蘇離弦,他隻是擺了擺手,靠在一旁的石頭上,皺著眉頭,閉著眼睛,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命想要爬上岸邊一般。

“公子!”非兒慌了,她連忙將身上的藥瓶掏出來,倒了兩粒雪白的丹藥送到蘇離弦嘴邊。然而那個病弱的公子似乎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周圍的一切都與他隔絕開來。他沒有張嘴,隻是將牙關咬的死死的。

非兒心裏咯噔一聲,她顧不得主仆之分,伸出手,在蘇離弦嘴邊一撬,勉強將藥丸塞到蘇離弦嘴裏。公子蒼白的唇色與猩紅的血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隻能用自己全部的力氣支撐著,以免蘇離弦倒下。

冷風抽打在身上,刺骨的冰涼。

回去。

一定要回去,帶著公子離開這裏。

家,國,天下。與他公子離弦何幹?

良久,蘇離弦終於放鬆了繃緊的身體,他背靠著石頭緩緩滑坐在地上喘息,蒼白的臉上已經滿是汗水。

“公子……”非兒紅了眼眶,“我們回去吧,回霖溪去,不然就回瀚墨軒,聽司空小姐彈琴,或者和司空先生談詩論畫,你說好不好?”

蘇離弦微微搖頭,他開口,聲音輕如蚊蚋:“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霖溪蘇家的公子離弦,他不再是瀚墨軒裏夙興夜寐的渴學少年。從他出生的那一瞬間開始,從他知曉自己身世的那一刻開始,隻有死才能讓一切真正結束。他或者九王炎琦,隻能留下一人。

人若在,信念必不能絕。

那麽,便斬斷自己的一切後路,來求那個求之不得的圓滿罷。

蘇離弦咬緊牙關,他沒有讓非兒攙扶他,一個人站起身來。

“我們走吧,回去看看展謙昂,他身上的傷太重了。”蘇離弦一步邁出,穩住身子以後,又是跟進一步。仿佛這個動作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

非兒連忙攙扶住他:“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發病了?”

蘇離弦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這個身子,也就隻能這樣了。”

“不對……不對!”非兒回過神來,“公子明明服用過鳳幽曇,身子已經好了大半,沒有特殊原因是不會讓病情惡化的!”

“神醫告訴你的?”蘇離弦偏頭看她,滿眼盡是笑意。

非兒點頭,也就證實了他的猜測。

蘇離弦笑道:“你與神醫兩人倒真成了忘年之交,非兒真是好福氣啊。”

非兒心中忍不住腹誹,福氣……她看是晦氣還差不多。若是天天都能看到他老人家的畫作,還不如一劍了結了她,免得受苦!

“公子一定是趁著非兒不在的時候作踐自己的身體!”非兒越想越生氣,以前公子多少還會注意著自己的身體狀況,現在可好,到了這北地戰場上,自己的身體便全然不顧了!

蘇離弦穩住胸膛的劇烈起伏,他淡淡說道:“有的事是不可兩全的,求不得。”

非兒撇了撇嘴,也不再多說些什麽。公子的心思她可猜不透,她也沒有公子那般聰慧,她隻知道,身子壞了,多少兩銀子都換不回來。

“回去吧。”蘇離弦回頭看了看,遠處,龍瀾的軍旗在山巔之上迎風飛舞。龍瀾勝了,或許是即將勝利,這一局,算是塵埃落定。

如果他沒有料錯,再過不到半個月,倘若墨澤仍舊攻不下時月關,他們就隻能送來議和書。到時候,北疆這一方土地便又能恢複平靜了。

非兒牽來馬,扶著蘇離弦上馬。

他的氣色較之剛才已經好上太多了,非兒仍是不放心,但她家公子的脾氣她可是了解的很。看起來謙和有禮,為人溫厚,但也有固執的一麵。

“非兒,我還有一事要問你。”蘇離弦拉著韁繩,回頭看向非兒。

公子的神色太過嚴肅,非兒不敢怠慢,連忙問道:“公子要問何事?”

“當日……”蘇離弦頓了頓,似乎是想要用另一種委婉的語調問起:“當日你與展謙昂回來之時被圍困在時月關外,我與李將軍二人前去搭救,不料看到非兒手持銀劍,破陣殺敵的英姿。你從小與我一起長大,我怎麽不知你竟然有這般身手?那劍……”

非兒咬了咬唇,天玨在她懷裏不安的扭動著,似乎知道旁人談及它,於是想要鑽出頭來。非兒抬起頭問道:“公子,我若說那是天玨神劍,你可信?”

蘇離弦皺了皺眉,非兒曾說過天玨的事,他權當非兒說笑,這幾日看來,確是蹊蹺。心中暗暗盤算,似乎非兒的說法並不可信,可又沒有更好的解釋,蘇離弦開口說道:“走吧。”

非兒頗為泄氣,說到底,公子仍是不信。

馬兒緩緩的回到龍瀾大營,除了一隊留守士兵外,已再無旁人。

進了帳子,零星的炭火將帳篷裏熏熱,展謙昂沒有休息,見到非兒與蘇離線二人回來,連忙站起身迎了過來:“如何?”

蘇離弦自信一笑道:“不出月底,戰事定然終了。”

“太好了……”展謙昂略微點頭,但還是覺得有什麽事壓在心裏,可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非兒見蘇離弦氣色尚好,於是開口說道:“我去弄點炭火來,這帳子,太冷了。”尤其是某些自稱元帥的家夥不在了這裏,連炭火都能剩下不少了。

蘇離弦緩緩點頭,眼見非兒離開。

展謙昂問道:“大略估算一下,此次戰事,可能又要死不少人了。”

蘇離弦目光淡然:“人固有一死,保家衛國,興許也是他們的好歸宿。”

聽他一言,展謙昂忽然抿起嘴角,不再多說。

蘇離弦也覺得這兩日展謙昂似乎有所不同,總像是有話要說,但始終沒有對他開口。蘇離弦也覺得無趣,總覺得在這人麵前,他最覺得怪異,於是開口說道:“既然戰事已定,展兄也可以放心了,不若早早休息,也好早日恢複。”

他掀開帳子想要走出去,卻聽到身後展謙昂微微歎息道:“如今我麵前的蘇離弦,可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公子離弦?”

蘇離弦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有此感慨。可僅就是這一句話,將他的心思打亂了。

展謙昂不再說話,隻是閉上眼睛。

蘇離弦的手僵在空中,他盯著展謙昂的臉,無奈的勾了勾嘴角,感覺那絲絲涼意已經將手指凍僵,於是悻然走開。

宗獻二十一年,初春。

北疆告捷,以神勇著稱的楓川軍再一次帶來神話一般的勝利。

唯一的缺憾是,主帥為國捐軀,身首異處,屍骨無存。

寰帝降旨,犒賞三軍,命楓川軍統領李廣陵進京麵聖。一時間,楓川軍成了家喻戶曉的天兵神將,李廣陵成了不世將才。之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家鄉的祠堂裏多了個長生排位,李家出了個將軍,當真光宗耀祖,光耀門楣。

展謙昂謝了李廣陵的好意,帶著一百展家弟子回謙城去了。李廣陵好言挽留,心中感激非常,倘若不是這一百展家弟子,他們的勝算絕對不會有那麽大。

蘇離弦推不掉李廣陵的好意,終是留了下來,說是進京麵聖,也好在讓聖上知道這一仗的功勞其實都是這軍師的。蘇離弦對加官進爵一說並無打算,隻想借著這個機會進京罷了。

還有一天便到達焱帝都的那個晚上,他徹夜難免。

曾經失去的一切盡在眼前,試問誰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