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笑的美人(下)

趙叔帶看見街上站著一個年愈古稀的老者。老者須發皆白,卻麵色紅潤,神清氣爽,臉上連皺紋都不甚有。

他身著青衣,安然立於街對麵,神色淡然從容,讓趙叔帶一見之下便生出好感。

他自回京以後,一直深居簡出,上朝亦是托病不去。天子卻因他帶回了褒姒,對他此次的功績極為褒獎,一連派人送來許多賞賜。他一概收下,卻連進宮謝恩都省去了。

一連數日,他都聽見自街上傳來奇異的叫賣聲:“賣陶罐!賣陶罐!上好的陶罐,隻賣一萬金。”

一萬金的陶罐,他還聞所未聞。

這叫賣聲便是來自他家門前,似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他隱忍數日,終於還是忍不住走出家門。

老者微微一笑:“大夫終於肯見我了。”

他笑笑:“老丈在此數日,叫賣天價陶罐,一聽便知,不是為了賣東西而來。”

老者笑道:“這陶罐賣一萬金並不算貴,但若是尋到了知音人,我分文不取,也願意拱手奉送。”

“誰又是知音人?”他南征北戰,見過的奇人異士本來就多,一見這老者,便知他不是一個普通人。

老者神秘地笑笑,“也許是大夫,也許是別的人。”

他問,“那陶罐到底有何奇異之處?可否讓我見識一下?”

老者自衣袖中取出一隻七彩斑斕的古樸陶罐,“隻是一個普通的罐子,若是用來插花,大概會物盡其用。”

他怔了怔,一萬金的陶罐,隻用來插花嗎?他伸手接過陶罐,才一入手,心裏就是一動。為何……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呆呆地凝視陶罐,總覺得陶罐上竟似有著褒姒的氣息。

“大夫可看出什麽了?”老者高深莫測地詢問。

他遲疑,“我不知道,隻是覺得這東西有些熟悉。”

老者笑笑,“看來這陶罐今日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了。”

他抬頭注視著老者:“老丈到底是何人?這陶罐又是什麽異寶?”

老者拱手笑道:“在下隻是藉藉無名的掌書吏,賤名何足掛齒。”

趙叔帶忽然想到一個人,這人出生之時,頭發眉毛便是白的,因而自幼就被人稱做老子。他連忙肅容問:“先生莫非就是李耳先生?”

老者含笑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連國之棟梁的趙大夫也知道區區在下。”

趙叔帶微微苦笑:“先生不必嘲諷在下,我這次出征,隻怕是過大於功。”

李耳淡然一笑,“萬事皆有前定,大夫也不必太過自責。”

趙叔帶引著李耳進了自己的書房,囑人不要打擾,“這陶罐到底是何來曆?為何先生要在我的門前販售?”

李耳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微笑問:“大會覺得褒姒如何?”

趙叔帶一愕,褒姒如何,這該如何回答?

“聽說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他默然,輕輕點了點頭。

“這麽說,連大夫也無法抵擋她的魅力?”

趙叔帶皺起眉,他知道李耳是得道的高人,卻想不到他居然說出這樣不三不四的話來。

李耳仰天長笑,“我的先師,本是朝中的天官。五十六年前,他因不曾力阻曆王,而放出了一個妖孽。他自責甚深,又知這陶罐是降伏那個妖孽的唯一神器,所以才帶著陶罐悄悄地離開了皇宮。自此以後,他一直潛心修煉,為的就是將來的某一日,可以親手將那妖孽重新封印回陶罐。隻是他未曾等到這妖孽臨世,就仙遊了。他曾經反複叮囑我,那妖孽留在人間,終是禍害,一定要將她除去。並囑我找到那個可以降伏妖孽的人,將陶罐交給他。”

趙叔帶低聲道:“那妖孽莫非就是褒姒?”

李耳笑道:“先生見過褒姒,不覺得她很奇異嗎?”

不錯,她確是很奇異,隻是這般的美麗,便已是不祥的了。也許這不過是男人們的推托之辭,將自己的意誌不堅和貪圖享樂皆歸疚於身邊的女子身上。

隻是這本就是一個男人的世界,紅顏自古多薄命,女子天生的美麗,不過是一把雙刃劍,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他道:“誠如先生所言,她確是很奇異,男子見了,都會神魂顛倒。”

“那麽大夫呢?是否也為她傾倒?”李耳緊追不舍。

趙叔帶輕輕歎了口氣,“她已是天子的寵妃,我又豈會有非份之想?”

李耳熟視了趙叔帶半晌,忽然深深一揖:“大夫雖然沒有非份之想,我卻有個不情之請。”

趙叔帶不由倒退了一步,“先生是想要我收服褒姒?”

“不錯,若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收服這個妖孽,此人非君莫屬。”

他猶疑不下,若說她會禍國殃民,到底不曾做過什麽神人共憤的事情,不過是天子分外地寵幸。

那亦不能歸疚於她,後宮哪個女子不是千萬百計想要得到君恩?她隻是得益於天生的美麗罷了。

也許她是妖孽轉世,但到底她現在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觸手可及。

李耳輕歎道:“大夫想想妹喜和妲己,她們亦不過是女子罷了,卻最終落的個國破家亡,前車之鑒,不可不引以為戒啊!

他霍然而悟,趙家世代為朝中肱股之臣,隻知有國不知有家,他又豈能為了自己的憐愛之心便置天下安危於不顧?也許褒姒是無辜的,但為了更多無辜的百姓,也隻能犧牲她了。

他自有冠冕的理由,男人會依此行事的準繩,雖知會委屈傷害了她,卻終是義無反顧。

他道:“我該如何去做?”

