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絕頂
第四日一早,非兒便早早的料理了吃食,等她與沈青桓二人酒足飯飽之後,非兒試探性的問道:“你的傷……”
沈青桓一臉冷漠,沉了片刻才說:“差不多已經好至八成了。”別說非兒想要快點走出去,他也想。上一次洛城之事教主已經責備,雖然搶到手的“嵐泠古卷”是蘇離弦獻出的贗品,也好過空手而回。這一次倘若再有個什麽閃失,興許教主就會把他打下修羅界以儆效尤。
那般懲罰和在天魔教中將他殺了有什麽分別?
非兒聽罷甚是歡喜,連忙說道:“我們快些走吧!”
沈青桓被她拖了兩步,非兒這才覺得自己像這般抓著人家不好,連忙鬆開手,尷尬的看著沈青桓,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
斜眼看去,沈青桓一臉平靜無波,好像也沒有因此而生氣。非兒暗暗鬆了口氣,心想這人脾氣古怪,陰晴不定,不知道什麽時候歡喜,什麽時候惱怒。
到了山崖下方,非兒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前兩日我試了一試,就算是借助著山上岩石,也還隻能到半山腰。這山陡峭不說,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沈青桓仰頭看了看山崖上方,然後轉頭說道:“待會兒我們二人一同越上去,到你力竭之時,你便踩著我的肩膀繼續攀爬,我自有辦法。”
非兒略一點頭,他們二人同時提了一口氣,一同朝著那山崖之上越去。
山崖陡峭,高不可攀。
二人朝著上方越去,皆是感到呼吸一滯。越到上方,風速越強,沈青桓朝著非兒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踩著自己的肩膀向上越去。
非兒心領神會,足尖在沈青桓身上一點,借著這點力氣,整個人又向上躥了幾分。
她正擔心沈青桓被自己這一踩落下幾分,便覺得腰間一緊。低頭看去,沈青桓墨色軟劍已經纏繞在腰上,那人手腕略微發力,借著非兒的身子又向上越了一分。非兒隻覺得那人的軟劍用勁很巧,沒有傷到她一分,竟是將她拽上高空。
如此循環往複,他二人竟是一路攀升,雖然每次上升一寸便會落下一分,但他們二人彼此借力,也勉強見了成效。
眼見崖頂降至,非兒卻覺得後力不濟,反瞧沈青桓緊皺眉頭,顯然也是勁力不足。沈青桓想要開口告訴非兒不用估計他的安危,先行上去便是了。可風勢迅猛,兩人皆是無法開口。
沈青桓凝神靜氣,手中黑色軟劍一添勁力,竟是“錚”的一聲直刺入岩壁之中。沈青桓接著這股勁力將非兒猛地一拖,非兒雖頗有些猶疑,但也憑著他這股力氣一躍而至崖頂。
再次腳踏實地的感覺不是普通言語能夠形容出來的,非兒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下歎了口氣。但在崖底之時,就算無法攀至崖頂,也好過在高空墜落,粉身碎骨。
非兒心下猛地一驚,這才想到沈青桓仍是沒有上來。
她連忙湊到崖邊向下看去,霧靄沉沉,極目一片蒼白。山崖陡峭,高可萬丈,可那墨色身影,卻已經完全看不到影子了。
非兒腦中“嗡”的一聲炸開,沈青桓一定不會墜入崖底的是不是?
“沈青桓!”非兒朝著山崖下麵高喊他的名字,沒有人回答,隻有“隆隆”的聲音刺激著她的耳膜。非兒心中越來越慌,想起剛才沈青桓臉色不佳,明顯已是力竭的征兆。那人本就有傷在身,可還是拚著最後的力氣將她托了上來。仔細想來,那人一定是想要保她一命。
非兒鼻子一酸,聲音已經微微走樣:“沈青桓!你給我上來!你不是說還要取我首級嗎?你不是說你還欠我一分恩情嗎?你這個騙子!給我上來!”
沒有人回答。
非兒隻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什麽東西順著臉盼滑落,滴入衣領之中,刺骨的冰涼。
冷風灌滿了她的衣襟,世界從來未有過的寒冷。
她覺得什麽重要的東西從她身邊溜走,還來不及細想,理智卻已經被寒冷和瑟縮擊垮。
突然,便見墨色一閃,非兒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見那墨色軟劍猶如靈蛇一般纏在她的腳腕上。劍上有一股巧勁傳來,猛地將非兒拽倒。
她的身子朝山崖下麵跌了過去,隻見墨色人影一閃,沈青桓竟是借著她的身子躍了上來。
非兒見他眼中冷漠,似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一般,這便任命的緊閉雙眸,任憑高空的風撕扯著自己的身體。
還未待她作出回應,那墨色軟劍自她的腰間一纏,一股勁力傳來,非兒隻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騰空飛起。
沈青桓收回墨色軟劍,胳膊一伸,恰好將非兒攬入懷中。
“笨女人,你很想讓我葬身穀底麽?”沈青桓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言語中的那股異樣,他低頭看著懷裏的緋衣女子,眼睛裏有著難言的複雜的光。
非兒睜開眼睛,便覺得整個兒人都跌入了那一襲墨色之中。她狠命的勒緊沈青桓的衣襟,像是瘋了一般的劇烈搖晃著大喊道:“你個大混蛋!我還以為你死了!我還以為自己害了你!我還以為你要殺了我!我還以為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
不知為什麽,沈青桓的心突然一緊。
興許是倦了,興許是被這瘋女人的動作嚇傻了,沈青桓忽然揚起了一抹笨拙的笑意。
他的笑容看起來十分蒼白而孤單。像他這樣高高在上,看似永遠無法擊倒的強者,仿佛從來沒有人會在意自己的死活,從來沒有人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隻是個殺手,隻是一柄利器。
看著沈青桓流露出這種神態,非兒隻是覺得有些難過。就算明白他的孤單並不是因為自己,她也一樣覺得難過。
她仰著頭看他,眼睛清澈通透,猶如世間上最美的水晶。
沈青桓驀地一滯,麵前的人,就像是隔著千百年光陰一般靜靜凝視著他。一瞬之間,恍若隔世。
下意識地,他做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莫名驚詫的動作。
他一把抱住了程非煙。
是那種緊緊的,足以讓非兒震驚的擁抱。
非兒的身量隻到沈青桓肩膀的位置,沈青桓甚至還要高上許多,他極其自然地把非兒擁在懷裏,就像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想要這麽做了一樣。
那般陌生的感覺在自己的胸腔內湧動,像是被什麽東西填滿了一般。這種感覺並不令人討厭,甚至有些讓他沉溺其中。
沈青桓像是剛剛回過神來一般,他連忙鬆開了緊抱著非兒的手,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無措。
“我……”沈青桓想要開口道歉,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裏。
非兒見他這般小心翼翼,哪裏還像是冷酷無情的殺手?
