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次別離(上)
趙叔帶走上瓊台之時,所有的宮人都被屏退了。
他看見褒姒斜倚在欄杆上,長長的衣袖被夜風吹起來,如同方欲羽化之仙。他看了她片刻,想到過往的數月時光,自相遇到現在,一切都似乎太匆忙了。
胸中暗藏的罌粟仍然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他探手入懷,將那絹包取出,花早就幹枯,他抓起花,用力碾碎,全不帶一絲憐惜。
破碎的花瓣隨風散去,輕若纖塵,失盡生命。
兩人的目光都停駐在花屑之上,直到塵埃落定。
他卻仍然固執地注視著花屑,如同注視著自己正在粉碎的心。
她含笑問他:“為什麽不敢看我?”
他淡淡地道:“你貴為王妃,我又怎敢褻瀆。”
她冷笑:“是因為這個原因?隻怕你是擔心看了我就不再忍心殺我吧?”
他立刻抬起頭直視著她的雙眼,“你很聰明,又一次猜到了一切。”
她仍然是冷冷地笑,許久以來,她都不曾如此笑過了,隻有見到他的時候,她才會露出笑容。隻是這笑卻越來越冰冷,暗含利刃,似可刺破人心。
“四國大軍來了,卻遲遲不攻城,城內的戎人也遲遲不敢進攻,看來是雙方各有顧慮,都有恐懼之心。我聽說滿也速是你肝膽相照的仇敵,你們雖然屢次交戰,卻腥腥相惜,而且他又是已故戎主的兒子。若是此時,戎主忽然身亡,換了一個新主子,願意和大周和平相處,那不是皆大歡喜,即不傷和氣,又退了戎兵,何樂而不為呢?”
叔帶歎道:“你果然聰明,若你不是禍國殃民,確可以做一個母儀天下的賢後。”
“母儀天下?”褒姒哈哈大笑,聲音尖銳刺耳,嚇了叔帶一跳,叔帶不由自主抬起頭,見褒姒便站在自己身前不遠,一雙秋水般的雙眸含怨帶嗔,他心裏暗歎,我還是不能抵抗她。
“我要母儀天下做什麽?我隻是想跟著你,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可惜你不要我,你更喜歡公主。不過也說得是啊!大夫做了附馬,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是什麽?我隻是一個妖孽,一個生下來就被扔入河中的妖孽。”
叔帶不由道:“其實那個傳說未必是真的。”
褒姒淡淡地道:“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我就應該死嗎?”
叔帶一怔,腦子裏一片茫然,如果是真的,她就應該死嗎?在她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還未曾做過任何錯事,就因為出身的原因,她就應該死嗎?他咬了咬牙:“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事情也輪不到我作主,我隻知道你現在應該死,不管你是什麽人,是妖孽也好,是一個可憐的孤兒也好,現在你應該死。”
褒姒微微一笑,慢慢地分開衣袂,露出玉石般晶瑩剔透的胸口,“你說我該死,那麽你殺我啊!來殺我啊!”
叔帶一呆,隻見褒姒一步步向自己走了過來,他不由自主地後退,手雖然按在劍上,卻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來,殺她嗎?真的殺她嗎?
便在此時,忽聽一人在屏後大聲問:“是誰想殺美人?”話音剛落,“轟”地一聲巨響,屏風已經被人擊成粉碎,四散分落。戎主身著中衣,從屏後走出來。
褒姒立刻退到戎主身後,伸出一隻纖纖玉指,指著叔帶道:“是趙大夫,他深夜潛進宮中,想要殺我,大王快救我。”
戎主大怒,喝道:“來人啊!來人啊!”
褒姒笑道:“大王不要叫人了,不會有人來的。”
戎主一怔,問道:“為何?”
褒姒微微一笑:“我把人都遣走了。”
戎主道:“美人為何把人都遣走?”
褒姒笑道:“聽說大王是戎人中第一勇士,我正想見識見識大王的英雄氣概,要那些人礙手礙腳做什麽?難道大王連一個趙叔帶都對付不了嗎?”
戎主哈哈大笑:“廢話,我殺人,還需假手旁人嗎?美人站在旁邊,看我怎麽慢慢折騰死他。”
趙叔帶淡淡一笑:“來吧!我也聽說過你神勇非常,正想見識一下。”
褒姒好整為暇地依在塌上,隨手拿起一枚鮮果放入口中:“那你們慢慢打,別死得太快,死得太快就沒意思了。”
叔帶哼了一聲,他知道此時不是逞英雄的時候,搶先一劍刺出。戎主閃身讓過,當胸一拳向趙叔帶擊來,拳風虎虎,叔帶不敢硬接,撤劍閃過。戎主哈哈大笑:“你們周人就是膽小,打架都不願意直來直去,跳來跳去地躲閃,十分無趣。”
叔帶默然不語,揮劍再刺,他的劍法一向輕靈快捷,戎主雖然身材槐梧,動作卻也十分敏捷,兩人來來回回打了幾十個回合,叔帶暗暗叫苦,看來戎主第一勇士的名頭真不是浪得虛名。
他心裏著急,怕時間太久,會引起宮中侍衛的警覺,又在擔心放火的事情,不知道進行得如何,索性劍法一變,隻攻不守,每一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戎主皺了皺眉,罵道:“你不要命了?怎麽有這樣打架的?”