李耳點頭微笑:“若是大夫不嫌棄,我想收大夫做個記名的弟子,將先師傳我的一些修道之法傳授給大夫。以大夫的資質,相信假以時日,必能從容控製這陶罐,收服妖孽。”

他連忙跪倒在地,“先生是得道的高人,朝中誰人不知。能蒙先生收我為徒,那是我的福分。”

兩人行了拜師之禮,李耳傳授了一些吐納煉氣的法門,囑他靜心修煉,便飄然離去。

趙叔帶將李耳送至門外,忽見一個青衣小鬟站在牆角,眼望著他,似是想招呼,卻又不敢。

他瞥見小鬟的衣角上繡著一支梅花,他輕輕歎了口氣,迎了上去。

那小鬟連忙行了一禮,道:“公主請大夫進宮相見。”

他想起自從回來以後,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他都不曾去探訪過雪姬。他不免暗暗慚愧,這些日子以來,他竟似完全忘記了雪姬一般。

他隨著小鬟自邊門進了後宮,因他與雪姬是自幼訂親的,兩小無猜,平時來往得慣了,宮中的侍從早便與他相熟。見他進宮,紛紛招呼道:“趙大夫,又來探望公主了?”

他微笑著點頭,心裏卻不免苦澀,他該如何麵對雪姬?雖然雪姬不知,但他確已經做出了背叛雪姬之事。

雪姬是冬天出生的,出生那一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因而便起名叫雪姬。她又自幼喜梅,將自己住的地方也起名叫問梅宮,身邊的宮女衣上也都繡了梅花。因而他一見就知這小鬟是雪姬宮裏出來的。

小鬟在院外便停住腳步,輕聲道:“公主在裏麵等候大夫,請大夫自己進去吧!”

他推門而入,見雪姬依在欄杆上,閑閑地望著欄下小池塘中的紅鯉。雖然容顏溫柔和美如故,卻無法掩飾眼角的那一抹落寞之意。

他知這落寞的始作蛹者便是他,他卻無力彌補。他在雪姬身後站了片刻,輕聲道:“雪兒,我來了。”

雪姬回首,臉上立刻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她是稟性柔順的女子,雖然在宮中長大,卻全無驕奢任性的習氣。就算是心裏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也隻是默默地承受,從來不令人知。

她越是如此,趙叔帶便越是愧疚。在褒姒這件事上,他與普通的男子並無二致,不過是見色起意,無法自持。他難免在心底苛責著自己,刻意忽略著剛見麵時那一絲熟悉的心悸。

“我聽說你托病不朝已經有月餘的時間了,你身體可好?”雪姬的聲音也一如既往的溫柔低沉,與褒姒那般清泠似冰的聲音不好。

他怔怔地看著她的麵頰,她亦是美麗的女子,雖然不似褒姒那般讓人一見銷魂,但朝中暗慕她的世家子弟也大有人在。她卻始終如故地待他,將他當做自己未來的夫婿。

他道:“對不起……”隻說了三個字,後麵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雪姬笑笑,“我經常見到姒貴妃,每見一次,都更覺得她美麗非凡。象她這般美的女子,連同是女子的我都難免傾倒,更何況是男人。”

他忍不住否認:“我不是……”他頓住,雪姬並不曾提到他,他不過是心虛不打自招。

雪姬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大夫可有話要對我說?”

他一愕,有什麽要說的嗎?兩人默然相對,氣氛莫名地尷尬。他們兩人的相處,向來是輕鬆自如的。即不因雙方的未婚夫妻身份而有所芥蒂,也不會因身份的高低不同而有所疏離。他們如同知己一般無話不談,連宮人們都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和諧。

隻是這一次回來,一切都改變了。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瞬息萬變,雖然兩人近在咫尺,卻都感覺到對方的心遠過天涯。

他想到與褒姒迷亂的那夜,李耳要求他肩負的使命,他忽然便興味索然,隻覺得這人生不過是一場鬧劇,他卻偏偏是這鬧劇的主角。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雪姬,沉聲說:“相信我,我一定會娶你為妻。”這是說與雪姬聽,也是說與自己聽。男人需得有所擔待,他與雪姬自幼定的親事絕不能因他的意亂情迷而廢止。褒姒終是會恨他的,無論他是否別娶,他與她之間都必然是個悲劇。

雪姬任由他抱著,心裏卻覺得淒然。他從來不曾與她有過什麽親密的舉動,相識十幾年,都手都不曾碰過,兩人相敬如賓甚至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地步。她卻從來不曾擔心害怕過什麽,隻因為她信任他。

但現在,當他抱著她時,她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信任卻飄然遠走。此刻的摟抱竟比十幾年的淡然更令人黯然神傷。

她卻仍然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我從來不曾懷疑過你。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會相信你,支持你。”

似有人將一道細細的絲線緊緊地束在心髒之外,用力拉扯。痛是銳銳的,不至於失聲慘叫,額上卻會滲出冷汗。那痛亦是長久不斷的,時日越久便越是深入,總覺得會有一日痛到無法忍耐。也許絲線會斷,也許心會從中裂開兩半。

雪姬的目光悄然飄走,她看見遠遠的瓊台上站著的那個女子翩然若仙的身影。她不知她是否看見相擁的兩人,也許是吧,也許不是!是否看見又有什麽關係?

她輕輕歎了口氣,無力地垂下頭。

花園之中,逐漸種植那些奇異的藍色花朵。人們漸漸迷醉於花香之中,忘乎所以。這花正象是褒姒的化身,在不知不覺間便控製住後宮中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