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探君心(二)
“爹爹,修道是什麽意思啊?”一片寂靜中,朱悠紅甩開奶娘的手跑到父親旁邊,拽著父親的衣裳奶聲奶氣地問到。
“悠紅乖,不要多問。”朱亭衣隨手摸了摸大女兒的頭,想簡簡單單地將女兒打發了,可是朱悠紅卻少見地不依不饒起來,搖著他的手大聲地叫了起來:“爹爹,是不是修道了就可以像老爺爺一樣隨手就做出閃閃發亮的珠子來?那悠紅也要,也要!”
“哇哇哇!”旁邊被抱著的朱悠嵐也大聲哭喊起來,朱悠紅被妹妹的聲音吸引,也一下忘了自己正在跟父親撒嬌,轉過頭去,跑到侍女的身邊高高伸著手喊:“妹妹,妹妹,我也要抱!”
侍女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朱悠紅手輕輕地碰了碰妹妹圓圓的臉蛋,暖暖的,身上還帶著竹林特有的清香。朱悠嵐被朱悠紅摸了一下,居然也不哭了,一雙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黑色的眼珠子閃爍著水汽化成的光暈。
“妹妹怎麽沒有眼淚?”朱悠紅好奇地問侍女,侍女卻也不知道該怎麽作答。
“你的妹妹與你一樣天賦異稟,不懼寒冷。”無山道人走到悠紅身邊,輕輕拉起了她的手,就在朱悠紅指尖劃過的地方,朱悠嵐臉上便也凝出了藍色的冰晶顆粒。
“老爺爺,妹妹的眼淚好小一顆哦!”
“嗬嗬,那你願意讓妹妹的光變得更加漂亮嗎?”
“當然了!這樣妹妹也有漂亮的發簪了!”
“那,你願意跟老爺爺到昆侖山去嗎?那裏的天永遠都是藍色的,到處都是發著藍光的漂亮石頭。”
“好……”朱悠紅隻吐出了一個字,朱亭衣便大聲叱喝起來:“奶娘!將大小姐帶下去!”
“哈哈!”無山道人大笑起來,朱悠嵐的手不知道怎麽從包袱裏伸了出來,緊緊地拽住了姐姐的手,那力氣大得讓侍女都驚訝,因為她發現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像兩尊相連著的石像,緊緊地長到了一起,無論如何也扯不動!
“來人啊!將這道人請出去!”朱亭衣高聲喝道,如果不是這個道人三年前救了夫人的命,他怎麽也不會讓他再次進府。
“朱老爺,我本濟世道人,不求富貴隻遵天命,你何必苦苦為難?”無山道人音如洪鍾,聲聲震鼓。
聲畢,侍女手中的朱悠嵐已經不見,門府洞開,狂風卷著冰雪刮向茫茫的黑暗。隻剩下被奶娘緊緊攥住了的朱悠紅,睜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已經混亂成了一團的前廳。
爹爹憤怒地咆哮,娘在無助地哭泣,侍女害怕得渾身顫抖,隻有奶娘佯裝鎮定地死死摟住自己。
“老爺爺把妹妹帶到一個有漂亮藍色石頭的地方了。”朱悠紅說,她也是這麽一直相信著的,然後在父親母親加倍的嗬護下如花般嬌豔地成長起來,一直到她八歲。
與五年前那個冬天不一樣了。
天還是一樣的冷,雹子打得屋簷劈裏啪啦作響。宮裏的人早上就已經來過了,留下了一冊厚厚的禮單,說什麽是皇後的打賞,給未來的皇子妃。朱悠紅倒是一點都看不上那件最貴重的,繡著金線塞著萬金蠶絲棉的禮袍長襖,她從來都是最喜歡赤著腳在雪地裏玩耍,穿那麽厚,哪還能跑得動?若是給巷子裏的小孩們追上扔了雪球濕了衣裳,回來就又要被娘責備了。
可是禮單裏總會有一些冰冰涼的東西,譬如深海珍珠,譬如萬年水晶,這些朱悠紅全部照單全收一件不漏。奶娘總說自己是個小守財奴,可以她哪知道,自己最喜歡的,還是被凍結成怪模怪樣的冰。
晚上,丞相府尤其地熱鬧起來。
誰都知道貴為左丞相的朱亭衣隻有一房正妻,這麽多年了也隻有兩個女兒,其中一個還在五年前被人抱走了。那麽剩下的一個長女自然是家傳的寶貝,而且聽說宮裏已經將這個女孩預定下來做皇子妃了,說不定,她還會是將來母儀天下的皇後!