叔帶淡然道:“我今天進來,本來就沒想活著出去。”
戎主罵道:“我剛才一直讓著你,你以為我真怕你不成?”
且戰且退,一路退到牆角,忽然大喊一聲,從牆角拿起一根短棒,一棒擊中叔帶的劍脊上。叔帶虎口一麻,劍已經脫手飛了出去,手掌上已經被震得鮮血直流。他雖然在修習吐納功夫後,武功大進,但他本來隻是擅長兵法,並非以武藝見長,因此,在劇鬥之下,便難免捉襟見肘。
戎主又是一棒擊來,叔帶知道不能硬接,連忙後退,戎主左手銀光一閃,一隻短劍已經削在叔帶腰間。叔帶一驚,他想不到戎主還藏有這一招,隻覺得腰間劇痛,知道自己已經受了重傷,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叔帶咬了咬牙,拚全力一劍向著戎主心口刺去,眼見戎主一棒向著自己頭頂打來,左手短劍也正向著自己胸口刺來,他全然不顧,暗想自己劍長,總能在戎主殺死自己以前刺中他。到時便是與他一起死了,也沒什麽,忽然想起褒姒,不由自主地向著她的方向望去,以後死了,就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便是這一瞥間,兩條淡紫色的絲帶從眼前掠過,正好纏住戎主的雙腕,戎主大驚,全力一掙,竟然沒有掙脫,此時叔帶的劍已經刺入戎主的心口。
戎主大喝一聲,雙眼瞪著旁側,顫聲問:“你到底是誰?”
褒姒淡淡地說:“我是褒姒,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
戎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倒在地上,至死都未瞑目。叔帶全身一軟,也倒在地上,他出血甚多,如果不及時止血,也是凶多吉少。
褒姒慢慢地走到兩人身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叔帶:“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救你。”
叔帶微微一笑:“我不會求你。”
褒姒道:“你不怕死嗎?”
叔帶笑道:“如果我怕死,你還會喜歡我嗎?”
褒姒一怔,怒道:“你就知道我喜歡你,所以不會眼見你死嗎?你錯了,如果你不求我,我絕不會救你。”
叔帶笑道:“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求你,我隻是不願意求你。求誰都好,我卻絕不會求你。”
褒姒道:“為什麽?”
叔帶道:“因為我討厭你,我自始至終都討厭你。”
褒姒心裏不由冰涼如水,她慢慢地坐在地上,坐在戎主與叔帶的血泊中,“你真那麽討厭我嗎?你真那麽討厭我嗎?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的。”
兩人默然相對,叔帶的血不停地溢出,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忽見窗外火光衝天而起,他心裏暗喜,火已經放起來了,戎主也死了,就算他也死了,總算還死得值得。
褒姒側頭看了看火光,低聲問:“有人和你一起來?”
叔帶點了點頭。
“是誰?”
“是雪姬。”
褒姒淒然一笑:“你以前不要我,就是為了她。”
叔帶點頭,“不錯,她是我的妻子。”
褒姒道:“戎主死了,你們都不會放過我。等到我也死的時候,你就可以和她雙宿雙棲了對不對?”
叔帶心中也不由淒然:“誰又能殺死你呢?”
褒姒道:“這麽說,你是不想我死了?”
叔帶道:“那倒不是,如果可能,我第一個就會殺了你,可是我卻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人能對付得了你。”
褒姒目光一寒,“既然你那麽恨我,我也不想讓你如願地和那個賤人在一起,索性我現在便殺了你,就算我死了,黃泉路,你也隻能和我在一起走,你永遠都不能和那個賤人天長地久,白頭到老。”
她說到做到,隨手拿起地上的短劍,心一橫,便向著叔帶的喉頭刺去。叔帶閉上雙眼,心道,死在你手中也好,總勝過便這樣流血而死。或者不死的話,將來有一日,總還要麵對殺你的一天。
忽聽一個女子尖聲叫道:“不要傷他。”
叔帶大驚,心裏暗暗叫苦,你來這裏做什麽?
睜開雙眼,隻見雪姬站在門口,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右手則持著一把匕首抵住嬰兒的心口,“你要是殺他,我就殺了伯服。”
褒姒停下手中短劍,站起身道:“你要殺伯服?你忘了伯服是你的外甥了?你要殺了你哥哥的兒子?”
雪姬咬牙道:“我不管他是不是我哥的兒子,如果你敢傷叔帶,我一定會殺了伯服。”
褒姒莞爾一笑,“你以為你能傷得了伯服嗎?”她手中短劍寒光一閃,已經脫手飛出,向著雪姬的喉頭激射而來。雪姬大驚,想不到褒姒完全不顧伯服,眼見短劍已經如閃電般地飛過來,想躲閃已經不及。
便在此時,叔帶鼓起全身的力氣咬牙飛身擋在雪姬身前。褒姒雙眉微皺,心道你到底還是幫著她,難道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寧願為她而死?
