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鬼子失蹤了(下)

我連忙搖頭:“沒有!”這兩個字說得不夠理直氣壯,我自己都聽出了我的心虛。我深吸了一口氣,端正坐姿,又堅定地重複了一次:“當然沒有!”

老媽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愛上趙嬴子了呢!”

我一怔,愛上趙嬴子?

老媽端過桌上的那盆湯,“你知道趙嬴子把靈兒封印進陶罐以後做了些什麽嗎?”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我哪裏知道,我連他怎麽把靈兒封印進陶罐的都不知道。

老媽雙手結印默誦咒語,湯麵便忽然平整如同明鏡。在鏡中,我見到趙嬴子和靈兒,兩人黯然對視,窗外傳來幾聲雞鳴。我想起那句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忽然悲從衷來,即見君子,雲胡不喜?以前我就讀過詩經中這首詩,那時全不明白這詩想要說些什麽。明明是一個女子在期盼著一名男子,那名男子來了,女子卻又不快樂。既然思念,就是想見到他,見麵了以後,應該欣喜若狂才對,為什麽反而悲傷?

現在我卻似有些明白了,有的時候,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

靈兒卻不甘心就這樣被收服,她驀然後退,摘下掛在牆上的青銅劍。

趙嬴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靈兒,“你想要與我動手嗎?”

靈兒咬牙,“我不甘心!”

不甘心!誰又能甘心?被自己深愛的人欺騙,不止是落的個淒慘下場這般簡單,那種心碎如死的感覺,又有誰能甘心呢?

“好!若你能殺我,你便自由了,世間再無人能降服你。”

若你能殺我,我亦自由了,不必再承受這刻骨銘心的痛。

不知為何,我竟在水鏡之中看出了趙嬴子的思想。

靈兒呢?連我都感覺到的她是否亦感覺到了?

靈兒咬緊牙關,一劍向著趙嬴子刺去,趙嬴子閃身避過。他是自幼修煉的禦龍人,她雖然不曾修煉過什麽,卻是龍的女兒。

兩人都不是普通人,且是一母所生。雨滴自開著的窗戶飛濺進室內,隨著劍光四處飛揚。劍若青虹,雨若飛花,靈兒的麵頰淒豔如死。

這是一場生死之戰,卻不帶一絲煙火氣。交戰的雙方都如同世外之仙,一舉手一投足皆飄然出塵。

但隻要是決鬥就會有個輸贏,市井無賴的決鬥也罷,武林高手的對決也罷,甚或是神魔之戰,總要決出個輸贏來。

窗上掛著的素白窗簾隨著劍光落下,靈兒這一劍到了趙嬴子的麵前。

每一個命運都會有個歸宿,每一段愛情都會有個結果。若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之戰,若一切都已走到了盡頭,當你我終於兵刃相向之時,過往的一切是否已成輕煙一縷?

她驀然頓住了手中的劍,劍停駐不發,趙嬴子蒼白如刀的手也遲疑了片刻。

雖然隻是片刻,在她看來卻一生般地長久,他會否砍下這一刀?

掌風如刀,雨絲如劍,他終於有所決斷。這一掌仍然向著靈兒擊下去,義無反顧,無怨無悔。

靈兒慘笑!到底,這是你的選擇!

她頹然倒地,沒有死去,卻氣息奄然。

趙嬴子手中的陶罐閃爍著七彩光芒,那光落在靈兒的身上,便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靈兒的身體漸漸縮小,最終成了一條小小的金蛇被吸入那陶罐中。

整個過程,靈兒皆逆來順受。

哀莫大於心死,若心已經死了,又怎麽還會在意自己會落到什麽樣的下場?

靈兒被收入陶罐之內,趙嬴子取出羊皮符咒封在罐上。

所有的事情做完後,天色大亮,雨也漸止了。

他在陶罐前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罐,似已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

外麵傳來人聲喧鬧,皋帶著大批侍衛出現了。

“就是他!這個人擅鬧禁宮!”

皋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趙嬴子,這個人似曾相識。他忽然想起,這人便是一直被緝拿著的逃犯趙嬴子。

他以為父親孔甲捉拿他不過是因為他帶走了靈兒,對於靈兒,他自己也同樣心懷叵測,隻不過礙於那是父親的妃子,他不便染指罷了。

若幹年前發生的事情,他一無所知。死去的廑是何人,他早已經忘記。畢竟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而人們又大多是健忘的。

他雖然已經得知師門祠失火的消息,但他也同樣相信那是仙人所為,並不曾懷疑這個膽大妄為的侍衛。

隻是,他心裏卻有隱秘的喜悅,父親死後,靈兒就歸他了。

他焦慮地向著宮中張望,卻不見靈兒的身影。他忽然想起,這個大膽的侍衛曾經劫持過靈兒。

他立刻沉下了臉,喝問:“大膽趙嬴子,靈貴妃呢?”

趙嬴子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應該是他堂弟的少年。自小縱欲的少年人,有些未老先衰的疲憊。他笑笑:“靈兒已經死了。”

皋一怔,“死了?屍體在哪裏?”