她反手圈住沈青桓的身子,放低了聲音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還有……不要難過。”就像小的時候躺在清平夫人懷中,學著她哄著自己的模樣,輕聲說著:“我好像欠了你好多的對不起和好多的謝謝。對不起沈青桓,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謝謝你在瓊羅城的那句‘珍重’,謝謝你在洛城的時候放我一馬,謝謝……”
懷中的沈青桓身形一僵,非兒也明顯察覺到了。可她非但沒有就此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不管什麽男女有別,在她的眼裏,沈青桓隻是一個朋友,一個身份和地位比較特殊的朋友。
“還有就是。”她笑著說:“你不是壞人,從來不是。”
她隱約還記得清平夫人總說,不論是什麽人,都不會願意孤獨地存在著,在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會渴望著得到承認,得到嘉許。世界上的人生下來都沒有善惡之分,而大部分的人,隻因為他成長的環境而有所改變。
沈青桓愣愣的聽著這一席話,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他抬起手,推開了非兒,墨色的眼睛裏還有著震驚的神色。
非兒隻覺得有些尷尬,她連忙收回了手,低著頭,不敢再看沈青桓一眼。
片刻的沉默過後,沈青桓忽然出聲打破了尷尬:“我想……我們可能找到懷刃氏的宮殿了。”
非兒順著沈青桓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一座銀白的宮殿坐落在山體之上,瑰麗華美,祥雲密布。那純白的顏色相互映照著,非兒已經不知道到底是那雲朵中藏匿著白玉一般的聖殿,還是那座宮殿本就似真亦幻,不似人間。
沈青桓本來迷茫的眼睛頓時變得晶亮。
天玨神劍就在那裏。
而到那時……這個緋衣女子,定然又要回到她家公子身邊。而他們,永遠都要站在對立的位置上,永遠不可能妥協。
沈青桓右手下意識的摸向腰間軟劍,腦海中卻映出了一個人的樣貌——青衫弱冠,寬衣廣袖,溫潤如玉,神色平和,滿麵病容。
真是……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討厭!
蘇離弦……倘若你落在我的手上,我沈青桓,定是讓你生死兩難!
想著,便見非兒好奇的看著他問道:“你在想些什麽?”
“走吧。”說罷,沈青桓不再多言,徑直朝著懷刃氏的宮殿方向走了過去。
非兒撇了撇嘴,暗想這人還真是心思難測。剛才還好好的,現下又陰沉了一張臉。
那懷刃氏的宮殿看似很近,其實距離頗遠。
一路上草木不多,可卻異常濃密。葉尖上一點白色,猶如淩霜,又如白雲沾染,瑰麗異常。似乎這草木都已經沾染上了些許的靈性,那點白色,竟有如仙翁額頭一點白發。
非兒走在小路之上,隻覺得自己像是站在雲端,整個人也有些飄飄然。
俯瞰著腳下群山環繞中的綠色深潭,那是他們待過的山穀,還有非兒曾經嬉戲捕魚的深潭。有一種奇異的波動從水麵湧起,她心頭一跳,卻不知為何。
陽光從天空照射下來,折射成七彩的光芒。雲朵因此而染上一抹異彩,看上去分外迷人,此等仙境,尋常人哪是說見便能見到的?
可非兒越往上走,心裏越是覺得不安,幾次三番停下了腳步,磨蹭了很久才走完了這一段並不很長的台階。
已經可以看見,玉台最高處,撐著銀白色的華蓋,飄墜著的幡帶在空中飄飛,好似仙女輕舞,在日光裏亮的有些刺眼。
“怎麽了?”沈青桓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非兒走的極慢,現下已經落了他一大截,沈青桓靜靜地看著她臉上那絲莫名的驚恐,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連像他這般的“魔教妖孽,冷麵殺神”都不曾畏懼神祗威嚴,她一個心思單純的正派丫頭又有什麽好怕的?
非兒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沈青桓身邊,小小聲的問道:“你不覺得,這裏是不是陰森恐怖了點?”純白聖潔,可卻又莊嚴肅穆的令人心驚。如果讓她選擇自己的宮殿,她一定會選在鬧市區,這樣還有點生氣。
“我倒是不覺得。”沈青桓略一沉吟,“你不要自己嚇自己,凡是宗教寺廟,又有哪個不是這樣的?”
非兒輕哼一聲,知道與這人定是說不通,也就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