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代愛情故事及其幻滅(上)
莊姬十六歲的時候,嬰齊二十四歲。
公子黑臀執政已經六年過去了,他便是後世所說的晉景公。
趙家仍然勢力顯赫,沒有人再追究趙穿和嬰齊弑君之罪,畢竟被殺的不過是一個天怒人怨的昏君罷了。
何況後來接任的晉王還不是有賴趙家殺了先王,否則,他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晉王。
趙盾已經於兩年前死於疾病,現在趙家的家長便是二十二歲的趙朔。
他身為家長,卻依然優柔,許多事情都聽嬰齊的擺布。
嬰齊也依然跳脫如故,機變百出,隻有麵對莊姬的時候,是個例外。
自六年前的第一次見麵開始,他們便時時照麵。
四季祭神的大典上,年節時宮中按例舉辦的夜宴中,甚或隻是酒肆坊間,總於燈火闌珊之處驀然見到那人的身影。
有意無意間,皆費人思量。
莊姬越長越是美麗,隻是神情也愈是冰冷。她總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之仙,冷眼旁觀著世事變幻。
公子黑臀為人尚佳,並沒有難為穆嬴和莊姬。
兩人仍然過著以往的生活,太後依然是太後,公主也依然是公主。隻是人情炎涼,自己也明白與前時不同,穆嬴沉默收斂許多,偶爾於無人處咬牙切齒,一見人來,便立刻恢複成雍容端莊的儀態。
時值夏末秋初,天氣炎熱如故,不見一絲清涼。
莊姬著一件淡紫的輕衫,下配同色的長裙。衣料是由來自吳越兩國的上等蠶絲所製,輕得仿佛沒有一絲重量。微風輕拂間,衣袂便隨風而起,如同翩翩驚鴻。
她斜倚在欄杆上,欄杆下便是禦花園中的水池,幾尾金魚時時拍浪,濺起圈圈漣漪。
一個少年,坐在她的身邊,正在撫琴。
少年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也是翩翩濁世之佳公子。
他姓屠,名岸賈。屠氏亦是朝中肱股之臣,雖及不上趙家那般曆史悠遠,卻是極得寵的新貴。
朝中的形式本來就是如此,若有人太得勢了,無論是大王或者是朝臣心裏都會覺得不安,必然便會有與之暗相抗衡的力量被培植出來。
如何使朝中各方麵的勢力都保持平衡是一種學問,想要江山太平,就一定要把持好這個尺度。
黑臀在這方便頗有些才能,表麵上對趙家恭順如故,暗暗地卻已經在抬高著屠氏的地位。
或者因為屠氏是朝中唯一可以與趙氏對抗的家族,莊姬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近屠岸賈。
她知屠岸賈一直對她傾心,大概也頗想成為附馬。如果嫁給了屠岸賈,無形之中屠家的地位又得以提高,也便是對趙家的打壓。
可是她卻不能下定這個決心。
自六年前初見後,那個少年人那雙明亮的眼睛便時時追隨著她。
雖然兩人從未交談,但目光一瞥間,便似訴盡千言萬語。
隻是,他或者對她有意,她卻暗懷心機。
無論是前世的積怨也好,今生的新仇也罷,趙氏,我都誓要讓你毀滅。
一曲甫畢,她回頭看了屠岸賈一眼,雖然未笑,目光卻也柔和了許多,“屠公子的琴藝大進了。”
屠岸賈謙恭地微笑:“讓公主見笑了,誰不知道這京城之中,公主才是撫琴第一名家。”
“第一名家隻怕不是我,聽說趙家的公子精通六藝,樣樣皆是不世之才,你我二人隻怕皆不是趙家公子的對手。”
屠岸賈眼中精光一閃,卻仍然謙恭如故:“公主說得是,趙家公子是人中龍鳳,我是萬萬比不得的。隻不過公主是金枝玉葉,那自然又比趙家公子強得多。趙家雖然強勢,也不過是臣子,公主才是主子。”
屠岸賈眼中的神采並未逃過莊姬的眼睛,她心裏暗想,看來要對付趙氏,屠岸賈會是一個好幫手。
她道:“母親就要為我擇婿了,她詢問我想要嫁給朝中哪位公子,我一直躊躇不決。雖然我很欣賞屠公子,但又怕嫁給屠公子會引得趙氏不快。”