他指了指麵前的七彩陶罐,“在這裏麵。”

皋看看那小小的陶罐,雖說靈兒很纖細,但諾大的一個人又怎麽能裝進那陶罐?

趙嬴子淡淡地注視著眼前的皋:“你是否還想保住成湯的天下?”

皋錯愕,下意識地點頭,忽然想起,一個小小的侍衛有什麽資格問他這種問題?他本想發怒,但不知為何,當他看見趙嬴子臉上那一抹淡淡的悲哀之色,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克製住自己的怒火。

他說:“你到底是誰?”

趙嬴子笑笑:“別問我是誰,如果你還想保住成湯的基業,就不要打開這個陶罐。罐中有個妖孽,若放她出來,必會天下大亂。”

這是預言中提到的話,他淡然地說出來,看似上窺天機的高士,實則是被預言操縱著的傀儡。

皋隻覺得自己的心意竟似被趙嬴子左右著,他不由自主地點頭應承。

趙嬴子笑笑:“隻要你能做到這一點,我保證三世之內,成湯天下太平。”三世之後,那已經是以後的事情了,誰又能逆料呢?

皋問:“我該如何是好?”

趙嬴子淡淡地道:“出去吧!命人用土石將宮門和窗戶都封死吧!”

皋怔了怔:“那你呢?”

趙嬴子漫不經心地笑,“我留在這裏,為成湯的子孫看守妖孽。”

皋連連點頭,這在他來說是求之不得了,他雖然年輕,卻與其父一樣相信鬼神之說。

他連忙帶人退出了這座宮室,並且立刻著人運來了土石,將這座宮殿緊緊地密封起來。他做得如此之快,是怕萬一趙嬴子反悔,不願被活活地封死在裏麵,那豈非就無人看守那妖孽了?

但自始至終,趙嬴子都不曾離開那間宮室。

直到最後一塊磚砌上後,皋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三世之內,天下是太平的,那他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他甚至在那死寂的宮室前落下了一滴眼淚,這眼淚不知是為誰而落的。有可能是為了那自願赴死的侍衛,也可能是為了失蹤的美人靈兒,還可能是失去了宮中最美麗的一間宮宇。

不管是為了什麽原因,他曾有一度覺得感傷。但感傷轉瞬即逝,他很快便忘記了那座被封閉起來的宮殿,也忘記了那個名叫靈兒的女子。

畢竟天下美麗的婦人數不勝數,去了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個。

老媽施展了水鏡術,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的粗氣。她的功力比太婆婆差遠了,太婆婆絕不可能像她一樣用次水鏡術就會氣喘如牛。

我看著老媽美麗的臉,“為什麽要給我看這些?”

老媽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男人是不能相信的。”她下結論般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我冷笑,“原來你是為了不讓我去看電影。”

老媽歎了口氣:“龍兒,你有沒有想過你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我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我是蛇妖的化身。而且趙嬴子一再信誓旦旦地表示我是一個妖孽,會為禍人間。

可是我怎麽為禍人間?說起來,我真是一個善良的人,看見乞丐也會偶爾施舍一塊錢。如同我這樣的女孩子,雖說生在巫女家族,巫術根本不通,雖是蛇妖化身,卻又全無任何妖法,我用什麽來為禍人間呢?

我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老媽似乎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她以手支頤,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我們兩人默不作聲地冥思苦想,誰都沒想出個結果來。

老媽終於說:“不管怎麽樣,你覺得你能象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和人結婚生子嗎?”

我很想點頭,可是卻點不下去,我也不想搖頭,為什麽我就不能?

“再說,你才十六歲……”老媽遲疑著加了一句。

她拍了拍我的頭:“雖然你是個小蛇妖,但卻一直是媽媽的小寶貝。媽媽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無論你怎樣決定,媽媽都支持你。”

她的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容,但我一點也不感動,太陰險了!

巫家的每個人都知道該怎麽對付我,如果她們激烈地反對我去看電影,說不定我牛脾氣上來,反而要和她們對著幹,一定要去看電影。但老媽卻用這一招,以退為進。

她就知道,她這樣一說,我一定不會再忍心忤逆她的心意。

我歎了口氣,隨手將電影票丟進那碗湯裏,然後便跑回自己的房間。

從窗口望出去,是冬夜深藍的天空。一顆流星忽然自天際劃過,帶著銀色的失落,奔向不知名的前方。

我趴在桌上,目光落在手機上。我一直不去,二鬼子會打電話來嗎?

但他終究沒有。

後來,就是一年一度的春節,所有的人都半真半假地忙著,我也不例外。

再後來,寒假過去了,新學期開始了。

新學期的第一天,第一堂課快要結束的時候,班主任大叔才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趙天賜退學了!”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趙天賜退學了!