她喟然長歎,手指輕挫,短劍便“叮”地一聲落在地上。她心裏躊躇,我該怎麽辦?殺他們嗎?
雪姬見褒姒神色淒然,立刻全力將伯服向著窗口用力擲去,喝道:“你還要你兒子的命嗎?還不快救?”
褒姒一驚,飛身向伯服撲去。與此同時,雪姬將一物塞在叔帶手中,低聲道:“這是唯一的機會,殺她!”
叔帶大驚,心念電轉,百感交集。雪姬用力推他:“快殺她。”
叔帶不由自主將手中之物全力擲出,擲出後才發現,原來雪姬忙亂之中,自地上撿起的東西竟是那把無頭之箭。
箭如流星,向著褒姒後心飛去,褒姒剛剛接住伯服,也不知她是有意或是無意,居然完全不知躲閃,那箭雖然無頭,被叔帶用全力擲出,比原來的有頭之箭還有鋒利百倍,從褒姒的後心穿過,前心穿出,將她懷中的伯服也穿個正著,箭透過兩人之體飛出,餘勢方盡,落在地上。
褒姒慢慢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叔帶:“你殺了我?!”
叔帶呆呆地看著褒姒,隻覺得心中空空落落地,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不僅殺了我,連你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殺死了。你知道嗎?伯服是你的親骨肉。”
叔帶大驚,“你說什麽?”
褒姒苦笑:“他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麽要殺他呢?”
叔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褒姒慢慢地向著叔帶逼近,“可是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死嗎?你想錯了,我不會死,因為我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我不僅不會死,還會在你的麵前殺死你的妻子,這個被你叫做妻子的女人。我會慢慢地殺死她,讓她慢慢地死,死上幾天幾夜,你說這樣是不是很過癮。”
叔帶一驚:“不要,這不是她的錯,如果你想報複,就報複我吧!”
褒姒微微苦笑:“到現在你還幫著她嗎?”她覺得雙目刺痛,眼前一片血紅,隻聽雪姬驚呼:“你的眼睛流血了。”
褒姒道:“你不用害怕,我隻是流眼淚了,你沒見一個人傷心嗎?傷心的人都會流眼淚,我也是人,我也一樣。”
叔帶笑道:“也好,都死了也好,免得留下一個,活著的其實比死去的要痛苦得多。”
褒姒雙手顫抖,我恨你嗎?也許是吧!但我卻還是不想殺你,就算是恨,卻還是有愛的吧?為什麽,你當初不願意帶著我走呢?
她眼中血淚流得更多,臉上卻現出奇異的微笑,“我隻會殺死她,卻不會殺你,以後你都會陪著我,永世也不分離。”
她手輕抖,絲帶纏上了雪姬的脖子。雖然沒有看趙叔帶,心底卻有一雙眼睛凝視著他:殺了我吧!若活著是如此痛苦之事,我寧可速死。若來世我們仍然要經曆如此愛恨情仇,我寧願靈魂就此塵滅,再不會有來生。
雪姬緊緊地抓著纏在頸上的絲帶,呼吸逐漸困難,她亦在想著同樣的問題:他會否殺她呢?在我們兩人之間,他最終會選擇哪一個?
她的雙眼已因呼吸困難而充血突出,視線也開始模糊,但她仍然看見叔帶拿出了那隻七彩陶罐。
她心裏又是喜又是悲,不由地望向褒姒,他到底選擇了她,放棄了這個罌粟般的女人。卻又難掩淒然,因她知她這一世都不可能勝過褒姒了。
她知在叔帶的心裏,褒姒將會如同神邸般地存在,再無人可替代。
淚水無可遏製地**,她想褒姒也同樣感覺到了這一點,因而在那最後一刻,她的臉竟是美麗得空前絕後。
眼前七彩光芒閃耀,叔帶的臉色重歸寂然,褒姒不見了,隻餘下地上的死嬰。無人再看嬰孩一眼,似他從不曾存在於世間。
這冷淡卻比傷感更刺痛人心,因人到情傷之處,原來是不流淚的。
李耳飄然而至,將一顆丹藥塞入叔帶口中,“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死,不過你卻不能死。”
叔帶隻覺疲倦不堪,甚至連問的心情都沒有。李耳道:“褒姒並沒有死去,她隻是暫時被收伏在壇中,用靈符鎮壓,她是天地間的靈物,是不可能被真正殺死的。你要世代守護這陶罐,切不可再將它打開。”
叔帶默然不語,她還沒死,她還在壇中。他不由自主地接過泥壇,緊緊地抱在懷中。
李耳長歎道:“鎬京已非久留之地,現在四國之軍已經進入鎬京,宜臼即將即位為王。遷都在即,大周氣數已盡。你益向晉國而去,數世後,趙氏必會成為一方霸主。我教你的吐納功夫,你不妨流傳下去,就算是我對趙氏的一點補償吧!”
李耳語音方落,人已飄然而去,叔帶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壇子,去晉地?也好!遠遠地離開鎬京,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