屠岸賈微笑道:“下臣怎敢高攀?公主若是下嫁那真是紆尊降貴。隻是趙氏向來跋扈,而且公主的哥哥六年前也死於趙氏之手,這件事,下臣一直覺得不平。朝中老臣多數懼怕趙家勢力,不敢為先王鳴冤。下臣倒是覺得,以下犯上,臣子弑君,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怎可就這樣輕易地放過。”
莊姬淡然道:“那件事我早就忘記了,屠公子也休再提起。”
她忽見水池對麵一個白衣少年正向著這裏張望,兩人目光輕輕一觸,是趙嬰齊。於是破天荒的,她居然對著嬰齊微微一笑。
嬰齊愕然,六年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笑。
原來她笑起來的樣子是這樣的。
若是,可以永遠留住她臉上的笑容,那也許是世間最美好的事。
隻是這笑容卻極為短暫,一閃即逝。
她轉頭:“三日之後,宮中會有夜宴,所有朝中顯貴子弟都被邀請參加。到時,我會告訴大家,我選擇的夫婿是哪一位。”
屠岸賈大喜,連忙深施一禮:“下臣一定準時赴宴。”
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飄向水池對麵,你聽見了嗎?到時你也會來吧!
雖然你從未說過一句話,我卻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樣,不會放棄這個萬一的機會。但是,我會給你一個驚喜,讓你意想不到的變故。
待到一切昭然若揭時,你會後悔六年以前你所做的事情。女子的報複是隱忍不發的,卻比男子的報複更加深沉可怕。
或者對於趙氏之恨並不僅是來自於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也許是來自於更久遠的過去,你我都不知道的時代。從那時起,我便在痛恨著你,乃至於趙家祖祖輩輩所有的人。
也因而,我選擇徹底消滅趙氏,讓姓趙的人不再存在於這個世間。
三日之後,夜宴如期舉行。
朝中的世家子弟皆被邀請參加。
酒過三巡,身著一襲淡藍衣裙的莊姬方才嫋嫋娜娜地出現。
她似是天生適合各種顏色,無論穿什麽樣的衣服都是如此合適,仿佛那顏色便是上天為她而設計生成的。
公子們的目光全都落在她的身上,雖然說是已經死去的晉王的妹妹,到底還是公主,且人長得又如此美麗,誰若是能做附馬,那豈非是幾生的幸事。
莊姬輕施一禮,目光自各個公子的身上一一掠過,每個被她看到的少年心裏都不由地輕輕一顫。謎底就要揭開,那個被選中的人到底是誰?
便在此時,禦花園中點著的燈火忽然同時暗了下來。
眾人都是一驚,隻見月色之下,一個黑影忽然飛身而上,抱起莊姬便向著院牆奔去。
公子們紛紛叫喊,但那人武功頗高,眨眼間便帶著莊姬到了牆邊。
他雖然挾持著莊姬,卻仍然身輕如燕,輕輕一躍便上了院牆。他站在牆邊向著下麵掃視一眼,狂笑道:“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救公主嗎?”
這話方落,一個白衣少年一按麵前的幾案,身子如同一隻大鳥一般飛掠了起來,向著牆上那人撲去。
莊姬雖然被黑衣人劫持著,卻仍然看得清楚,是嬰齊。
她低聲道:“帶我走。”
黑衣人很聽她的吩咐,立刻帶著她躍下院牆,向外狂奔。
嬰齊也同樣一躍翻過院牆,緊追不舍。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過不多久便到了城外。
絳城以北,皆是大山。黑衣人出了絳城,便向著山上奔去。嬰齊隻覺那黑衣人武功極高,他雖然全力追趕,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一直沒有縮短。
那人一路跑上山頂,前麵便是一道斷崖,他在斷崖前站住,回頭望向嬰齊:“人說趙家公子文武全才,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嬰齊微微一笑:“慚愧,不知足下是何人,為何要劫持公主?”