此時不巴結,還等到什麽時候?
於是國公府派人送來了剔透的冰燈,太宰府送來了凍在冰塊中的一整株臘梅,就連與左丞相素來不和的右丞相,也派人送來了一打最上等的夜明珠。——誰叫右丞相家一個女兒都沒有,要不然右丞相也有可能會成為國舅了。
這一次,是所有人都忘了朱悠嵐的存在,也都同時忘了朱家的另外一個女兒,也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誕生的。
滴水成冰,嗬氣落雪,隻有八歲的朱悠紅坐在窗邊吹著冷風,嘴裏喃喃地念叨著:“妹妹,妹妹……”
“姐姐!”這一年,終於有人回應了她。
那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穿著藍色繡金的單薄衣裳,站在剔透的冰燈旁邊衝她用力地揮著手。
“娘!妹妹回來了!”朱悠紅大聲地尖叫起來,那幼嫩的童音飄散開去,落進朱家每一個人的心底。
“妹妹,妹妹,我教你彈琴好嗎?”朱悠紅拉著朱悠嵐回房,窗戶依然開著,房裏的古箏被凍成了一塊硬邦邦的木頭。
“可是,我明天就要回昆侖山了呀,這一個晚上,我連弦都認不清楚。”朱悠嵐嘟著嘴抱怨。
“那我教你認字嘛!你看,家裏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帖子呀!”朱悠紅一點都沒覺得沮喪,反而搬出了硯台石墨,已經揮手叫侍女去準備宣紙了。
“可是,姐姐你不愛關窗,墨都全部凍上了,根本寫不了字呀!”朱悠嵐繼續抱怨著。
“那,那我給你梳頭!”朱悠紅額頭上都急出了冷汗,這個妹妹怎麽冷冰冰的一點也不可愛!她剛出生的時候臉還皺巴巴的時候,比現在暖和多了!
“好嘛!”朱悠嵐終於勉強地同意了。她真的很不能理解為什麽師父一定要自己趕那麽遠的路回來看望這個笨笨的姐姐。可是,當那隻軟軟的手在她頭上輕柔地拂過,與昆侖山上能將頭發甩到臉上紮出血的狂風相比,她似乎更喜歡這樣的觸碰。
“妹妹,到今天你就五歲了呀,你要學會自己穿衣服,學會自己吃飯,不要和夫子生氣,因為夫子是教你寫字和算術的人,要是你不會算術,以後就不知道該用多少顆珠子攢項鏈的哦。”朱悠紅邊幫朱悠嵐梳頭,嘴巴裏絮絮叨叨個不停。朱悠嵐心頭暖暖的,第一次發現原來師父竟然是如此英明,他一定要自己回來這裏,說這裏是自己的根……
“一梳梳到底,盤頭做新娘,新娘進花轎,新郎嗬嗬笑。”朱悠紅念著市井裏學來的兒歌,笑眯眯地把朱悠嵐按她心目中的漂亮樣子弄好,對她來說,漂亮的妹妹是從漂亮的藍色雪山上回來的,而漂亮的妹妹在冷冷的冬天裏還是穿著漂亮的藍色紗衣,當然是很應該的一件事情了。
但是,除了她,府裏所有的人都害怕與朱悠嵐共處一室。就連朱亭衣和她們的母親進到朱悠紅的房間,也都穿著最厚實的狐皮長襖,也是理所當然的,朱悠嵐十多年來在朱家從來沒有自己單獨的房間,她隻跟朱悠紅同睡一張床,也隻有朱悠紅能忍受她不經意間釋放出來的陣陣寒氣。
生辰夜晚的宴會總會過去,兩個小姐妹共處的第一個晚上,也如細雪落後的晴朗天空,什麽都沒有了。
日頭再次落下,朱悠紅捧著冰糕去找妹妹的時候,房間裏門戶洞開,呼嘯的風掠過,裏麵空無一人。
朱悠紅感覺自己被遺棄了,她不想麵對那些對她很熱乎的人,可是妹妹怎麽就不帶她走呢?她明明對她已經那麽好了,就連最喜歡的冰糕都要分給她一半了……
“姐姐,五年後的今天我還會回來。”——一張紙條貼在門上,對於朱悠嵐那比昆侖山的冰更堅硬、比昆侖山的風更散漫的性子來說,這張紙條便是她承認這個所謂的“家”的證明了。
“哇!”想到還要五年才能再有人陪自己冬天出去吹風,朱悠紅手中的小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眼淚也像斷了線的冰珠滾落。