班主任大叔平時從來不曾這般言簡意賅,教訓起學生來,能羅裏羅索地說上一兩個小時。但這一次,他真的隻說了這六個字,就再也沒有提任何有關二鬼子的事情。

身後的課桌空空如也,二鬼子說,他要訂婚了。

我朦朦朧朧地想著二鬼子上個學期最後一天和我說過的話,他說他要訂婚了。

班主任大叔宣布了上個學期全年級的排名,我不再是第一,變成了第二。第一是已經退學了的趙天賜,第三則是因為經常向趙天賜借筆記本而忽然成績大佳的穆小鶯。

一下子包攬了全年級一二三,幸福的喜悅在班主任大叔的臉上開了花。可惜的是,那位年級第一卻退學了。

大叔看著我的臉色差強人意,“巫龍兒,因為趙天賜走了,你還是勉強能算得上年級第一。以後要繼續努力,不要被別人趕超。”

我默然不語,我懶得回答。

我的大腦中隻想著一個問題,二鬼子問我要多久能把他忘記。

我的心裏隻有一種感受,二鬼子真的走了。

大叔口沫橫飛地說了半天,見我無動於衷,他多少有些麵子上掛不住,幸而此時,下課鈴聲響了。

大叔搖了搖頭,一副孺子絕對不可教的嘴臉離開了教室。

我仍然怔怔地坐著,身後的課桌空空如也,我卻總是感覺到有二道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上。

我要多久才能忘記他?

……

“巫龍兒,你又在睡覺了嗎?”體育老師的怒吼聲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驚跳,看見自己走在隊伍的百米之外。

體育老師歎息著搖頭:“我看春季運動會的入場式你不必參加了。”

我習以為常地點頭,不參加就不參加吧!我忽然感覺到厭倦,我的生命到底因何而存在?商代的那個我已經被我最深愛的人封印在陶罐之中,現代的這個我,莫名其妙地思念著一個消失不見的二鬼子。

我獨自離開操場,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曾幾何時,二鬼子尾隨而至,坐在我的身邊。我轉頭看了看,身邊空無一人,二鬼子到底不曾來。

他已經退學了,開學這麽久了,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實。我知他不會再坐在我身邊,大膽地摟住我的肩頭。

心裏忽然有些酸楚,我真的在懷念他。

“巫龍兒!巫龍兒!”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頭,是傳達室的老大爺。

大爺手中拿著一個信封,“你看大爺這記性,這東西放在大爺這好久了,大爺都忘了給你。”

我接過紙包,“是什麽?”

大爺不好意思地笑,“寒假的時候,你們班那個趙天賜讓我轉交給你的。可是我一直忘記了,大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那麽長久的事情,怎麽能記得住?要不是今天收拾抽屜,也想不起來。”

我雲淡風清地笑笑:“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剛開學交給我和現在交給我,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打開信封,裏麵有一封信和一張一百元錢的紙幣。我先打開信,信不長,內容如下:

龍兒:我走了!

別問我去了哪裏,也別問我還回不回來,我也不知道我是否還會回來。你我的相遇本就是不應發生的意外,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

隻是我很慶幸,在這意外之中,我認識了你。我不知道我會否永遠記得你,也許再過一兩年,就會把你忘記吧!可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過我,這無關緊要,因為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了,並不一定要對方也同樣喜歡自己。

我是必須要走的,就算現在不走,將來也要走。所以我選擇現在走。

我怕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不想離開你。為了這個原因,我強迫我自己立刻便走。

我約你的那一天,你沒有來。我一直在電影院外麵等你,等了一夜。你知道嗎,那一天晚上,我一共看見了三顆流星。我覺得我運氣真好,因為在過去的十幾年時間裏,我總共也隻看見過兩次流星而已。

第一顆流星劃過的時候,我來不及許願。我想第二顆流星我絕不能放過。

第二顆流星劃過時,我想好了我的願望,卻忽然說不出口。

到第三顆流星時,我發現,我已經失去許願的勇氣。

那天天一亮,我就離開了這裏。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能見到你,你我的相逢最終不過是人生百年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

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無論我在這裏,或者在遙遠的地方,我都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喜歡你!

二鬼子

這個傻瓜二鬼子,居然在電影院外麵等了一個晚上。

我的眼睛發酸,我不是想流淚吧?

我抬頭望著天空,用力眨眼,隻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把眼淚眨沒。

眨了半天,淚總算在眼眶中被風吹幹,隻要不落下,就不能算是流淚。

我將那張百元鈔票拿出來,鈔票上用鋼筆畫了一幅漫畫。漫畫不過寥寥幾筆,卻畫得很傳神。一個半中半洋的二鬼子正擠眉弄眼的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又是可愛又是滑稽。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我忍得辛苦的淚因這幅搞笑的漫畫忍無可忍,一發不可收拾。

我將臉埋在膝蓋間,無聲地啜泣。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我錯愕抬頭。

武鬆關切地看著我:“龍兒!你在哭?”

我用衣袖擦了擦淚水,勉強自己露出笑臉:“沒有。”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鈔票,露出了然於胸的神情。“龍兒,要是你喜歡他,為什麽不向他表白呢?”

我默然不語,商朝以降,千載如一日的風千載如一日地吹著。我們的寂寞與無助無論是幾千年前的商代或者是幾千年後的現代,始終如一。

不知哪個班的學生朗誦古詩的聲音隱隱傳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與武鬆一起凝神傾聽,即見君子,雲胡不喜?二鬼子,你到底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