黑衣人的臉全部被黑巾所蒙,隻在眼睛的地方挖了兩個小孔。嬰齊心念轉動,為何他要把自己的臉蒙成這個樣子?難道是我認識的人?
黑衣人道:“我是何人,足下不必知曉。隻是公主國色天姿,晉國的公子少爺哪個不心存覬覦。剛剛我劫持公主之時,卻隻有趙公子一個人追了出來。看來朝中的公子哥們大多都是無用之輩。”
嬰齊笑道:“隻怕是足下武功太高,就算他們想追也未必追得上。”
黑衣人道:“既然趙公子追來,必然是想讓我放了公主。但我冒著奇險將公主劫持出來,豈可就這樣輕易成全了趙公子英雄救美的名聲,趙公子多少也要露幾手本事,讓我能心甘情願地退去。”
這人說話的口氣即不象是江湖中人,也不象是朝中官員,嬰齊一時也猜不透他到底是何人。他的目光不由落在莊姬身上,見莊姬安安靜靜地站在崖邊,山風吹起她的衣袂,她便如同要羽化飛升而去一樣。
他的心便掠過一絲哀傷。
他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每次見到莊姬的時候,都會莫名地覺得悲傷。
無論當她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或者現在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隻要見到她,心裏的哀傷便會悄然湧起,慢慢地占據整個靈魂。
總覺得有愧於她,是因為六年前殺了她的兄長嗎?
他道:“好!雖然我不是足下的對手,但也要拚死一試。”
他身上不曾帶著武器,從地上撿起一條枯枝,“我就用這條枯枝來試一試足下的身手吧!”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枯枝上,他的眼中露出了明顯的笑意:“趙公子果然是趙公子,明知不是我的對手,卻要用一條枯枝與我比試。我一向風聞公子是人中龍鳳,我對趙家也素來景仰,想必我用劍來迎戰公子,不算不敬吧!”
他“錚”地一聲抽出腰畔帶著的劍。劍光被月光一映,亮得如同白銀一般。
嬰齊脫口讚道:“好劍。”
黑衣人用手指彈了彈劍脊,劍便發出“翁翁”之聲不絕於耳。“這劍是越國的名匠所煉,與我國人所用的青銅不同。這才是一把神兵利器,能輕易削斷青銅刀劍。越國的商人告訴我,這種劍叫鐵劍,據說能夠掌握鐵器的人便可擁有天下。”
嬰齊心裏微動,他為何要說這些話?
黑衣人道:“公子若是今日能夠生還,還望能夠大量煉製鐵劍,隻有這樣,晉國才能稱霸於諸候之間。”
嬰齊深施一禮:“在下受教了。”
那黑衣人忽的一劍向著嬰齊胸口刺出,他剛才還在談論鐵劍之事,似乎全無殺氣,下一瞬間便已經刺出一劍,喜怒變化,皆出於意料之外。
嬰齊卻早有所提防,手中的枯枝在對方劍脊上輕輕一按。枯枝雖然軟,落在他的手中卻又堅硬如鐵,黑衣人手裏的劍竟被他按得偏了幾分。
黑衣人輕咦了一聲:“公子的武功是哪裏學的?”
嬰齊微笑道:“趙家祖輩相傳,據說是先師老子所授煉氣之法。”
黑衣人點頭:“好,原來是神仙的弟子。”
他對嬰齊的輕視之心已去,劍法更加淩厲。嬰齊手中枯枝時軟時硬,數招過後,仍然未被黑衣人的鐵劍削斷。
黑衣人眼中也不由地現出敬佩之意,若不是為了公主,嬰齊倒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少年英雄。
此時兩人的位置已經轉變了,本來黑衣人站在莊姬的身邊,但兩人打鬥跳躍,已經變成黑衣人麵對著莊姬,趙嬰齊背對著莊姬。
嬰齊全神貫注在麵前的黑衣人身上,忽覺得後腰一陣劇痛,他心裏一緊,背後隻站著一個人,那便是莊姬,難道……
黑衣人的目光被嬰齊擋著,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他手中的劍又被嬰齊蕩開,左手一掌則向著嬰齊胸口擊去。
這一掌他本以為嬰齊一定能躲得開,誰知此時嬰齊卻遭到暗算,因後腰的劇痛,心神便有些散了。
那一掌結結實實地擊在嬰齊的胸口,擊得他向著崖邊飛出。
莊姬正站在他的身後,被他一撞,兩人一起向著崖下落了下去。
嬰齊身在半空,神智立刻恢複清明。他轉頭一看,見莊姬就在自己身邊,兩人的身體正向著崖下疾落。
他立刻反手拉住莊姬的手,另一隻手則用力攀住崖上的枯藤。
長在崖邊的枯藤上滿布尖刺,嬰齊拉著枯藤仍然無法止住下落之勢,又向下滑落了很長一斷距離,才總算停了下來。
那枯藤之上,已經滿是他手掌的鮮血。
他深吸了口氣,向下看了看,隻見自己的後腰上一個深深的創口,鮮血如泉而出。那創口如此之深,想必是匕首之類的利器造成的。
他居然一句話也沒有問,反而安慰莊姬道:“公主莫怕,我料想過不多久,宮裏的人就會追過來了。”
莊姬亦抬頭看著他,嬰齊身上的鮮血浠浠瀝瀝地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胸前,那鮮血的味道……
她有些失神,這鮮血的味道為何似曾相識?
崖上的黑衣人探頭向下望了望,他們此時已經離開崖頂很長一道距離,那黑衣人獨自一人亦是沒有辦法將他們救上來。
黑衣人大聲叫道:“你們堅持一會兒,我立刻就去把宮裏的人引過來。”
嬰齊點頭:“有勞了。你放心,我不會放下公主的。”
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如故,鎮定之中透著一抹灑脫不羈,但莊姬卻感覺到他的語音已經比剛才虛弱了很多。
她咬了咬牙,“若是你支持不住,就放了我吧!”
嬰齊低頭微笑:“我怎麽會支持不住?我不是人中龍鳳嗎?還有什麽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莊姬呆了呆,他仍然在笑,鮮血也仍然在流。她隻覺得他的臉色明顯比剛才蒼白了許多,那血流得如此之快,似迫不及待要離開主人的身體。
“可是,你這樣拉著我,血會流光的。”她不甘心似地勸說他。
他收斂起笑容,換上鄭重嚴肅的神情,“你放心,我絕不會放你下去,就算血流光了,我死了,我亦會拉著你。”
莊姬錯愕,她知他是極跳脫之人,最喜陰謀詭計,還很少見他以這樣的神情說話,隻是為了做出一個保證。可是,為何?為何要如此堅持?
身上的血越來越多,那就表示著他身體裏的鮮血越來越少。
他卻仍然大睜著雙眼,安然注視著她,她忽然有所覺悟,即便是死去了,他也會這樣注視著她吧?
崖上傳來人聲,屠岸賈探頭向下張望:“公主在這裏,快來救公主,在這裏!”
他們都來了嗎?
馬上就可以把他們兩人救上去了。
可是,可是心裏卻有些不甘,就這樣被救上去嗎?
她忽然嫵媚地一笑,“嬰齊,你跟著我好嗎?”
趙嬰齊一怔:“什麽?”
女子的笑容如同罌粟一樣誘惑著他:“跟著我。”她重複了一遍,“我們走吧!”
她忽然用力一扯,嬰齊不由失聲驚呼,他早已經沒有力氣,這樣拉著莊姬不過是源於心底的堅持。
莊姬如此用力的一扯,他再也拉不住,手不由地鬆了。
莊姬便向著崖下落去,如同春末最後一朵落花。
崖上的人們齊聲驚呼,嬰齊想也不想,立刻也鬆開手,向下落去。
就這樣跟著她吧!也許會墮入地獄。
兩人一齊向下跌落,手終於挽在一起。雲彩扶搖而上,蒼風呼嘯而下,生與死,愛與恨,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